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无论春夏,这个习惯一直被容颦保留了下来。每当无人的晨昏,他都会在公司的排练厅跳舞,在自由的飞旋与跳跃之中释放自己,慰藉自己。尽管放弃,可是芭蕾,这曾经在黑暗里唯一的火光,纵然微弱,却始终难以割舍。
痛苦中的快乐总是那样清晰,容颦禁不住陶醉地闭起眼睛。
芭蕾,那是他心灵栖息之所,梦想蕴藏之地。
不,那是曾经!
只是曾经,梦想经已冷却。
是的,早该忘记的,这些注定的痛苦,注定的残缺。
容颦忽然想起了那双被扔掉的Capezio,瞬间失温的手指猛然贴上同样冰冷的膝盖,那熟悉的钻心疼痛立时袭上心间,而梦魇一般的骨裂声清晰在耳,回荡,回荡……还有那个令他爱恨交织的名字,每一声呼唤都是一个冰冷囚笼……这一切一切的苦难,仿佛一双利爪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容颦怎能如常喘息!
指导教师发觉到容颦的异样,便关心地问道:“容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我们可以晚些开始。”
“不不,没事了,我们开始吧。”容颦擦擦额头,挤出一丝笑容。
“今天只是最基本的形体训练,并不是专业芭蕾。而且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使用替身,所以容先生不必紧张。”指导教师安抚道,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过,据我所知,容先生有将近十年的芭蕾功底,不如跳上一段,好让我安排具体的练习课程。”
“我试着跳一下《吉赛尔》第二幕阿尔伯特的独舞吧。”容颦脱口而出,其实明知道自己已经力不从心,却还是站在了光洁的镜子中间。
或许,就当是最后一次。
当初退学的时候,曾经有老师问过他,芭蕾和容笑哪一个更为重要。十六岁的容颦没有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他淡淡笑着说:“当然是笑笑。”眼中有泪,但更多的是坚毅与执着,以及无从选择的决绝与无奈。
舞蹈是美丽的,然而这种美丽却是用残酷浇灌而成的。而生命的美丽,只会让代价更为残酷!
当足尖点在地板上,像冰冷的冰面,可是胸膛里的一颗心却激动得即将爆裂。
音乐在指导教师的指下流淌而出。
伪装了那么多年,都是自欺欺人。
再次穿上练功服,穿上软鞋的容颦不过就是一个热爱舞蹈胜过自己生命的少年。
起跳,旋转,飞跃,四肢关节打开的痛苦与肌肉紧绷的酸楚就像要撕裂着自己,燃烧着生命。
可是,就这样撕裂吧,燃烧吧,焚毁吧!
如果不是在舞蹈中死去,就让他为舞蹈而疯狂!
滚烫的汗水洒落在地板上,容颦拼命起来,已经从独舞跳到了变奏。
指导教师的手已经停了下来,可是容颦依旧在那里跳着、舞着。
阿尔伯特让他跳得像一只心碎的天鹅,为爱疯狂,却前路无望。
紧绷的身躯,失准的姿势,抽搐的肌肉,而面上狂喜而肃穆的表情,令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在烈火中狂舞的蝶。
一个疯子,或许就是这样。可是,却是那样震撼着心灵,这种尖利的阵痛一直传输到内心深处,为之打动,为之倾倒,为之落泪。
指导教师如梦初醒,紧张地呼喊起来:“快停下来,你会受伤的!”
