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他。」萧青行突然嘱咐,唐尘感觉到肩上的桎梏骤然一轻。或许世上真有能战胜仇恨的东西,那是心中无穷无
尽的悲哀,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这世上哪有让唐尘苟延残喘的活法,他——只欠一个了断。
唐尘笑:「我只欠一死。他们说……死了,就无忧无虑的,是真的吗。」萧青行看到那张笑脸绽放在眼前,苍白脸孔
上的如画眉眼,撞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如何逃得出这五指藩篱……萧青行弯下腰去,似乎要将少年揽入怀中,轻声
道:「我其实……很想信你。」
他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笑,他手里反握着唐尘的手,那手心里有一片刀片,萧青行死死抓着他的手,只差半寸,那
刀刃就会穿透他的腹部,剜出肠子,毫不留情的。轻声道:「只可惜我……至少很清楚一件事情。」
「你恨我。唐尘。」
他说着,停了一会儿,然后用力甩开少年的手,有个暗卫试图取出唐尘手里的刀片,可少年死死握着,像是握着最后
一根稻草,痛得面色铁青也不肯松手。萧青行背对着他们,过了很久,才伸手扶起瘫坐在地上的老者:「丞相。」
楚渊脸色苍白,似乎依然没有回过神来,花白的几缕须髯越发让他显得风烛残年,萧青行却不放过他,轻声道:「丞
相,今日促膝一谈,终成共识,你理应高兴才是。日后,便有劳丞相提拔了。」他最后「提拔」二字,说得轻缓,在
老人心里却像是一阵雷鸣。
楚渊哑着嗓子,断断续续的挤出几字:「你……是在逼我们……父子……相残……」萧青行不禁笑起来:「令公子也
是聪明人,高不可攀的景帝,平易近人的萧景心,你猜,他更喜欢哪一个。」
楚渊面孔扭曲了一下,闷声道:「不许……直呼……陛下名讳……」萧青行嗤笑了一声,猛地抓紧老人的衣襟,然后
又慢慢着松开,替他漫不经心的抚平领口,轻声道:「丞相,生死……往往只在人一念之间。」
他还未说话,就听到唐尘在身后呸了一声。楚渊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直愣愣的看着前方,仿佛过了几个春秋,他才
幽幽回过神来,叹道:「我知道了。」
萧青行笑了笑,就像没有唐尘那个人一样,自顾自坐在大椅上,除了深藏在广袖里死死攥紧的双手,再也看不出一点
失态。
「萧……萧青行,」唐尘被几个影卫按着,似乎想引起男人的注意,用力挣扎着,焦急不安,这稍纵即逝的机遇,不
甘心承认它已经错过了:「我有话要告诉你。」
萧青行漠然看着他,但心里的绝望却像是遏制不住的洪流,他只想放声大笑,他竟然对这样的人动心了。对一个最大
的愿望就是杀他,处心积虑的、不择手段的人……果然是因果循环。唐尘用同样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他和萧青行一样
,只差最后一点点,所有的希冀,便能臻于完美。一个想成就,一个要毁灭,却是……一样的不可能。
唐尘看到男子眼里的嘲讽和决绝,影卫们重重迭迭的包围,再前进不了一步,敌我悬殊,他所有的依靠,却只有那把
将他掌心割伤的刀片。老管家旁观已久,此刻终于按捺不住:「呆站着干什么,那是刺客,动手啊。」影卫们竟是下
意识的看看萧青行的脸色,才亮出利刃。「去啊。」管家大声呵斥着,唆使着,不知谁先动的手,手轻轻一动,血就
溅出来。
唐尘似乎从未认真想过自己会死,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还在定定看着男子,直到刀刃在脖子上划开血口。伤口
很浅,却长,他最开始只觉得痛,于是挣出一只手捂着流血的伤口,可是血却止不住,滴滴答答清晰的流淌到地上,
在少年惘然无措的视线里,竟是满堂寂静。萧青行似乎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从大椅上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的看着
唐尘。
