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晚上,倒是原本应该最晚回来的曹哲伦第一个回到酒店。
容颦便取了剧本前去讨教。
曹哲伦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观看的居然是本届环亚电影节颁奖晚会的重播。
容颦本想转身离去,可是一种莫名的力量推搡着他,他坐了下来观看这一场自电影节举办以来最为特别的颁奖晚会,一场没有“亚洲歌神”的颁奖晚会。
秦在凭借《双雄》荣获最佳男主角奖,由卢朗上台代领金缪斯奖杯。
就连电视机前重看一遍的曹哲伦,都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尽管他与秦在私交不深,但是他一直认为秦在是一个好演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伙伴。所以,不管媒体风传任何秦在的死因,曹哲伦都固执地认为秦在只是入戏太深,进而不可自拔地陷入了“伽利玛”的角色命运,通过自我牺牲成为了一只追逐梦幻的蝴蝶,完成了毕生最后一曲无可复制的绝响。
会场里响起了秦在的一首翻唱作品——张国荣的《明星》,登时一片哀伤弥漫开去。
场面非常煽情。
明明已经入了夜,晚会场地却灯火通明,星光璀璨,如同白昼。
当然有人为他落下真挚而痛楚的泪水,可是,地球依旧在转动。
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秦在,曾经站在演艺界的顶峰,受人敬仰,犹如一颗璀璨无比的明星。
每一个仰望他的人,都以为他会一直光辉夺目,第一世,第二世……然而,他却猝不及防地陨落了,如同一颗流星,用身体摩擦出致命的光与热,最后在陶醉与激情之中,将生命全速焚毁。
或许,在不久之后,便根本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他。
这个残酷的演艺圈。
容颦只觉得疲惫。
“以前跳过芭蕾?”曹哲伦随口问道。
曹哲伦微微眯着桃花眼,嘴唇薄得无情,却时时带着朦胧的笑意,是他看上去特别友好。他穿着一件浴袍,随意地坐在沙发上,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然后手掌托住下颚,另一只手执着一杯粉红香槟,轻轻放在唇边啜饮,姿势十分慵懒,似乎浑身都氤氲着淡淡的倦意。
容颦“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腿。
慢慢将腿伸直,习惯性地绷紧脚尖,然后充满挑剔地审视。
腿型修长,曲线优美,而充满力度,一双合格的腿,但是并不完美,因为内里还来不及阵痛,便已经腐朽。而这种剥皮切肤、锥心刺骨的痛,将久久令他竭力地震颤、无声地嘶吼。
见容颦望着足尖失神,曹哲伦便取来放在茶几上剧本,径自翻阅起来。一入眼便是无数的红线和注解,曹哲伦不禁勾出一丝笑,略带诧异地望着那一行行秀致的字迹,低低惊叹道:“你用功得像一个小学生。”
容颦回过神来,目光依旧迷迷幻幻,萦绕出一种模模糊糊的情感,从自己的双腿望向自己的红色和蓝色的字迹,略带失落地道:“勤能补拙。但是似乎这一次,我遇到了麻烦。”
“你很勤奋,也很有天赋。”曹哲伦目光柔和,眼中含着赞许,望着容颦皎洁的侧脸,认真地道,“更重要的是,你把演戏当成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不过,我想,你一定不愿意听这个,不过我还是想要告知你。演戏是演戏,纵然痛快,但是演完了也就没有了,不能太留恋。不过,在演的时候,就要心无旁骛,努力做到最佳,做到极致。”
“不,我做不好。”容颦苦笑起来,面容凄美,道出心声,“其实你应该猜得到,我之前受伤不是什么意外,是我自己。我以为用替身就好了,但是一到那个环境,我……我……”
充满理解地望着痛成一团的容颦,曹哲伦轻轻揽过他的肩膀。他仿佛看到了就在不久之前,同样为了演好一个角色而牺牲自己的秦在。曹哲伦充满同情地拍了拍容颦的肩膀,接着将这个精疲力竭的孩子拥在怀里,柔声安慰道:“追求完美并没有错。”
如果是以前听到有演员为了一个角色而自残这样的事情,他一定会将之列为年度十大离奇事件。但是真正发生在身边,这种充满了血腥味的崇高令他无端地动容。
“或许我们应该来一点音乐。”曹哲伦放开容颦,友好地摸摸他的面颊,伸手在音像架上挑选了一张唱片,放进机子里。
容颦揉了揉面孔,定了定神。
曲子十分熟悉,容颦轻轻问道:“是巴赫?”
