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注意。几个太监宫女惊叫着缩成一团,可他并不担心,只是轻声问道:「你来了,比我想象中要快些,这是……
萧丹生,还是萧青行?」
他说着,站起上来,往前了几步,龙椅和殿门隔的太远,他想看个真切。逶迤在那人脸上的乱发看上去似乎有几分眼
熟,萧景心仔细辨别了一会儿,突然驻足,「……星河?」唐尘将刀刃抵在楚三颈项,低声道:「陛下,你想看楚公
子死在你面前吗?」
萧景心愕然,脸上却是一派秋水不惊:「唐尘,为什么要把旁人牵扯进来,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做的如何了?」唐尘
听了,不由大笑起来:「陛下果真深藏不露。」他从怀里掏出十几张的通缉令,每一张上都印着明晃晃的官纹,大声
道:「我过去只听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没想到事情只办了一半,陛下就等不及要杀我了!」
萧景心微微一笑:「这只是个小小的误会,若是令你不开心了,我今日便可以撤回它们。」
唐尘怒极反笑:「陛下不觉得有些迟了,不过,我一向是个好脾气,就再问上一声,陛下要看楚公子死吗?」
萧景心愕然,温润的眼睛微垂,轻声道:「哦?权臣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我竟不知道
,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还在我的手里。」
唐尘默默打量了他一会儿,刀锋一绞,将楚三胳膊上的一块肉割下,扔在地上,有一个瞬间,萧景心只看到血,殷红
的颜色,落在眼前,萧景心在一旁看着,表情竟然没怎么大变,只是有些怔然。唐尘低笑起来:「怎么了?想说些什
么,说给他听听,他醒着呢。」他说着,撩开楚三额前的乱发,露出那人痛得失神的一双眼睛。
萧景心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低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呢?」
唐尘嘴角轻轻抿起,低笑起来:「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想让死者安宁。」萧景心歪着头看着,他慢慢地朝唐尘走
过去,少年不禁高声喝止道,「站住!」
萧景心如若未闻,直到唐尘又在楚星河手上割开一道伤口,这才顿下脚步。两边僵持着,萧景心良久才轻轻的叹了一
声气:「让死者安宁……」他说着,摇了摇头,地上的血似乎映到了他的眼里,他叹了口气,跟身旁的小太监叮嘱了
什么,就看到那人瑟缩着向外跑去。
唐尘愕然,他从地道里一路走来,为的就是避开那些禁卫,他现在拽着一个人,分身不开,看着那太监从殿后跑出去
,不由得低声威胁道:「干什么!让那人回来!你不要楚星河的命了吗?」
萧景心轻声道:「你别急,我让他拿纸笔来。」
唐尘这才再度沉默起来,只是额间隐约有汗,显示他并不如外表看来那样从容。他就这样等了好久,直到楚三胳膊上
的伤口都不怎么流血了,他才忍不住站了起来,低喝道:「怎么,还没好?那人究竟去干什么了?搬救兵吗?就算我
死了,我也会拉着他一起死……」他说着,又要伸手去割,突然听到萧景心说,「你再割一刀,这事情就再没有商量
的余地。」
唐尘冷笑了几声,却还是把刀放了下来。萧景心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坐回龙椅上,再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方才出去的
小太监又从门外进来,只是满脸是汗,手上也没有带纸笔。唐尘不由站起来,厉声道:「纸笔呢,你莫非是在骗我!