唐尘终于苦笑了出来:「若早知道……这是一场痴想,我会死在这里……」他似乎痛的说不下去,全身蜷曲着。「…
…就不杀他了。」在寂静的石厅中,炬火重重。
树影斑驳间,一个人背着暗红华服的男子飞快地穿梭其中,布靴在苍黄野草擦出稀稀疏疏的轻响,身后男子血迹斑驳
的手死死勒着那人的衣襟,让他惶恐不安的答道:「王爷,你放心,属下一定追拿刺客。」
不料,那只满是血迹的手,竟然又抓紧了几分,几乎将他的前襟撕裂:「王爷,属下一定……」
背后那人,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伤得不轻,气若游丝,一听便清楚。他说:「要活的……」
那人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脚下越跑越快,这一条性命,再禁不住片刻耽搁,「王爷?」
萧丹生在他身后一字一字的重复,鲜血湿透了那人布衣,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临死一扑的野兽那样,那几个字从他
齿缝中挤出来,「……要活的。」
唐尘被人点了穴道,直挺挺地躺在马车里,颈侧的伤口敷了厚厚一层金疮药,还是有几道细细的血迹在蜿蜒。马车门
帘是厚厚一层黑布,密不透光,像是一个漆黑的牢笼。
车夫为了避免颠簸,一直是停停走走,路过城外柳堤的时候,看到柳树上系了一叶扁舟,摆渡的船夫拿草帽盖了脸,
在柳荫下小睡。不由也生了倦意,招呼随从坐下,靠着树根,拿了酒葫芦出来,一人喝上几口冰镇的汾酒。
远处有人向这边走来,看到渡口,犹豫了一会儿,拿出半两碎银放在船夫脚边,低声道:「船夫,过江。」船夫听见
银子的声音,连忙把草帽拿下来,在银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发现成色十足,乐得眉开眼笑,跳起来去解舟绳。
唐尘在车里听见这人的声音,不由得睁大眼睛。船夫也拿着船桨跳上小舟,两拨人眼看着要分道扬镳,路尽头突然传
来一阵喧哗,几队锦衣侍卫从城门口出来,手上拿着镣铐和寻人的画像。车夫一见,眼急手快地拽住了船桨,从怀中
掏出几片金叶子,塞在船夫手中,轻声道:「船家,多载两个人,划到江心去躲躲。」
船家哪里舍得将眼睛从那金叶子上移开片刻,自是连声唱诺。车夫背起唐尘几步跳上船,躲进船舱,连声催促道:「
快划。」船家这才反应过来,将船桨往岸上一抵,小舟登时前行了数米,车夫还不放心,也站在船头打量,少年蜷曲
着躺在船舱里,角落里坐着那个渡江的路人。
唐尘轻声道:「救我。」
那路人紧紧抱着怀里一把枯黑的古琴。
唐尘轻声道:「楚星河,救我。」
楚三过了很久,才慢慢除下脸上那层人皮面具,轻声道:「我已下定决心,不问世事,只是想……安静的过日子。」
唐尘低着头,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你若不救我,我会想方设法了结性命。就在此刻,就在回摄政王府之前。」
楚三犹豫了一会儿,又重新戴好那层薄薄的面具,低头看着怀中古琴,像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唐尘轻声道:「你知道吗,萧青行……想再一次……除了我的记忆。」
第八章:痴狂
楚三怔然,他突然记起唐尘第一次找他的时候,背上乌紫的针痕。他过了很久才说:「那个时候,你比现在过的好。
」
唐尘怒视着他:「谁稀罕那样的好?」
赶车的听到动静,把头探进来打量了几眼,又站回船头。楚三抚弄着自己的琴,焦黑的木质,密密的木纹,轻声道:
「我这次出来,没有带佩剑,也没有带那把惯用的弓,荷包里是几十两碎银,如果是花天酒地,一个晚上,也就花光
了。」他看着唐尘阴郁的眼睛,笑了一下,「把一世光阴,与桃花流水相赌,似乎也不错。忘了有什么不好,难道还
要学我浑浑噩噩,学我父亲蹉跎半生?去吧,随便找一个爱你的人,一眨眼,生老病死,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唐尘死死看着他,那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只是那些清澈的光,不知何时死去了。
