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都快扒在卡片上的洪天自然没觉察到这对话有多么的诡异,而从话里占便宜不少的莫淮直到冲上澡,还都是一副愉悦的样子。
莫淮的柜子里大都是以前的奖状影集什么的,洪天从柜子地步扒出那一堆八成新的卡片时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其间莫淮在浴室催了他好几次,都被洪天忍着笑敷衍过去了。
不能怪洪天,实在是莫淮小时候的影集太有吸引力了。洪天“一不小心”就翻了开,一翻开又“不由自主”地入了迷,一入迷自然连吴用和花荣还在柜子底召唤着他都应接不暇了。
很多都是小学时候的照片,其中一些甚至洪天现在都还保留着。可看到那时候小小的精致的偏偏又老是带出一副生人勿进表情的老神在在的小莫淮,洪天还是被逗得直乐。一张是他们一起去春游时照的,呵,原来那时候他就站在莫淮身后笑得龇牙咧嘴。又一张是评选少先队员的时候,啊,原来那时候系红领巾还是在参照着身边系得标准的莫淮啊,那时候自己真黑,歪着头朝莫淮看的一瞬间就被留在了照片里,更显着自己长得各种寒碜了。还有一张,呀,洪天忍不住笑开了嘴,这张不是六年级时六一儿童节莫淮“乔装打扮”跟小姑娘似的那张嘛,啧啧,乍一看,谁会相信这其实是个小男生啊。
“洪天!”没了耐心的莫淮这回厉声催促了。
“诶,”洪天连忙把这张照片抽出来,左右查看一遍终于塞到了自己没洗的脏衣服的裤子口袋里,偷笑着应,“这就来!”
两人又是免不了在卫生间里闹腾了一把,出来的时候洪天浑身都是粉红粉红的,那是给臊的。出来的时候莫淮也是一副面色红润的朝气蓬勃的好少年模样,那是给爽的。
“把卡片给我装着……”累得浑身乏力的洪天还不忘记挂着他的卡片。但直到出了门上了公交车,洪天一拍脑门,才猛地想起自己的脏衣服还落在莫淮房间的浴室里,忙着跟洪天一提,却被莫淮轻飘飘地扔出一句:
“我用洗衣机洗好了再给你拿过去。”
仍未察觉有什不妥的洪天,显然是把那张粉雕玉琢“小姑娘”的照片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几天没回家的洪天思家心切,到了家门口着实是“破门而入”的,刚一撞开家里的大门,和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妈妈一照面,洪妈妈就赫然一个起身,语气急切地对着洪天身后——
“莫淮,你妈妈打电话来找过你几次,说等你回来就让你立刻回家,你说你跟小天一起出去怎么不跟家里人讲一下呢。”
洪天刚要踏进门的脚就生生地顿在了那里,转过头去看莫淮,自然也是一副僵硬的表情。
洪天看着坐在自己床上兀自沉思的莫淮,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一起出发那天莫淮身上掩不住的心事重重。洪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你和你爸妈吵架了?”
