隐在黑暗里的孱弱身影,心痛像是一根埋伏在沙里的钉子,无论多小心,还是避不开,在一瞬间狠狠刺痛他:「唐尘
,我不会原谅你。」
「我不会原谅。」他这样说着,眼睛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他突然放低声音。
「唐尘,」萧丹生轻声道:「我就想知道,在你记起来之后,还有没有一次想过……一辈子……要和我一起。」
他这样低声细语的问,反而等不到答案,像是等了一生那么久远,萧丹生几乎想转身走了,才听到唐尘说:「萧哥哥
,我……其实经常想,去找没人知道的地方和你归隐,清晨起来,带露荷锄,晚上回去,抵足而眠。十年,二十年,
三十年,相安无事,一眨眼,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萧丹生想过可能被欺瞒,可能被嘲讽,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答复,一时愣在那里。唐尘微微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珠
子在模糊的光线里有些温润:「他们总说,浮生一场大梦,但……但你知道的,眼前的东西,哪能跟梦里的一样呢。
梦里无拘无束的,人想到什么,就可以去做,想谁了,谁就能活过来,碧落黄泉,也只隔一个念头……」
萧丹生握着铁栏的手,不由再紧了几分,他听到唐尘模模糊糊的哽咽,心里似乎也要滴出血来,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看着那阴森的铁牢,轻声道:「你如果……不是在骗我。我拼尽余生,也愿意给你造出这样一个无拘无束的梦来。
」
第九章:尾声
唐尘低笑起来,用手臂来回揉了揉眼睛,苍白的双颊上竟然有了些血色:「没想到……还能听见哥哥这句话。我一错
再错,原以为……怎样……都无所谓了。」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些激动起来,看着牢头畏缩在一旁,压低了声音:「你是真的……要帮萧青行起事
吗。」
萧丹生低笑起来:「伐无道,讨昏君,有什么不对的。兵符都在我手里,只欠一声令下。」
唐尘几乎叫起来:「可……可他那样对我,你怎么能够帮他!」他说着,看到牢头朝这边看,连忙又压低了声音,「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跟他,你只能帮一个,你……你会不会帮我?」
萧丹生顿了一下,手从铁栏上移开,低声说:「尘儿,你知道……你想做的事情,为什么总是做不成吗。」他看见唐
尘愣在那里,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轻笑了一下:「你总是一个人想事情,受了委屈,总不肯说,对该相信的人隐瞒
一切,对该隐瞒的人言听计从,所信非人……呵,如何成事。」
他说着,微微弯下腰来,看着唐尘,一字一字的说:「尘儿真傻,你要什么,跟我说就是了,为什么要去求别人?你
想要什么,我通通会帮你做到,就算要我的命,何苦这样耽心竭虑的计划,你要,我给,多容易。」
唐尘愣在那里,只是眼睛酸疼难忍,他好不容易才笑出来:「我……」
牢头摇着铁链,怪声怪气的催促:「大人,真的不能再呆了,上头随时会来人。」
萧丹生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直起腰来,突然看到唐尘拖着脚上的铁链朝铁栏边挪了几步,朝他笑了一下:「萧哥哥,
把你的手给我。」
萧丹生一愣,还是把右手伸到铁栏里面,唐尘面色微红,用指尖在男子温热的掌心里,飞快地写下字句,方一碰触,
就微微酥麻,从胸腔开始温热起来,像是大片大片的花开,情人最温柔的眼波。萧丹生一愣,这是……
唐尘过了好久,才松开男子的掌心,唇边淡淡的笑容,让人移不开眼睛:「这是他让我做的事,可……可既然萧哥哥