找一个爱他的人?少年用力的侧过头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们全都死了。」
楚三没听懂:「什么?」
唐尘的声音阴郁而沙哑:「爱我的人全都死了!」
楚三微微一愣,他看到唐尘眼里的戾气,还有碎成片片的绝望和希冀,就像是最触目惊心的伤口,在他面前流血。车
夫再度探头进来,吼道:「谁在……」楚三看着他,终于低声呢喃:「唐尘,你不知足。爱我的人,还没出生。」
他说着,将怀里的琴轻轻放在地上,扭断车夫的脖子,也只是白袖轻扬一挥间的光景。楚三看着唐尘愕然的面孔,不
由皱起眉头,伸手解开他的桎梏:「我不是在可怜你。」他说着,顿了一会儿,将少年从船舱里拉起来。
楚三在舱中不停踱步,来来回回,然后弯腰出了舱外,看着还在划桨的船夫一眼,低声嘱咐道:「回对岸。」那船夫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涎着脸要讨价还价,回头却看到船舱里横卧的尸体,楚三倒是好脾气,只是轻声细语的重复了
一次,「回到对岸去。」
那船夫哪还说得出一声不字,吓得只是拼命划桨,楚三背对着唐尘,低声道:「你回去后,在刺客祠放把火,看能不
能收些骨灰回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安葬,之后,再别进宣州一步了。」
唐尘大笑起来,仿佛听到这一辈子最可笑的事情。楚三漠然看着他:「你有什么可笑的,宣州大街小巷都贴的是你的
悬赏令,你真杀人了?」
少年笑着,低声道:「当然是真的,我下的手,我杀的人,怎么会忘了。真没想到萧王府的悬赏令来的这么快,这下
可麻烦了。」
楚三听了这话,后退几步拎着他的前襟,低吼道:「萧王府?不是,不是萧王府发的,那是皇榜,是景帝要杀你,唐
尘。」
少年良久才反应过来,河水荡波,耳边满是泠泠的水声,唐尘努力刻制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低声道:「我已经照
他说的做了,他为什么杀我。」楚三看着逐渐靠近的堤岸,轻声说:「因为和实现你的愿望相比,杀掉你会容易得多
。」
唐尘在一瞬间呆立原地,他死死咬着下唇,肩膀颤抖了很久,才低着头问:「你是说……萧景心,萧景心从一开始…
…就不准备理会我,我那么一丁点愿望,他也从未……」
楚三看着唐尘苍白的面孔,几乎以为自己学会了恻隐,那孩子皱着眉低着头,只看到他抖动的长睫。楚三沉默了一会
儿,还是抱起了自己的旧琴,轻声道:「他的心思,也不是那么难以捉摸。我过去总怕他受人欺负,于是想方设法的
教他帝王之术,教他玩弄人心,还有怎样……怎样算计,他原来早就学会了。大葬前朝刺客?呵,哪有你说的那么容
易,梁人投降的才算是功臣,不投降的就是贼子,定的规矩,天下人看着呢,谁敢改。」
唐尘摇晃了一下,坐倒在地上,像是有人把他仅有的那点东西,从胸腔里抽去了。仅有的尊严碾为尘土,也只为了那
一个卑微的盼望——去杀萧丹生,去杀萧青行……然则,这天有人告诉他,就算杀光了他们,他那一点卑微的奢求,
也全是痴望。楚三看着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没有人,没有人能帮你的,唐尘,如果你不肯忘了,倒
不如听我的,放一把火……」
唐尘像是被蝎子蜇了一口,猛地向后缩去,他看着楚三微微讶异的表情,用力摇着头。
楚三微微蹙着眉,轻声道:「你有这样的性子,并不是好事。你不想想,你读的兵书典籍,你识的字,你会的那几套
入门的剑法和轻功,是谁教你的,你哪里斗得过他们。那些人自幼淫浸在这权势之道里,你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
顿了一会儿,突然改了口,「也对,不一定……你刚才说过了,你杀了萧丹生。」
正说着,船渐渐的靠了岸:「走,进城。」楚三说着,却看到唐尘越发的往后避去,不由心中火起,正要发难,突然
听到少年凄声道:「我不要进城,再给我一天,不,一个晚上就好。」楚三哪里听得进,伸手去拽的时候,突然发觉
这孩子今天有几分异样,他认识的唐尘,哪里会求人,又哪里会这般……摇摇欲坠,任人宰割?