伴随着指导教师的一声骇人的尖叫,容颦终于停了下来,像一只极乐鸟终于停了下来。
阳光十分温暖,周遭十分安静,除了教师慌张而急促的通话声。
窗外传来零碎而清晰的鸟鸣。
容颦躺在地板上,胸膛起伏,精疲力竭,满足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身躯余热未消,然而梦想真正冷却了。
再也不必跳了,舞蹈已经结束。
……
李之檀不语,久久凝望着容颦苍白的眉眼,不是不怜惜。
江燕坐在一边用手抹着泪水,红通通的眼睛忧伤而自责地望着容颦,表情十分伤心。
“多处韧带拉伤、撕裂,骨头错位,骨膜损伤,左边膝关节最为严重,原先的那两颗钉子移位了,医生的意思是要重新手术。”林惠坐到李之檀身边,柔声安慰道,“Andy,别担心,没事的。”
李之檀抹了抹略带僵硬的面颊,眼底沉沉地氤氲着几丝痛苦,低低地道:“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林惠不禁感到奇怪,又联想到之前秦在的死,心底不免惊悚起来,问道:“早该?你是说容容他……”
“不,不是,他不会的。他只是,不想再跳舞了,仅此而已。”李之檀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江燕听在耳里,心中愈加伤心,又再次想起容颦被推进急诊室的时候,白布下穿着软鞋的脚尖透出淡淡的粉红。
林惠待了不久便走了,还有别的艺人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
江燕舒缓了情绪,吸吸鼻子,对着脸色发白的李之檀轻轻道歉:“Andy哥,是我不好,今天要不是我请假了,老大也不会……”说着,悲从中来,又低低哭泣起来。
李之檀摇摇头,拍拍江燕的肩膀,温和的双眸写满了蓝色的悲哀,道:“燕子,不是你的错。即使我在场也依然如此。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改变。”
(五)
《Suspiria/阴风阵阵》正式在德国开拍。
没想到饰演另一个男主角帕特的居然就是给容颦颁奖的曹哲伦,也是本届环亚电影节最佳男配角的得主。
活跃于舞台与荧幕数年的曹哲伦,自被发掘开始便被送向国际舞台,所以国内的观众对他并不是十分了解,相反流落国外多年的容颦倒是对他耳熟能详。本次,他凭借着《鸳鸯里》之中出色的表演,击败《洁身自爱》的秦在,荣获最佳男配角,也算是回归国内影坛的一个标志。
曹哲伦是绝对的实力派,尤其擅长丰富的内心戏,表现十分有层次感和代入感。肖衍大概是顾忌容颦以往演绎的角色大多是艺术型人物,经验不够,故此请来好友曹哲伦带他。
一行人拍了一周左右的戏,感情也比一开始熟稔了许多,因而彼此的合作更加默契,电影的拍摄比预计得要顺利许多。
容颦前些日子花的苦功没有白费,极少NG,不论是开头初来乍到孤独无助、却强忍苦楚,还是最后为了朋友的心愿一心破解谜团,容颦的表演都比较到位,有的也多数是很因为配角不到位,或者走位不理想。
但是随着拍摄的深入,问题也不断地涌现出来。先是凶杀场面的布置遭到了当地有关部门的排查,剧组受到了盘问,延误了拍摄进程;接着是挑选的几只狗一直不配合镜头,非但不乖巧,还“袭击”手中有食物的工作人员,直教全组人抓狂……而最大的问题,似乎出现在了最不应该出现的人身上。
原来容颦一直以为恐怖片不需要特别的演技,尤其是细细研究了1977年版本的《Suspiria/阴风阵阵》之后。他甚至认为“受害人”只需要不停地逃跑,一边扭曲着面孔尖叫,一边等待着被残酷杀害,然后落下无辜而绝望的清泪便好。可是,在肖衍执导的《Suspiria/阴风阵阵》之中,由于剧本的多次修改,随着谜团愈来愈大,受害人愈来愈多,男主角韦恩那种坚信不疑、半信半疑,直到不断加深、最后催人发狂的恐惧,那种分寸与层次感实在是太难了!