“不错,准确的说是《The Notebook of Anna Magdalena Bach/安娜·玛格达丽娜·巴赫的笔记簿》。”曹哲伦不加思索地答,又不禁对容颦产生了好奇,“你竟也喜欢巴赫。”
容颦只是笑了笑,目光变得温柔无限,道:“不是我喜欢,是之檀喜欢。——如果是我,大概会比较喜欢拉赫玛尼诺夫吧。”
曹哲伦了然地点点头,挑了挑眉毛,露出了欣赏的表情,“俄罗斯的浪漫与忧郁。他在患病之中完成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被罗森菲尔德称为‘泡在果酱和蜜糖里的哀伤晚宴。’”
“事实上,我只听过他的《Vocalise/无词歌》。”容颦说着便觉得十分好笑,也不禁勾起了嘴角,“不过之后的题目里都这么回答,观众们居然很受用。”
“知道么,拉赫玛尼诺夫高超的钢琴技巧,恰恰就是因为一种遗传疾病的副作用。——言归正传,我有什么能帮到你?”曹哲伦开了顶灯,戴上了眼镜,坐到容颦身边,手里多了一只铅笔。
容颦盯着剧本封皮上的标题,紧绷着神经思索了一会儿,捂住面孔,悲哀而痛苦的声音从指缝里费力地挤了出来:“我想可能是我自己有问题。——如果连这个我都要放弃,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容颦缩起身子,居然微微地颤抖起来,竟是出乎意料的脆弱。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曹哲伦望着他,捏捏容颦露在外面的冰凉的指尖,“你可以做到的,要相信自己,然后超越。而且,你应该知道的,相对于艺术,人类的两种基本欲望只消极微小的代价就可以唤起,一个是性欲,一个就是恐惧。”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了敲房门。
曹哲伦扬声道了一句“请进”,紧接着门缝里就探出一颗小小脑袋,一看见曹哲伦便问道:“阿伦,容容在你这里么?”
居然是小宝,可爱的小宝。
容颦顿时心中涌过一阵暖意,抬起头来,“我在。”
“原来是我们的小宝。”曹哲伦眉开眼笑,快快给小宝让座。
小宝开心而腼腆地笑着,坐到容颦和曹哲伦之间,先从背后拿出两个扎着粉红丝带的纸卷,分别交给二人,郑重地道:“送给你们。”
曹、容二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是小宝画了二人的素描。曹哲伦的是他在《鸳鸯里》的定妆照,容颦则是《蝴蝶君》里头梳髻子、身着和服的蝴蝶夫人造型,美轮美奂,用足了心思。
小宝探头望着容颦手里的画作,心中一份满意,又想起容颦的款待,不禁又亲了亲容颦的面颊。
“谢谢你,小王子。”容颦心中温暖,伸手摸摸小宝柔软的头发,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啄,表示感谢。
曹哲伦有心逗逗可爱的小宝,便蹙起浓眉,故作不满地道:“小宝你偏心哦。”
“我哪里偏心嘛?”小宝心里不解,不自觉地瞪大圆圆大眼,说不出的可爱。
容颦知道曹哲伦有意逗弄,竟也不发一言,只托着腮看着他们,心觉小宝真是可爱。
曹哲伦将容颦的礼物和自己的放在一起,一边用手指胡乱地点着,一边十分委屈地道:“你看,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把我画得那么丑;可是容容的就这么漂亮。”
曹哲伦的表情与语气真是恰到好处,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模样。容颦见到他这般表演,竟也差点呆了去。要是不看图画,还真以为小宝偏心了呢。想到这里,心里又不免一阵笑。原本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懈了几分。
果然单纯的小宝上当了。
小宝紧紧挨着曹哲伦的身子,费力地追随着那些无中生有的“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微微嘟起嘴巴观察了一会儿,慢慢动摇了。最后,仿佛是不好意思一般抓了抓额头上的头发,充满歉意地道:“我觉得很帅气,可是如果阿伦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再画一张给你。不过,李聿和我很快要回到熊城(即伯尔尼)去了。”
曹哲伦得意地抛给容颦一个“上钩了”的眼神,又继续挨着小宝说道:“不用你画画,你只消亲我一下。”说着,曹哲伦压低身子,在面颊上点了点。
“哇,原来你是想要我亲你。”小宝有些惊讶,又有些害羞,低低地道:“不行,李聿说我不能亲你。”
“为什么啊?”曹哲伦失望极了,连眉毛也耷拉了下来,如果他有耳朵和尾巴也一定低低垂着,彰显着无比的失落。
小宝见曹哲伦这副模样,心里不禁发软,但是还是坚守阵地,“因为李聿说亲你一下就会有小baby,但是只有薇姐姐才能有baby,所以我不能亲你。”
容颦惊讶地望着曹哲伦,原来曹哲伦和栾薇才是一对。
曹哲伦只得作罢,又想起容颦,便问道:“那你为什么亲了容容?”