楚星河静静打量他,过了很久,然后用有些不可思议的口气,低声问:「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他了?」唐尘有些无
措,他并不是很明白那人在问什么,他恍惚间听到了一个名字,然后就变得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眼前
偶尔会浮现那些翻动的纸片,那人执笔的手,修长,有力,字透纸背,他的功课,就是一遍遍临摹那人的字,隐隐的
笑语,将江山染得氤氲湿润。
他习惯在他的掌心写字,他习惯侧睡在他怀里。这一点情怀,还来不及随点点碧涛流出东门,转眼间就零碾成泥。古
道长亭,如果连他也忘了,还有谁来劝君更尽一杯酒呢。楚三轻声问他:「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他吧?」喜欢?曾
在那人掌心摩挲过千遍的纹络,再相逢,却祭起寒光闪闪的匕首。
山一程,水一程,桥边折柳如是闻。
楚三恍惚间看到唐尘朝他笑了一下,凝目轻回,皓齿明眸,瞳光洌滟,不禁微微失神,穴道被制也只是一瞬。
唐尘像是刚刚大梦初醒,几分疲惫,几分颓然。楚三一边运功冲穴,一边呵斥道:「唐尘,你疯了?忠言逆耳,若不
是为了帮你,我早就走远了。」
唐尘看着一旁呆若木鸡的船夫,颓然笑了出来:「楚星河……你不懂,我这一次,把什么都……赌上了……什么都没
有了,我这一次,是不能输的。」
楚三何曾受制于人过,闻言大笑起来,正要一举冲破穴道,突然被唐尘反拧双手,咯嚓两声,脱臼的手就软软垂了下
来。楚三死死咬着牙不肯叫出来,只是冷汗湿透衣襟。唐尘看着船夫笑了一下,拖着楚三跳上了岸,轻声道:「你别
以为我看不穿你的心思,你我之间有什么情义可言,你之所以不走,不过是不放心你的小皇上,之所以救下我,想骗
我进城,不外乎为了多几分筹码。」
楚三大笑起来:「算你还有几分脑子,本来哪有工夫管你的死活,谁叫有人在乎你呢。」
唐尘拽着他往前走去,轻声道:「我这次,不能输的,你不是和皇上有几分交情吗。我带你去找他,在他面前一块一
块割你的肉,我不信他不会听。」
楚三直到此刻脸色才变了,他怒吼着:「唐尘!你这个疯子!虎落平阳,我可以随你刀剐凌迟!只是别在他面前!他
不会管我的,他不会听!」
唐尘低笑起来:「你难道不是疯子,遇到萧景心,你这辈子,哪里还能安安静静的调琴作画?遇到了命中的劫数,谁
都要疯魔一把的。楚星河,别怪我——」
唐尘用力拽着楚三脱臼的右臂,直到楚三疼得倒吸一口气,他才稍稍松手:「你知道的……丹青二字,误我一生。」
扶摇殿里。
萧景心端坐在龙椅上。
唐尘手里有刀,他还没想清楚那个少年是怎么闯进来的,就看到唐尘把扛在肩头的人扔下来,一声闷响,吸引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