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尖声喝斥了起来:「大胆,见了陛下为何不跪!」
萧景心笑了笑:「这里又无外人,何须多礼,这跪,免了就是了。」他说着,笑容未曾在唇角褪去,「只是,萧大人
连进殿解剑都不知道,这就不应该了。」
「解剑?」萧青行抬头看着那个少年,低笑了起来,伸手将佩剑从剑鞘中缓缓拔了出来,登时满殿都是那森然的剑光
。太监厉声大叫着:「大胆,你……你来人啊。」他连叫了好几声,四周却森然如死,「楚丞相,楚丞相!来人啊…
…楚公子……」
萧景心听到后面那几个字,微微蹙眉,竟是反手扇了他一巴掌,小太监捂着脸,吓得再不敢胡乱叫嚷,颤抖着往后面
缩去。「也对,你能进来,那些侍卫自然死了,」萧景心微微摇着头,轻声道,「摄政王果然是手段了得,楚渊的三
千铁卫,你是怎么绕开的?抑或是……除了萧王爷辅佐你,连楚丞相也帮着你?我朝竟没有一个忠臣了吗。」
萧青行轻笑起来:「如果忠于皇上,就算得上忠臣,那么,只要我当了皇上,他们就是忠臣。」他说着,持剑朝这边
走来,「还坚持做什么呢,天下兵符尽握于我一人之手,满朝上下唯我马首是瞻,你算得上什么皇上。」
萧景心低声道:「你别忘了,有一万铁甲卫在我手里。」萧国最精锐的部队,每每征战,总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萧
青行踏上玉阶,轻声道:「他们驻扎在城郊,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仿佛听到远处喧嚷的人声,难得露出桀骜的笑意,萧丹生连夜北上,汇集十万大军,逼近宣州,要的就是这样一场
厮杀。萧景心看着逼近的男子,竟然没有一丝怯意,他微笑着叹息:「生死关头,怎能让他们全都驻扎在城郊。」
萧青行一愣,看到数百铁甲覆额的战士从偏殿涌过来,踏着宫女太监的尸体,撞开紧闭的宫门,自己随行的数十影卫
倒在尸骸堆里。萧景心看着喜极而泣的小太监,轻声道:「哭什么呢,多亏了你刚才叫人,我只是不想他起疑才打你
,你莫要怪我。」
萧青行看着铁甲卫将小皇上团团护住,脸上还是那副清冷从容的表情,眉宇之间是与生俱来的凛然贵气,他轻笑了一
下,把剑收入鞘中。萧景心看了不禁低笑:「摄政王为什么而笑。」
「我笑将要发生的事情。」
萧景心大笑起来:「不外乎你死我活,我活你死,哪里有趣了?为何还不出手,你在等谁?」
萧青行看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着不远处铁甲卫手持长枪,伺机而动,似乎随时要在他身上捅几个窟窿,依然无
动于衷。远处传来一声马嘶,楚星河一身白袍,背上背着暗红的箭筒和长弓,身前斜坐着一个少年,遥遥看着扶摇殿
那群黑压压的人影,猛的勒马。
小太监欢声叫起来:「皇上,皇上,是楚公子来护驾了。我就知道他担心你。」
萧景心似乎向前走了半步,但也只是半步,那些脸上的释然欢喜,隔的太远太迟。
楚星河胯下的那匹枣红瘦马不停的刨着土,楚星河看着那群人,长发被风高高吹起。他解下长弓,在箭筒里拈出一支
羽箭,风声骤响,扶摇殿那块黑底金漆粉饰着荣耀和尊严的牌匾,被人一箭射穿。
萧景心微微一愣,顿在那里。他恍惚间看到楚星河又伸手取箭,下意识的拉过身旁那个小太监挡在身前,那支利箭,
飞过百尺之遥犹有余力,射穿人体,连惨叫都来不及,就变成一具软瘫的皮囊。
这一下变故突起,让铁甲卫围的如铁桶一般,牢牢护住萧景心。
楚星河微蹙了眉,看着自己身前的少年,轻声道:「你在这里等我。」
唐尘笑了笑,竟真乖乖翻身下马。青年一夹马腹,白衣绝尘,冲到阶下纵身跃起。萧青行将手中佩剑扔给他,这一下
轻重拿捏的恰到好处。几个铁甲卫刚想欺他赤手空拳,就看到萧青行银芒出岫,长鞭甩开,九丈有余,矫若游龙,啪
的一声,将几个铁卫扫开数步,在厚厚铁甲上打出一道灰白的痕迹。另一头,楚星河剑已出鞘,剑锋直没入一个铁甲
卫的胸口,后面的铁卫转动长枪方欲招架,就听见楚星河大喝一声,保持着前刺的姿势向前猛冲十余步,足下青砖踏