还活着,我凭什么受他摆布。今后……有什么事情,再不瞒你。」
灯火高悬的石室间,一张六个八仙桌拼砌大小的石桌上,放着用沙土黏成的地形图,丘峦起伏,山脉纵横,零零星星
插着小小的旗帜,抑或横亘着小小的城墙暗垒。萧青行拿着鞭梢,在旁边静静打量,偶尔会移动几个小旗。
楚渊站在他不远处,身旁坐着一个白衣广袖的年轻男子,眉宇间全是萧瑟和从容。萧青行看着他们笑了一下:「楚渊
,为什么把楚三带来这里,你莫非是……活腻了?」
楚渊咳嗽了几声,轻声道:「这是……老二。」
萧青行愕然笑了一下,突然记起在凌霄酒楼里楚三的那段疯言。
——「偷偷告诉大人一个秘密,楚星河其实是想辅佐大人您登上王位的,可我不答应。」
萧青行想着,越发觉得荒诞可笑,轻声道:「你家二公子?」
楚渊又是一阵轻咳,似乎觉得尴尬窘迫:「实不相瞒,我膝下,其实从来就只有一男一女,楚宁秋生下来就是个傻姑
娘,小儿子星河又从小有个毛病……」
那个白衣男子轻笑了一下:「不如由我来解释。我是星河,他也是星河。他原本都是昼伏夜出。五年前,我们出了些
矛盾,他想辅佐小景,我却觉得唯你才能担此大任,后来,他取代了我。」
萧青行微蹙着眉头,显是不信,冷笑道:「我也听过这种病,南阳徐氏,言行举止,时常判若两人。没想到令公子也
是如此。」
楚渊似乎对他这个儿子极是信赖,连眉宇间终年愁苦的皱纹都微微舒展了:「我看到那个人这些日子不再穿金戴银,
就知道星河快回来了,一直暗中派人跟着。萧大人,不是我不放心你,只是……单看楚三的手段就知道他的能耐,我
家老二犹胜楚三一筹,你得他辅佐,无异于江山在手。」
楚星河看着萧青行阴晴不定的神色,知他又想起那段死里逃生的经历,于是微微一笑,从背上解下他的古琴,低声道
:「萧大人,我知道你未必信我,可星河和那小疯子一样,也有一个想拼死辅佐的人。」他说着,竟是单膝跪在萧青
行脚边,双手捧琴,」您还记得十三年前的赠琴之恩吗。」
萧青行垂目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轻笑起来,「是你呀。那年她客死异乡,我一心只想着投笔从戎,打算把那些附庸风
雅的东西葬在荒郊,立个无名冢,没想到你会喜欢上那把旧琴。」
楚星河见萧青行伸手来扶,于是展颜一笑,抚摸着琴后的刺字,徐徐站起身来:「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说是附
庸风雅,未免有失偏颇;这把春雷陪我十三载,大人厚意广德,更不应妄自菲薄。」
他声音既轻且缓,如静水深流,举手投足,都是魏晋遗风,和那个恣意狂狷的楚三,相差何止千万。楚渊在旁边见这
两人重溯旧情,不由拈须而笑。萧青行轻声道:「楚公子,过来同我一起看看这布局图有无纰漏吧,你看,这是青州
五万轻骑,沿落雁峡一路南下,这是兖州四万步兵,凫水渡濯缨江……」
暗紫色的闪电在乌云中穿梭,滚滚惊雷,夹杂在滂沱的雨势之间。唐尘坐在狭小的牢狱间,将干涩的硬饼掰碎,一点
点和着唾沫吞下,那一点透气的小孔外,往里飘落着细密的雨丝,时不时被划过的闪电,将整个囚室照成一片灰白。
「吴弘,出来。」外面有人拉开铁门,大声唤着谁的名字,唐尘抬头看去,便看到一个身高和他相仿的少年被人推进
来,自己却被狱卒拉出牢狱,一道闪电划过铁窗,照亮了那个少年和他相同的脸,唐尘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狱卒朝他低骂着:「叫你呢,你那案子真凶伏法了,你回去用皂角洗洗,跨跨火盆,去晦气,往后机灵点。」
哢嚓几声,是身上的木枷铁链脱落的声音,他惊魂未定,就被狱卒一路推攘着出了牢门,牢头在名册上购销了吴弘这
个名字,锁上牢门。一个男子在夜雨里骑马等着,见唐尘被人推出来,手脚利落的解下遮雨的斗篷,将少年兜头盖脸
包得严严实实。唐尘原以为会是萧丹生,谁知竟是萧青行,下意识的要挣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仰头低声问:「他