看着监视器里自己几乎如出一辙的呆板表情,简直太没有水准,容颦近乎无地自容;又想起自己对于舞蹈室的心理阴影,又十分痛苦无奈。肖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拍拍容颦的肩膀;站在一边的江燕远远望着,担忧地注视着心事重重的容颦,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日,全剧组放假半日,大多数人都成群结伴前去观光,而容颦因为身体不适,便推脱了他人的邀请,独自待在酒店里研究剧本。可是在脑海中重演了一千遍,却依旧全无头绪。
放下剧本,容颦闭起眼,揉揉太阳穴。
忽然,觉得脚边暖暖的,一看,竟是一只黄色花斑的肥猫,脖子上系着挂了金属牌的项圈,正缩成一团眯着眼睛打呼噜。再看房门,居然开着一条缝,想必这肥猫是方才溜进来的,而自己看剧本得看得太过入神,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
容颦轻轻动了动脚,想弄醒这个笨重的大毛球,无奈毛球纹丝不动,居然睡得更为香甜了。容颦轻声失笑,心想真是嚣张,再动脚,依旧不得,无奈做投降状,低低叹道:“算了,就让你陪我吧。”
开着窗,明媚的阳光照进屋子,连空气也是暖暖的,隐约夹杂的清香可人的野花香。微风拂面,那是春天的气息,轻轻落在发梢上。燕子、白鸽静静掠过天空,像一个个灵动的音符,将耳朵唤醒。
这样美好的午后,不出去观光,真是可惜。容颦心想。
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了一句中文,叫容颦心里一亮。
“阿黄,你在哪里?”
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了,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可爱少年。个子不高,长手长脚,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衣饰整洁而高档,看得出是富家子弟。栗子色的柔软头发有些凌乱,嫩红的嘴唇使他看上去十分健康,雪白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潮红,额头上沁出薄汗来,睁着圆圆大眼,里面似乎落满了天上所有的星,可是又那样忧郁。
少年一看见容颦,似乎有些惊讶和胆怯,但还是急促地用蹩脚的英文问道:“先生,你看见过一只猫咪么?他黄色斑纹,有点胖,爱吃甜食。”
容颦柔柔笑着,用中文回答道:“你来看看是不是这只。”
闻言,少年立即快步走了进来,在看到容颦脚下的大毛球时,面孔一下便被点亮了,立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蹲下身,轻轻抚了抚肥猫的毛皮,低低呼唤了两句,肥猫只换了动作睡到了落在地上的一个靠垫上,又像所有高傲的猫咪一样,颇为不满地皱了皱鼻子,用爪子扒了扒胡须。
少年抬头以恳求的眼神望着容颦,问道:“先生,他累了,可以让他在这里多睡一会儿么?我保证不会很久的。”
“没关系。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待在这里。”容颦笑着站起来,“你想喝点什么?牛奶,汽水,或者茶?”
少年充满信任地望着容颦,眼神纯澈而动人,淡粉红的唇一张一合,小心翼翼地道:“我可不可以要布丁?奶油水果布丁。”
“布丁啊,还好简单。”容颦笑眯眯地道,心想这个少年还真是有趣。
还好套间的设施还不错,客厅的小型吧台里面备有鲜奶油、松饼和巧克力酱,客厅里也有橘子,葡萄,以及草莓,容颦找了一只大碗,将松饼掰碎放在鲜奶油里,然后将水果放进去搅拌,让他们变成甜蜜可口的布丁漩涡。
“多加一点草莓行么?”少年探头过来,舔舔嘴唇,再用门牙轻轻咬住,从食物转向容颦祈求的眼神真是让人没有抵抗力。
容颦含着笑,毫不含糊地将所有的草莓都放了进去,“怎么样,够多了吧?”