碎,剑锋穿破第二重铁衣,刺透另一个铁卫的胸口,将两具尸体牢牢穿在一起。
寂静的扶摇殿,只听见两柄长枪落地的声音。楚星河将剑锋从血肉之躯里面慢慢抽出来,发出呲呲的轻响。萧青行看
着迟疑不前的护卫,轻笑了一下,那柄长鞭挽成三圈,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温顺的潜伏在他的掌心。
就在他们以二挡百,战况胶着的时候,萧景心突然开口:「星河。」他的声音里隔了身前数百铁甲卫,有些听不真切
,「你说过你一辈子……」
楚星河和萧青行对视一眼,有些漠然的答道:「楚三的诺言,轮不到我替他兑现。」
他像是在和陌生人说话那样,疏离,温和:「他真的很在乎你,知道我要回来了,就一直计划着要走,想离宣州城远
远的,怕刀剑无眼,我会伤你。谁知渡江的时候,又被唐尘耽搁。」楚星河说着,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可惜,「只是
现在尘埃落定,智者顺风而谋,愚者逆流而动,等萧丹生领兵到了,难免血溅华堂,你还是……」
萧景心突然大笑起来:「要杀尽管动手,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大能耐。」
楚星河看着那群铁卫朝这边杀来,微微一笑,使开一套沧浪剑法,将萧青行身旁一丈护得滴水不漏。萧青行鞭梢一抖
,长鞭如同盘踞的毒蛇,从铁卫的缝隙间呼啸而过,转眼间便攻至了萧景心的面门,那孩子一怔,使一招小擒拿手,
反手去抓,怎料男子手腕一抖,那鞭子就如同长了眼睛,方向骤变,狠狠擦过少年左颊。
萧景心直到此刻,才有些狼狈的后退半步,伸手去擦脸侧的血,结果越擦越痛。楚星河无意中窥见他,剑式突然顿了
一下,那个少年孤立无援的样子,像是眼里的一粒沙,狠狠磨过眼珠,不知想挤下谁的几滴眼泪。
一个声音突然炸响在他耳边:「痴儿,你怎么对他动了念头。他日后是要做皇帝的……」
他低吼一声,努力逼退几个铁甲卫,抱着头,单膝跪倒在地上。萧青行面色微变,催动长鞭,连带他一起护在身后,
喝问道:「你怎么了。」楚星河方欲作答,突然更加用力的抱着头,宝剑掉在地上,他却无力顾及,血从萧景心的脸
上流下来,在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添上少有的戾气。
萧景心静静看着他,唇边似乎突然多了一缕笑意。「楚三,」他轻声开口:「如果我真的死在这里,我不怪你。」
青年跪在地上,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疼痛一般。萧青行不禁蹙眉,随着铁甲卫越来越疯狂的攻势,他一个人逐渐吃力起
来,微一咬牙,长鞭再度缠上一个铁甲卫的脖颈,左手一扯,勒断了那人的脖子。他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他等不到回头,正觉焦躁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密密麻麻的马蹄声,数万大军,将这皇宫围的如铁桶一般,军旗上绣
着萧王府的图腾,旗上还沾着星星点点未干的血迹。这一刻,局势已然彻底偏向了一边。队伍最前头,萧丹生一身戎
装,勒紧缰绳,皱眉看着远处的骚乱,将手中长剑往前一指,军队随他号令,涌向扶摇殿。
萧青行不由一喜,后退半步,想要扶起楚星河,却被那人单手甩开。
——「如果谁敢欺负小景,我绝不答应……」
不远处,萧景心轻声唤他:「楚三?」
那个人爬起来,四下看着,连剑都拿不稳,似乎全然不觉有那么多人的视线盯死在他身上。萧景心喝止铁甲卫,两方
攻势暂缓,只听见那孩子微微提高的嗓音:「楚三!」
那个人抬起头,唇边是淡定而疏离的笑意,他努力站稳身子,漠然道:「让陛下失望了,我不是。」他回头看着萧青
行,轻声道:「险些又着了那小疯子的道,幸好……」
萧青行沉默了一会儿,不留声色的退开一步:「你气色不好,还是休息一下吧,接下来的事情我和丹生就够了。」那