莫淮的身体动了一下,半晌才“嗯”了一声表示默认。
得到答案的洪天却是不敢继续往细里头问了,跟着有些沮丧地垂下脑袋,联想起平时和妈妈吵架回家都免不了要被修理一顿,更是觉得莫淮此次一回那是凶多吉少,所以还未安静几分钟,脑子一热便提议:
“莫淮,我跟你一起回去吧,”看着莫淮投过来的询问目光,洪天咽了口水继续道,“我给你壮胆。”
莫淮看着洪天那双黑亮黑亮又温和的眸子,心里有个地方蓦地紧了紧,却仍是没答话。但眼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洪天脸上的坚定和勇气还是丝毫未减转而变成忐忑时,莫淮笑了,上扬的嘴角在洪天睁大的眼睛里一点点扩大,变成了有些耀眼的光芒:
“好啊,如果我被轰出来,那你就收留我吧。”
莫淮让洪天等在门口,他自己先进去探探敌情,如果敌我双方实力悬殊过大,就马上出来跟洪天暂时返回后方大本营。
洪天便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的台阶上等,耳朵里仔细捕捉到的似乎还有莫淮的脚步声,但其实哪里能听得到,光是铺天盖地的蝉鸣就将这本是细小的跫音完全盖过了。于是洪天开始研究莫淮家门口台阶上的花盆,数那一小朵不知名的紫红色小花有多少片花瓣,数那廊柱上的白色条纹,可心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地让他觉得有些坐立不安有些慌,他看不见屋子里的状况,听不见里面的人声,自然好像与莫淮同一战壕的联系也好似断了,而无论是演习还是实战,战友之间的联系都是绝对不可以中断的。
眼角略过一片光亮的区域,那是草坪从屋子里偷来的光,不久之前,他和莫淮还从那上面爬进去。
洪天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弓着背猫着腰潜到窗子下面,里面的声音也跟着接二连三涌入洪天的耳朵。
“我们暂且不说你不打招呼就离家出走,你就跟我们说说,你为什么不愿意上私立学校?!”这是莫淮爸爸严厉的声音,像是拼命地在忍着怒气。
洪天还未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脑子里所有神经就在一刹那间完全绷紧,其后,“私立学校”这四个陌生的字眼才逐一显现在洪天不甚聪明的脑袋瓜里。可是仍未等洪天完全理清私立学校与莫淮二者之间的关系,里面莫淮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也跟着冒了出来。
“莫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变卦说不去私立中学念书,但你要知道三年后你是要出国的,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这么大了不用我们分析也都该懂了,是,你中考考得是很好,上省重点都绰绰有余,但是以后呢,我跟你爸爸连你将来出国要念那个学校都为你想好了,你现在说不去了,将来指望什么去出国?”
洪妈妈这一串话说得极快,快到洪天的脑子完全跟不上,但听到的每一个字眼蹦到脑子里去都会忍不住地激起洪天一阵颤栗。但他不敢动不敢说话,连蚊子不断往身上贴都无暇分心去挥手赶了。
“我不要去念什么狗屁私立贵族学校。”
洪天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一分毫都会错过莫淮话里一个字。
莫淮平静无波的嗓音继续说道:“我也不会出国念书,我觉得这里很好,在普通高中我也可以考上重点大学,不一定非要去争什么海外留学生的噱头。”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让外面的洪天都跟着一阵哆嗦,那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洪天提心吊胆地抬头往里面偷看,他很怕那玻璃是砸莫淮身上了。
“好啊,”莫淮爸爸像是怒到了极点,“长本事了是吧,有本事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不要让家里再掏一分钱养你!我看你干脆连高中都不要上了,不是无所谓吗,去念个技校读个中专,两年后出来到工厂里做苦力,是个人都给你脸色看……”
“爸!”
莫淮突然地一声,让莫爸爸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我知道你和妈妈对我期望很大,想让我念好学校有好学历将来有出息,可是真的只有出国这一条路吗,”莫淮试图平心静气地沟通,“妈你也是国内普通大学毕业的,你现在也过得很好,爸你的学历我也不需要多说,小时候你多少次在和朋友的饭局上以你自己的母校为荣……”
“对!莫淮说的对!”
莫家一家三口同一时间向声源处望去,与声音同时冒出来的,是忙不迭从窗子猝不及防翻进来的洪天。
洪天三步并两步跑到莫淮身边站定,努力在勇气和冲动没跑光之前给莫淮声援:“叔叔阿姨,你们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莫淮身上!你们有人问过他愿意吗,问过他那样觉得快乐觉得满意吗,而你们是想让要一个听话的傀儡还是想要一个快乐的孩子呢!”