小宝一愣,又迅速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道:“我知道了,因为阿伦你嫉妒容容比你漂亮。”
曹、容二人绝倒,顿时,房间被爽朗开怀的笑声充满。
容颦不禁大赞:“小宝真是可爱。”搂过小宝,在他的发旋上落下几枚亲吻,小宝微微红着脸,开心地笑,就像天空中一千颗星星发出铃铛一般的笑声。
三人又说笑了半晌,时钟敲响九点。
小宝略有些困了,曹哲伦便致电给李聿,很快昏昏欲睡的小宝便被抱走了。
短暂的娱乐结束,又要回归正题。
“你有没有这样一个时候,就是一种类似于信仰的破灭,坚信,动摇,到绝望的过程之中,便会有这种由浅入深的恐惧。”曹哲伦注视着容颦,双手十指交握,放在两膝之间,道:“我想你一定有,每一个人都要经历这个,除非他在子宫里便夭折。”
闻言,容颦仿佛被什么击中了,直直盯着曹哲伦的面孔,但焦距却显然不在曹身上,而他的脸色愈来愈白,最后竟然接接近于一种死灰一般的惨白。曹哲伦显然被容颦的模样吓了一跳,正要出言阻止,却见容颦居然已经迅速恢复过来了。
容颦反复深呼吸,然后道:“可能这件事情已经不太适合讲,但是为了这一部戏,我愿意说出来。哲伦,我信任你,希望你能替我保密。是关于秦在的,甚至是之檀,我也不曾讲过。”
(七)
“你有没有这样一个时候,就是一种类似于信仰的破灭,坚信,动摇,到绝望的过程之中,便会有这种由浅入深的恐惧。”曹哲伦注视着容颦,双手十指交握,放在两膝之间,道:“我想你一定有,每一个人都要经历这个,除非他在子宫里便夭折。”
闻言,容颦仿佛被什么击中了,直直盯着曹哲伦的面孔,但焦距却显然不在曹身上,而他的脸色愈来愈白,最后竟然接接近于一种死灰一般的惨白。曹哲伦显然被容颦的模样吓了一跳,正要出言阻止,却见容颦居然已经迅速恢复过来了。
容颦反复深呼吸,然后道:“可能这件事情已经不太适合讲,但是为了这一部戏,我愿意说出来。哲伦,我信任你,希望你能替我保密。是关于秦在,甚至是之檀,我也不曾讲过。”
“这就是我某一种恐惧的来源,如果不越过它,这一部戏就会成为败笔。”容颦点了一支烟,轻轻吐出朵朵青花,缭绕头顶,就如他的眼神一样迷离。
“不是说关于信仰么?信仰,有时候更像是一种精神疾病,自我分裂,偏执,等等。它使你经常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所向无敌。然而,事实上,你,什么也不是。”容颦眯缝起眼睛,用目光追逐那些即将在空气之中消散的袅袅青烟,不禁压低了哽咽一般的声音,轻而艰难地继续说道,“或许没有人能相信,这种信仰几乎毁掉了我的一切。我尝试了很多方法,绕着社区跑步直到筋疲力尽,弄一点大麻或者酒精麻醉自己……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完全释怀。你或许会说,这只是一段记忆——记忆与想念,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但是你不知道的是,这段记忆就像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经常猝不及防地勒住我的身体,扼住我的咽喉。……而秦在,曾经就是我的信仰。”
“记得么?他写过一首曲子,用的词是《诗经》里的《泽陂》,可能不是那么著名,”容颦淡淡地笑了,仿佛看到了往日虚无缥缈的快乐时光:“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可以在一起了,说是可以,是因为我们谁都没有表白,冷静得有些可怕,或者神经质,只是在恒智碰面的时候,多看对方几眼。因为那时候,我们就知道,感情是多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曹哲伦注意到了,容颦在描述他和秦在的时候,用的是“我们”。
《泽陂》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莲。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多么深沉缠绵、令人恻然泪下的句子!
裂空下,尘世里,阡陌间,两个人注定相遇,深爱刻骨,绝恋入腹,可是彼此可望而不可即,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不相亲!
当这些话从容颦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曹哲伦为之深深震撼,他望着容颦深情至极,泫然欲泣的眸子,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为他倒了一杯茶,容颦轻轻道了声“谢谢”,连喝了几口,又继续说起来。
“但是我们没有忍住。这种忍耐太过痛苦。所以之后狗仔队会拍到我们见面的场景,最多的自然是当时恒智的排练厅。我离开舞蹈学校之后,依旧保持着练舞的习惯。每个晚上,趁着没人的时候,我都会在那里跳舞。有时候是我等他,有时候是他等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等到了。”说到这里,容颦微微垂下睫羽,望着杯中的波纹,露出了一个庆幸的浅笑,明媚而快意,然而眼眶却渐渐地红了,一滴泪悄悄滑下,红泪沾巾。
“可是快乐总是短暂的,正如每一个人所知道的,因为一张照片,我们的关系曝光了。我那时候很天真,不假思索便承认了;而他正在国外拍摄那部跨国合作大片,毫无疑问地选择了沉默这个最为得体的方式。”容颦苦笑了一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修眉微蹙,明眸黯然,神情变得十分凄美,哑声道,“我以前恨他,怕他,但是现在不了。”
曹哲伦抚了抚容颦的背脊,轻轻问道:“那几年,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恒智对外宣布将我雪藏,事实上是想和我解除合约。恒智方面承诺给我一笔数额可观的钱款,可是我怎么能放弃我的第二条生命呢?聿修也帮着我,希望我能留下。而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妹妹容笑病情恶化了。院方通知我最好把她送到美国去治疗,我看着像一片云一样的笑笑,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命运。命运就是环境选择你而不是其他。——为了笑笑,我只有两条路好走:要么离开,要么改变我自己。我不愿意改变我自己,我选择了离开,用恒智给我的这笔钱给笑笑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