人不禁微微一笑,低声道:「好。」
他说着,竟再不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踏出扶摇殿,长风卷起广袖,夕阳残照,映得他白袍朱弓的背影如同壮士断腕
一样惨烈绝然。萧青行在这短暂的偃旗息鼓间,蹙眉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像是醒悟什么,朝萧丹生厉声喊道:「看着
唐尘!!!——」
只是这声厉喝刚出口,那人便已经动了,白影恍若惊鸿,功力催动到极致,整个人如同他长弓上一道陨去的箭影,射
进数万大军的队伍之中。最前头的队伍只能听到耳畔划过的风声,稍后的才渐渐反应过来,从剑鞘里拔出佩剑,捅向
那个迎面扑来的身影,却总是慢了一步,只割裂了那人的衣袍,或是鬓旁几缕青丝。
萧景心怔在那里,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喊:「楚三!回来,楚三!——」
楚三一口真气用竭,右脚在地上一点,再提起一口真气,只是这瞬间的耽搁,反应过来的士兵终于刺上他的身体,他
前冲的越快,在他身上割过的痕迹便越长。无数刀枪棍棒密集如网,从扶摇殿俯瞰下去,看到数万重甲的战士像是潮
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一个方向,白衣越来越慢,几乎被吞噬在人潮中。几柄长枪从背后刺来,其中两柄直接贯穿
他的右手,只听见楚三大喝一声,一身真气暴吐出来,将身旁众人硬生生震退了两步,坐倒在地上。
楚三伸手折断插在他上臂的长枪,居然没有皱一下眉头,他摇晃着再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唐尘的身影。那个眸
清如水的少年,鬓旁缀着两颗明珠,居然不闪不避,任他抓着,用满是血迹的手勒紧自己的脖子。楚三几乎欣喜若狂
,他环顾左右,此刻再无一人敢上前了。
他比萧丹生快一步,比萧青行快很多,他勒紧少年的脖子,努力让自己在另一个人惊慌的目光里站的更像安然无恙些
。他大笑起来:「都离远一些,不然我拧断他的脖子!」那些人果真退了,唐尘看着自己的那双布鞋,鞋面上已经染
满了楚三滴落的血,他歪着头打量四周,一些人的悔恨,一些人的忧虑,一些人的疯癫,统统落入他眼底。
楚三的右手再使不出一点力气,可还是装摸做样的扼着他的颈项,唐尘轻笑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语:
「换只手吧,你这只手不是快废了吗。」楚三愕然回头看着他,唐尘见他没有动,于是轻笑着,用袖子遮掩,做出试
图挣扎的模样,却将楚星河还未受伤的左手拉起,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想用我威胁什么就快说啊,你难道还不懂?」
楚三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用我威胁萧青行放弃皇位啊。」唐尘眼里露出孩子一样的急切和期待,这种天真和歹毒的光混在一起,竟然像是
最邪魅的诱惑,「他永远做不成皇帝的,如果他肯放弃,自不必说;如果他不肯,你就当着他们的面杀了我,萧丹生
定然会跟他决裂。」
唐尘微笑着看着楚三,像是在说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一样。楚三大笑起来,白衣被血染的触目惊心,可他还是牢牢站
着,用同样轻微的声音感叹:「你为了那半坛骨灰,竟做到这种地步!」
唐尘轻声道:「你错了,我和萧景心的约定早就毁了,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国破家亡,挚爱惨死,我恨不得吃他们的
血肉,怎能看着他们称王称帝?和仇人一生一世的痴梦,做了好几个月,早就够了,难道还真要做一辈子吗。」