莫淮猛地伸出手拽住洪天的手臂,示意他别再说了,可是洪天理都不理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一边声音里已见哽咽,莫淮便也跟着七上八下,生怕洪天说到下一句就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固然觉得忐忑和害怕,洪天仍是没理会的莫淮的示意继续看着面色几变的两个大人:“莫淮的成绩很好啊,考上清华北大也不是难事啊,为什么一定要去私立学校呢,我,我听说那里的学生都很冷漠很市侩,竞争大的甚至有人跳楼,让莫淮去那种地方,多难受啊……”
洪天说不出话了,他哭了。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他拿不出有力的话劝莫淮父母让他们打消念头尊重莫淮的想法,他毫无逻辑毫无力度的话说得自己都觉得绝望,如鲠在喉的感觉真不是瞎的,他只要一想到莫淮要被关在那种学校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眼里就忍不住地发涨泛酸。
一时间,宽敞的客厅里无人说话,只余下洪天一个人拼命压抑的啜泣声和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但这静默太让人窒息了,洪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反手拉起低头沉默的莫淮,断断续续道:“莫淮,我们走!”
洪天径直走了两步,这才缓慢转过头来看向没有动静立在原地的莫淮。
钟表的嘀嗒声兀自作响。
莫淮缓缓开了口,却并不看双眼泛红的洪天:“你先走吧,改天我再去找你。”
耳边的钟表声瞬间消失,洪天甚至觉得自己是失聪了。他便不死心地重新问:“你说什么?”
却无人回答他,或许是莫淮回答了,而他听不见声音,只好眼睁睁看着莫淮挣开他的手,再不看他一眼。
伸出的手仍保留着握在莫淮手腕那处的姿势,只是没能让他前行一小步。
心里某处建筑轰然倒塌,洪天却觉得,世界终于安静了。
拾陆 落寞
洪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反正一路上他都是在哭。先是嚎啕大哭,再是无声地哭,然后一边抽泣一边哭,最后哭得没了力气就维持着那个泪流满面的姿势一路往回走。
其间他踹过花坛,踩了草坪,踢过垃圾桶,甚至还从里面扒出一只香蕉皮放在人行道中央。后来连迁怒都迁不动了,就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前晃悠。
固然知道那是明显的迁怒和失望,甚至悲哀到一定程度连起了报复社会的心思都不自知,可是这一切的由来却是莫淮,是莫淮狗日的那句“让他先走”!
明明哭得累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但脑子里只要一想到莫淮拨开他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的画面,眼睛和喉咙都会再一次酸涩起来。
所以往日里那么美丽的霓虹在此刻都变成了刺眼的存在,洪天也再无力气拿出纯真的脸,与霓虹竟艳了。
所以洪天直到走回家,在妈妈惊诧询问的目光里走回房间,把自己摔上床,洪天都想不明白——
莫淮,你为什么要叫我先走呢?
洪天把脑袋藏进薄被里,眼泪鼻涕抹得到处都是,仍然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尽量不去想,这是这么多年来洪天一贯的做人准则与对事原则。要是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弄清楚,洪天的成绩也就不会那么差了。
得过且过嘛,想不通还不是一样过。
是的,和以往一样过。接下来的日子里,洪天照旧早上九点多起床,看电视打游戏,和邻居家的小孩去小区里玩,也从学校里领回了答案估分准备填志愿,其他的同学都是一拿到答案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找自己拿不准的题,洪天倒好,眼睛就是不受自己控制地瞄来瞄去,却还是没有在学校里看到莫淮的身影。
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有联系了,从那晚以后。洪天有时候甚至会对有意无意在电话旁等电话的自己产生唾弃和鄙视的心理,可忍不住,就是“忍不住”这三个字,让洪天偶尔去阳台收衣服都不忘往小区门口望上几眼。
洪妈妈也难得细心发现了儿子的心不在焉的反常,也很细心地从而联想到了几天没动静的莫淮,便在饭桌上小心的试探:“小天啊,最近怎么都没和莫淮联系啊?”