人呢。」
萧青行那张俊脸在雨里僵硬了一下,沉默着把少年拽上马背:「我带你去见他。」他的衣服被雨淋湿了,紧贴在身上
,唐尘低声道:「你好大的神通,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找的到人来替代我。」
萧青行沉默了一会儿,催马向前,将唐尘裹的紧紧地,良久才说:「要找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谈何容易。我只不
过寻了一个和你差不多身高的,让楚星河替他易容。」
马蹄踏碎积水,水珠不断飞溅到半空,唐尘愣了一下,才问:「你方才说……楚星河?」
萧青行摇了摇头:「你回去便知了。」
两人共骑一乘,不多时便进了摄政王府,唐尘提前跃下马背,将斗篷扔在地上,四周寻觅了好一会儿,大声问:「他
人呢?」
萧青行看着他,轻声道:「你……就这样急着找他?」
唐尘在雨里眯起眼睛看他,良久,才冷笑起来:「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存的这个心思,不过劝你还是尽早死心。我
比你想象中要记仇的多,喜欢你?我没有那么……」
萧青行笑了一下,清清冷冷的,他翻身下马,从唐尘身边走过去,快到前堂的时候,才回过头来:「我最近,总是想
起过去的时日。我也不稀罕你的喜欢,反正,等我登上帝位号令天下,你只能一辈子陪我。」
他说着走到屋檐底下,看到大门又被人用力推开,忍了很久,还是沉默着回头看了一眼。萧丹生从门外大步走进来,
急风骤雨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漆黑的夜色里,那人被雨水打成暗红的广袖扬起,然后死死搂住一个人。
萧青行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来,可等出了口,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冷清,掩盖了悲欢喜怒:「客房
收拾好了,往左边走。」
萧丹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轻挑。胸前的伤口被唐尘碰了一下,有些痛,但依旧舍不得松开。他扯着少年向左边走
去。进了厢房,看到彼此满身泥污的狼狈模样,不禁都大笑起来。他们刚进了门,婢女便送来沐浴的香汤,男子照顾
了唐尘五年,从来不曾假手他人,此刻也是亲手为唐尘换下脏衣,将他抱起,放进木桶里。
少年一直紧紧闭着眼睛,只是微红的双颊表示他并非无动于衷。萧丹生将他粘在脸侧的长发拨开,掬了热水打湿,用
么指轻轻擦拭他的眉宇,眼睫,鼻翼,耳廓。唐尘微微颤抖着,反手搂住了他。消瘦,满布鞭痕的白皙背部,在水里
氤氲出最旖旎的风月。
萧丹生伸手解开腰侧的束带,轻声问:「可以吗?」唐尘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会儿,替他拔下束发的玉簪,萧丹生不
禁低笑起来,俯身轻舔着少年的耳朵,渐渐滑下,咬上那微启的菱唇。唐尘一直垂着眼睑,口舌相触地时候,越发的
青涩,他有些慌张的摸索着,拉下萧丹生湿透的外袍。
衣服下是结实起伏的肌理,在冰冷的手指下滚烫的吓人,唐尘突然睁开眼睛,看着萧丹生胸口那道伤口,还未愈合的
口子外翻着,显得格外狰狞。男子在他耳边低笑了起来,将少年的手压在上面,让他感受心脏有力的跃动。唐尘慌乱
的抽开手去,将散落在颊边的湿发挽到耳后。
萧丹生笑着抓住他的手,一根一根的指头,厮磨在一起。浴水时而没过少年柔嫩的乳尖,时而隐退,诱人采摘,男子
的瞳色突然变深了。
窗外大雨瓢泼。桌上两柱龙凤明烛,静静燃烧着。
「落日半轮移暮影,平生几次动芳魂;何时悟得菩提境,重整衣冠转乾坤。」
楚星河坐在檐下,膝上放着那把古琴,双手抚琴,雨珠如帘,从他眼前滑落,破碎在青玉般的石板上。萧青行换了一