」
萧景心看着殿下,脸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再看不到半丝笑意:「你惹我生气了,唐尘。」
「生气?」唐尘想大笑,却偏偏笑不出来,他突然想到萧青行以前生气的样子,也是这样静静的,不露生色的怒容。
这一点前车之鉴,让唐尘不由四下打量起来,一步一步地梳理,头脑里还是一团乱絮。殿门被人推开,那些重甲长枪
的人并不急着进来,仅仅是封死了去路,这样的威胁并不致命。可门被推开后,外面依稀看的见隐隐约约的火光,像
是晚霞一样。那天在无忧湖也是这样的火势,不过没有这次的这样清晰,这样的居高临下,像是从头顶上开始炸开的
血色,连建在最高处的扶摇殿,都看的见这漫天的嚣张凄厉。
萧景心看着楚三那件被染红大半的白袍,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些稍纵即逝的疼痛,最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看,
刺客祠起火了,真漂亮,如果你现在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束手就擒,也许我会考虑叫人收检一些他们的骨灰,如
果你还敢这样站着,我们就一起静静的看吧,直到它燃烧殆尽,好吗?唐尘。」
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几经催促,才继续喘息着流淌。
金玉堆砌的华堂,摇摇欲坠的身影。萧景心层层华服逶迤在地上,他静静地看,满殿风生,灯火齐齐跳了一下。
「陛下恕罪……」那个孩子突然跪了下来,全身颤颤,把手里的刀子扔的远远的,磕头不止。他身后的火光像是一场
巨大的梦魇,让他惶恐不安,让他惊慌失措,「陛下恕罪……触怒龙颜,草民愿以死谢罪……我……我再也不求大葬
了,就葬在城郊,哪个山丘上就好……」
他的手扒着玉砖的缝隙,还是颤抖个不停:「请陛下……收敛骨灰。」身后的铁甲卫抓着他的手,唐尘没有一点抗拒
,任他们将桎梏铁链套上他的双手脖子,那两块木枷一锁,颈侧的伤口又流出血来。那些人拖着唐尘向殿外走去,火
舌舔着记忆里斑斑美梦,唐尘只是看着萧景心,低声哀求,「请陛下……收敛骨灰……」
颓倒在地上的楚三,此刻才冲开了穴道,他双臂脱臼,软软的垂在身侧,咳了几声,慢慢的坐了起来。萧景心静静的
打量着他们,突然开口道:「星河,休息几日再走,我叫人拿伤药来。」楚三看了看唐尘,又看了看那个博带高冠的
孩子,轻声道:「我总以为我能帮上忙,没想到有一日……楚三竟会成了陛下的累赘,楚三……是时候走了。」
唐尘轻声道:「陛下……草民……」
萧景心恍若未闻,在他眼里,只剩楚三摇晃着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出扶摇殿。
「陛下开恩……」几个铁甲卫将唐尘向后拽去,唐尘眼看着要消失在萧景心的视野里,不禁绝望的大喊起来,「陛下
!陛下!!」
整个空旷的宫阙中都是他这几句凄厉的声音,听得人几乎要毛发竖立。可无论唐尘怎样挣扎,终究被拖远了。殿外的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反复无常的天气,善变的人心。他仿佛听见谁问了他一句:「楚三就没有一丁点好的地方吗?」
他想起小时候,和太监出了宫门,一路跟着一个人,看着那人手指白如好玉,食指翘着,按着一杆潇湘紫竹管的小毫
,在洒金笺上填词,也在粉墙上题诗。美人从背后紧贴着他,轻吻那疯魔款款散落的乌发,爱他的手段,嗔他的薄情
。他听见楚三的声音,那是温柔撩拨的琴弦:「在下楚三。闻得姐姐们寂寞,所以来世上走上这么一遭。」
其实谁又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来的,生为谁开花,死为谁化蝶,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萧景心看见殿侧零落摆放着的四五个雨过天晴釉圆肚海纹樽,轻声说了一句:「明日,折几枝花插在瓶里。这里,太
冷清了些。」
机灵的太监应了一声。