楚三直到此刻才听懂了些许,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似乎真的能够让这孩子细细静思,筛清自己的所有悲欢喜怒,
孰重孰轻,逐渐清明,成长,竟然就这样,舍弃了自己可能得到的所有幸福。他早就说过的,浮生一场大梦,眼前的
东西,哪能跟梦里的一样。从来不能两全,不能两全,只有这才是真的。
楚三大笑:「我只怕你没有你嘴上说的那么狠心。」他不再多说,失血的晕眩如同潮水,他朝着那两个面色苍白的男
子厉喝道:「你们还想看着他活吗?」
萧青行怔了怔,他看上去远比萧丹生冷静些,只是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人有多么丧心病狂
。他轻声问:「你想要些什么,不妨说出来。」
楚三满身血污的样子,再找不出楚星河的半丝从容优雅,他看着萧丹生,一字一字的威胁:「我要你们现在就交出兵
权。」
萧丹生大喊道:「你疯了,放开他,我给你兵符。」
唐尘低着头,仔细看自己满是血污的鞋面。楚三大笑起来:「我还要他的那纸遗书,我要他此生放弃皇位,再不进宣
州一步。」萧青行微微愕然,连带萧丹生都吃了一惊,回头看他。
楚三指着他大笑:「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就算没了兵权,你叫我爹,叫几个三朝元老,拿着先帝诏书在朝上一读,谁
的皇位还坐得稳?」
萧丹生愣了一下,看着那个男子,低声祈求了一句:「哥,我……」楚三打量着他们,手指微微勒紧,低吼道:「你
们难道听不懂人话吗!快点!快点!我耐心不够!」
萧丹生似乎摇晃了一下,他几乎绝望起来。那个男子正站在权力的巅峰,离云端只有咫尺之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谁舍得现在便放弃。萧丹生低声道:「哥,我求你……」
楚星河似乎已经等不下去,伸手去拧少年的脖子,嘴里大笑起来:「你终于可以解脱了,唐尘!」
萧景心在远处摇晃了一下,坐倒在地上,他应该是欢喜的,偏偏失魂落魄,那人杀死唐尘,固然能让一对兄弟反目,
只是那个时候,楚三哪里还活得下来。他嘶哑的喊了一声:「住手……」却被别人的声音遮盖住了。
萧青行大声道:「我给你遗诏。」
楚三怔然,微微松开左手。萧青行直到这个时候,脸上还是淡然一片,只是那眼珠子,像极缓流动的两汪黑水,深得
让人看不清楚。
他说着,微微颤抖着,从袖中拿出黄绸云纹的皇榜。楚三一点点伸出自己已经痛得失去知觉的右手,离得近的人,几
乎能听见他抬起胳膊时,骨头发出的轻响。楚三欢声道:「兵符,遗诏,快给我。」
萧青行轻笑了一下,淡淡的说:「既然说了给你,就不会反悔。只是,得答应事后绝不追究我们三人。」
楚三额头上全是汗水,他急促的说:「我答应。」
萧青行回头看着萧景心,轻声道:「我要你来保证。」
萧景心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我答应。」
萧青行轻声道:「以景帝的名义,对着先帝祠堂,再说一次。」
萧景心咬了咬牙,面朝先帝祠堂,一拜,又说了一遍:「萧景帝在此立誓,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决不追究。」
萧青行轻笑了一下,但在冰封一般肃杀的空气里,谁都不觉得他真正在笑:「还有一事。」
楚星河大吼了起来:「你再废话一句我就杀了他。」
萧丹生低吼道:「你再罗嗦一句我就杀了你!」
萧景心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你说。」
他看见青袍的男子犹豫了一会儿,眉宇间微蹙着,似乎疲惫到了极致,」你把赵丹和严青的骨灰还给他。」
唐尘猛的抬起头来看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萧景心低声道:「可以。」两方都是沉默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