少年笑得灿烂,十分欢喜,居然踮起脚尖搂住容颦,在他面颊上一吻。
“谢谢你。”少年说,面庞发亮。
容颦摸摸少年的柔软的发,将布丁递到他面前,“请慢用。”
少年执着圆勺子,吃得欢快,吃了两口,又大大舀了一勺,递到容颦面前,撑起大大的笑脸,“你也吃。”
容颦不假思索地张口,满嘴的香甜,舒服地眯起眼睛。
“咦,这是比亚兹莱的画么?”少年咬着勺子,望着墙上的插图挂画问道。
容颦抬起头来。
哦,的确是比亚兹莱的画,画的是一簇簇魔幻的火焰,想必是用在什么超现实主义小说里的插图。
“真美。”少年露出极为陶醉的表情,快乐来的这么容易。
阳光照耀在少年身上,为他镶上了一圈金边,少年笑着,露着洁白但并不整齐的牙齿,纯洁无暇的大眼睛里覆盖着快乐的水膜,那么精致,那么脆弱。
容颦想到了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小王子,那个会为一朵玫瑰而伤心的小人儿。水仙、苹果花与天上闪闪发亮的星群编织在他麦浪一样的金发之中,如此纯美,像一个儿时无踪的梦。
然而,一切的美好,都要付出代价,比如说小王子最后被阴险的毒蛇杀死。
不过,人们可不那么想,他们都以为有一天他们的小王子会回来的,届时夜莺将重新歌唱出最为空灵自由的歌声,而沙漠中复又开出一朵带露水的玫瑰……一切重新变得可爱,深吸一口气,便觉得又重新可以活下去。
也对,那会使这种等待变得可以忍受,而时间也显得并不那么残忍了。
人类真是最会自欺欺人的动物。
容颦突然无比讽刺地想。他眯缝着眼,冷漠地望着阳光里漂浮的纤尘。
少年在饱餐之后,昏昏欲睡。
容颦见他疲惫,便在征得他同意之后将他抱起来,放进卧室。
没想到这个孩子这样轻,像一片一点微风就会被吹走的羽毛。容颦觉得有些心酸,想到了容笑。
一贴到柔软的床铺,少年便搂住枕头侧身睡去,看样真是累了。
容颦替他放下床帐,体贴地留下一盏昏黄的小壁灯。而就在容颦将要合上门离开的时候,少年软软地呜咽了一句,语气十分甜蜜:“亲亲,……”后面的名字没有听清楚,但是容颦无端地心软,便俯身在少年面上一吻,“睡吧,小家伙。”
在合上门的那一刻,容颦才发现吧台边上坐着一个人,他一看见容颦,便道:“最近怎样?衍哥说你有些不在状态。”
容颦淡淡一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有些事情要处理,顺便过来看看。刚才和衍哥说了几句话,然后小家伙不见了——没想到竟捉到你偷情。倒也不虚此行了。”李聿笑眯眯地望着容颦,还举起吧台上的一个空杯,做了一个敬酒的手势。
“小家伙丢了还要管别人偷情,你也真是可爱。”容颦云淡风轻地道,收拾了原先做布丁留下的残留物。
“那是因为我看到我的小家伙也是共犯,故此爱恨交织,不知如何是好。”李聿嬉皮笑脸地道,双臂交叉支在吧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容颦的一举一动。
“哦,是他啊。”容颦垂下睫羽,顾自笑了笑,低低叹道:“原来你爱上了一个小王子。”
“拜托,每一次你都板着一张脸,会让四舅受不了的。”李聿哀鸣。
“是么?我怎么没有收到投诉。”容颦看也没看李聿一眼,将手淋干净,擦干。
“真是被你打败。” 李聿翻翻白眼,语气突然刻薄起来,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求你不要再以自残这样低能的方法博取四舅的注意,很幼稚的行为。”
容颦冷淡地扫了李聿一眼,然后不疾不徐地道出四个字:“谢谢关心。”
“好了,看你是什么后遗症都没有,我还是先走了,等下请务必把我的小宝完完整整地还给我。”李聿强调了“完完整整”四个大字,说着站起身理了理西装。
“经你一提醒,我倒知晓了,”容颦心底一笑,面上却露出了扭曲的神情,执起边上的水果刀,在舌尖上贪婪地一舔,故意压低声音道:“小孩子的身体也是很可口的。”
见容颦作恶魔状,李聿心底猛地一寒,慌忙摆手,道:“Louis,你可别乱来啊!”
容颦一见达到了效果,又立即变回原状,悻悻地道:“真是经不起折腾。”
再看,李聿早已消失无踪。
容颦擦了擦刀子,对自己方才的表演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仔细想想,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的恶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