鹧鸪如花满春殿。记忆里,似乎有过热热闹闹的时候。只是,太模糊。
细雨如丝。下人将手中的竹骨纸伞举高了一些,方便萧青行在雨幕中伸手叩门,良久,萧王府里才有了回应,一个双
髻的孩子堵在门口,轻声道:「我家王爷有伤,不方便见客,大人请回吧。」
萧青行并不着恼,轻声说:「我听闻他受伤,这才赶来。你去回禀,我有事相商,就说是,关于唐尘。」那童子犹豫
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回去请示,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扇木门才再度吱吱的开了,两人进了门,看见雨丝里的亭台楼
阁似乎都蒙了一层碧色的纱,烟雨凄迷,下人在堂前收了伞,垂手伫立,只留萧青行跟着引路的童子继续往里走去。
萧丹生养伤的净室很快便到了,萧青行推门进去,就看到那男子半坐在床上,脸色微白,眉宇之间的戾气却是多了。
他想了想,在床头的大椅上坐了下来,轻声道:「你的伤……」
萧丹生冷笑:「被他刺的,只差一些,便真正死了。」
萧青行想起唐尘指尖的血迹,下意识的去抚摸么指上的玉扳指,过了好久,才笑道:「你可知道,之后……他也来刺
杀我,被我识破了。」
萧丹生一震,几乎扯裂胸前的伤口,低声喝问:「他在你那里?」
「不。」萧青行看到男子眼里的不信之色,自嘲道,「原本……应该在的,只是……逃了。你应该明白,如果他在我
手里,我断不会来找你。」
萧丹生大笑起来,绣袍一甩,似乎准备送客:「那便看看谁先找到好了。摄政王起事的时日将近,我也不便久留。」
萧青行静静看了他一眼,轻笑起来:「你卧病在床,消息难免有些不灵通。我来正是要告诉你,半个时辰前,刺客祠
被毁了。」
漆黑狭长的巷陌,农舍前长及膝盖的荒草,泥泞的旧路。
模糊的景象里,恍惚间窥见一个人黑发红衣的背影。
于是他追过去,拉着那人的袖子,拼死挽留,嘴里喊着萧哥哥。
那人转过来,却是赵丹的脸,温柔的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一声鞭响,撕裂梦魇,落在伤痕累累的脊背上。唐尘瑟缩了一下,冷汗涔涔,不知道已是第几次晕去醒来,他看到萧
景心坐在牢门外,手里玩着一把金漆玉骨的折扇,狱卒替他沏上新茶,在这阴森的地牢里,那人的桌上甚至还摆放了
几迭糕点。
萧景心拈起一块,放在嘴里尝了尝。这些东西大多淡而无味,他刚要放在一旁,突然想到了什么,「唐尘,你似乎…
…也饿了几天了,呐,你们先停停,让他吃点东西。」狱卒们连声应着,看见唐尘果然是快要死了的样子,连忙拿了
几张油饼,想塞进他嘴里,只是无论喂多少食物,灌多少水,那孩子都会无法克制的反呕出来。
萧景心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能再活久些。」
他说着,让狱卒解开牢门,站在唐尘旁边。唐尘眼睛闭得死死的,一缕鲜血从额角滑过苍白的脸颊,萧景心看着他,
不由轻笑出声:「快死了?你当初如果再坚持久一些,说不定就不会沦落至此,多划几刀,也许我真会心软。只可惜
。」
唐尘沉默了许久,才疲惫的笑了一下:「你不懂。」
萧景心愕然,在反映过来前,已经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襟,唐尘咳嗽了几声,大笑起来:「你坚持得久,能够一边看
着楚星河被人刀剐,一边想应对之策……是因为你不够在乎,可我,做不到……」
萧景心微微摇晃了一下,他站稳了,低声道:「一派胡言。」唐尘睁开眼睛,疲乏,乌黑,澄澈的眼珠子:「如果赌
注是别的,我一定会割破楚星河的喉管,卸掉他的胳膊,赌你会不会心软!可这次……我输不起的,你不懂,我,我
不能让他们……」
萧景心突然低喝道:「一派胡言!」
唐尘摇了摇头,轻笑起来:「怎么会是胡言呢。难道你还猜不出来,为什么楚星河要走吗?他在看着你呢……他在被
人片片凌迟的时候,你有多么从容淡定,运筹帷幄,用最完美无缺的方法调兵遣将——他看出来了……你不够在乎他
,所以才能这样云淡风轻。」
萧景心怒极反笑:「刚才还苦苦求我,现在你倒是活过来了,你难道现在不怕——」