洪天本就郁郁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当着家里人的面把碗筷一摔,什么话都没说。可洪妈妈和洪爸爸对视一眼,都已经晓得这两人合着是闹矛盾了。
日子过得再慢,每天朝起日落二十四小时还是一天翻一页就这么快去了。为时两天的填志愿大事,也在众学子或期待或彷徨的情绪里到来了。
洪天保守地估了好几次分,不高不低吧,进个一般化的重点或者本学校的高中部应该是绝对没问题的了。又和家人商量后一致决定志愿就填本学校,第一离家近,第二情况什么都比较熟。
那天洪天明明起了个大早,却在家里头磨磨蹭蹭了半天才推着车出门。去学校一看,第一天填志愿的人并不多,大多是一些考得极好的学生,个个脸上都带着看不着眼睛的笑,更把郁郁寡欢的洪天衬托得分外潦倒凄凉。
可是当拿到那张薄如蝉翼的轻飘飘的志愿表,洪天握着铅笔明明将学校的代号背得滚瓜烂熟了,可仍旧下不了笔。等到周围的大多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教室里头只剩下他时,洪天才恍然惊觉自己发呆了好久。
看着那一张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代号,洪天难得看出了一点各奔东西的惶恐来。握着铅笔几次都用了决心了,可手指颤了几下,仍然下不去笔。
只余洪天一人的教室,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洪天捏紧了志愿表,深呼一口气后放下了铅笔。
他把志愿表带回了家,除了姓名和考号什么都没有填。
这不大不小的举动也还是在洪家的晚饭桌上起了些微的一点波澜。
“你现在还不填等到什么时候,明天下午就截止了,还没想好还是怎么的想变卦了,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啊?”
洪天端着饭无声地往嘴里扒白米饭,默默地听爸爸有些无奈地说话。
洪妈妈把筷子往碗沿上用力一搁,瞪着要死不活的洪天,语气十足地恨铁不成钢:“洪天我说你还有没有一点出息了,不就是同学之间吵个架闹个矛盾什么的,你说都这么多天了,你还拉这个死样子给谁看啊,哎呦还委屈是吧,别给我们看,该给谁看给谁看去,反正一会儿你得把志愿给我照原样填好了,明天和你爸一块交到学校去,别想跟我耍花样。”
她不提莫淮的还好,一提这事,洪天一整天下来的心不在焉和恍惚都瞬间中和成液体成分决了堤,忽的一下眼圈就红了,挑着几粒米在嘴边,怎么也咽不下去。
洪妈妈真是被洪天气笑的,眼看着这么一个大小伙子了,两句话一说眼泪居然还就要下来了,“你好好的哭什么啊,我说什么让你觉得难受委屈……”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
突然叫起的电话铃声把洪妈妈还未出口的话成功噎了回去。
端着碗一副受气小媳妇样的洪天身体小幅度颤抖了一下。
洪爸爸看了看兀自响得欢畅的电话,再看了看无语的洪妈妈,洪妈妈接收他的眼神后又把目光投在了萎靡的洪天身上,声音算不得严厉但也绝对不慈祥:“还杵在这哭啊,赶紧去接电话!”
洪天吸溜吸溜鼻涕,放下碗小跑过去拿起话筒,声音沙哑地来了句:
“喂?”
洪天在洪爸爸和洪妈妈雪亮的眼光里挂上了电话。
红着眼的洪天表情手绞着衣角咬着嘴唇,样子有些无辜,有些可怜,声音也细细小小地:
“莫淮叫我下楼,他在楼下等着我。”
洪天跑下楼的脚步凌乱而慌张,转过最后半层楼梯,惊亮了一楼昏黄的灯光,莫淮应声抬头,对上了一双隐约还泛着红的眼眶。
穿着白色衬衫淡蓝色仔裤的莫淮还是那么好看,哪怕是处在这样寒酸的境况和背景下,可洪天瞅着瞅着竟又难过起来,他从未如此觉得他们离得这样远,明明触手就可企及的眉眼,明明在黄晕中柔和了不知多少倍的目光,明明莫淮,就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