身干净衣服,从内屋中出来,听见的便是他凄清的琴音。
楚星河他身边放着一个碧玉酒壶,两个兽头酒樽,摆成两人对酌的样子,看到男子,不禁微微一笑,将酒具撤去,双
手将琴送给萧青行,低笑道:「好久未听到大人抚琴了。」
萧青行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那把春雷,盘膝坐下,手指在琴弦上放了很久,突然道:「可我此刻心中尽是杀伐之音
,哪里弹得出什么清徽雅调。」
楚星河大笑起来:「如果弹不出雨霖铃,蝶恋花,那便来曲破阵子,满江红,我洗耳恭听。」
萧青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纷飞的雨势,终于轻轻拨动琴弦,琴声铮铮,如同猎猎旗帜,齐腰牧草,冷月刀霜,
可后面的琴音渐渐乱了,残阳古道变成重重堤院,铁马金戈换成音颦笑颜。曾几何时,在这孤单漂泊的宅院里,他路
过梅林,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秋千上,疏影横斜,苍劲的枝干后,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
琴声突然铮的一声断了。萧青行看到那根突然崩断的琴弦,和自己流出血迹的食指,半晌才回过神来。楚星河怅然道
:「心伤莫抚琴,古人诚不欺我。」他转头去看萧青行,突然愣了。
「楚星河,我听人说,因果循环,从来报应不爽。」
龙凤烛映亮的窗楹,轻轻喘息的呢喃,重迭的人影,来的时候路过东厢,窥到满室余春。萧青行低笑着,死死握着拳
头,用另一只手紧紧捂着双眼,逐渐笑得不可遏制。雨水打湿那把春雷,血滴在琴上,顷刻便被雨水冲淡了。
「原来果真如此。」
楚星河眉宇间一片惘然,他轻声道:「都说情爱是穿肠毒药,为何还有人甘之如饴,我却总不懂。这些,小疯子应该
比我清楚。」他说着,看了萧青行一眼,将酒壶递给他,「要不,尝尝这个,十六年的状元红。」
萧青行笑了一下,却没有接,雨水中不断被大风拍打起的芭蕉叶,在粉墙上投下拉长的阴影,他的脸半隐在夜色中,
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成王败寇,岂能事事如意。只是……等我称了帝……」他的手伸在半空,虚握
着,像是一定要抓住什么的样子。
楚星河轻笑着,抬头看着天空:「我知道,等你做了皇上。」
那是多久以前,那个小孩步步踉跄的跟着他,外袍几乎要把他绊倒了,既想靠近他,又不敢靠近他。那个星河那样喜
欢他,他偏偏看上的是这一个。
「星河,」那孩子轻声叫着,「等日后,我要建天底下最高的宫殿,也要坐一坐龙椅,那个时候……」这孩子在宫里
并不得宠,时常饥一顿饱一顿,饶是天资聪颖,一时也想不出重权在握后的奢华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能语言贫瘠的形
容着——
「我喜欢星河。」一地的桃花,在月色下妖冶如梦,春草抽芽的声音,像胸膛里的那颗野心,屏着鼻息,慢慢的,慢
慢的探出一角,又极力隐藏着。他那时,也像萧青行这样,虚握着手,想抓着什么,痴痴的看着白衣负手的人:「那
个时候,我再好好待你。」
他不禁笑了起来:「你是对我说的,还是他?再问问你的心。」
云收雨霁,等到烈日炎炎的酷热,不知不觉,数月飞渡,万事俱备,东风骤起。
「谁?」
扶摇殿里,金丝珠帘静静垂落,帘外再如何风移影摇,在那头看来也不过是影影绰绰的影子。萧景心从龙椅上站起来
,将手里的朱笔搁在笔架上,向前走了几步,殿里的花樽中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桃花,却是死气沉沉的。
「谁在那里。」他绕过珠帘,看到萧青行站在殿前,怔了一下,轻笑起来,「原来是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