唐尘大声道:「你既然来见我了,我还担心什么!既然我还有利用价值,那么……陛下……收敛骨灰了吗。」
萧景心垂下眼睛,过了好久,终于又露出了温润如玉的笑容:「自然。城郊芳草鲜美,事成之后,你们可以合葬在那
里。」
唐尘点了点头,轻笑了一下,天恩浩荡。
这一场浩劫,终于有个尽头了。
「大人,只能到这里了。」牢头看着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试图制止他往前走去,他以为只是寻常看监,不敢不放他
进来,哪想到这人竟是朝死牢那头走去。男子顿下来,低声道:「这里没有,往前走,你来带路。」
牢头连连摇头,直到男子在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才露出半喜半惧的神色,两人一前一后向更里面走去。尽头处木栅
栏上了三把铜锁,牢头从腰上取下一大串钥匙,微微颤抖的去拧,足足半盏茶的功夫才弄开,栅栏后面是一人宽的甬
道,连着一个狭小的石室,放着桌椅,桌上还有吃剩的茶水,糕点,再里面就是关人的地方了,地上铺着薄薄一层乱
草,原来大概是辟寒的,如今却被污水黏在一起,更加阴湿起来,密密的铁栏将牢室和石室分开。
男子顿了一会儿,从袖里摸出一沓银票,放在牢头手里,然后往前走了几步,在铁栏前停了下来。唐尘像是听了响声
,原本还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此刻却用手撑着半坐起来,他看着男子,似乎在努力辨认些什么,嘴里轻声问:「萧
……萧青行?」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用左手解开斗篷,黑色的布料掉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暗红的华服。
唐尘怔怔看着,不知道多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扑过去,扒着铁栏,用力摇晃着,似乎想
从那些缝隙里挤出去。萧丹生漠然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指尖轻轻落在唐尘满是泪水的脸颊。
温热的触觉,让少年微微垂下眼睛,唯恐是梦:「你还活着……」他颤动的眼睫下,露出单纯迷醉的神情。漆黑的发
丝散乱在双颊,萧丹生要用手指一点点摸索,才能看清唐尘消瘦的脸孔。
「是啊,未能如你所愿。」萧丹生只觉得喉咙里一片嘶哑,怒火交织缭绕,让他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抽回手。
谁知唐尘如同空气被人夺走了一般,猛得睁大了眼睛,努力的把消瘦苍白的手从铁栏里伸出去,去拽男子的袖袍,好
不容易拽着了,于是死死握着,低下头去,整个寂静的密室里都是少年嘶哑欢喜的呢喃:「你还活着。」
萧丹生在一瞬间竟有些不忍拽开他,他竟有种错觉,他们依然互相喜欢,可这一枝,在峭壁悬崖上摇摇欲坠,绝望而
美好的东西……怎能称得上是爱情。萧丹生微微弯下腰,扯开衣襟,让唐尘仔细看那道还未愈合的伤口:「你的刀刺
的很准,连犹豫都没有,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狠心的人,可惜未能如你所愿。我还活着,而且比你活的好。」
唐尘死死抓着他唯一能抓到的那一片衣角,破颜而笑。
萧丹生几乎是立刻咆哮起来:「你什么意思。你现在再来惺惺作态,不觉得迟了?」
唐尘愕然看着他,用手肘擦了一下脸上的斑驳泪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开那人的衣襟,向角落缩去。萧丹生下意
识的抬了下手,似乎要去抓什么,最后却只是握住了铁栏。牢头在后面小心的问了一句:「大人,你已经逗留的够久
了……」
萧丹生微微侧头,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成功让那人后退了好几步,灰头土脸的退到一旁。男子努力辨认着唐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