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贴近的身躯猛地一震,南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竹儿,真的……”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然而眼底更多的还是难掩的激动。“能说话了。”
他的南竹,能开口了。
南竹点头,抓着齐澜的手收的更紧。“说答应过你,会照顾好自己。”视线落在他无力垂落的右手上,沉重的叹了口气:“可是,你却没有照顾好你自己。”
齐澜不语,只细细看着南竹。三年了,曾经一度以为他已身死,曾经为寻找他而理智全无。为了他,自己与皇帝做了交易;也是为了他,自己在战场上疯狂杀敌。
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能让自己陷入此种境地的,竟是这样一名少年。而如今,记忆中的少年已经不再,眼前的南竹比之三年前更叫人倾心。
“澜,让我看看你的伤。”
南竹微微松开双手,拉着齐澜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他无力垂落的右手,有些颤抖的掀开他的衣袖。
古铜色的皮肤上伤痕交错,几道丑陋的疤痕犹如蜈蚣覆在其上。狰狞的痕迹直至上臂,而抚过其上便不能发现昔日受伤之深且重。
南竹是医者,南竹也是经历过战场的青衣。所以,此刻的他眼底有的不止的心痛,更有强烈的怒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这些伤痕中,唯有手腕一处最深最重,毁了齐澜脉腕的经络,亦让他右手被废。然而其后呢?那些交错于其上的新伤口,盘踞于整个手臂的交错伤痕,又为何而生?
“不痛,它没有知觉。”齐澜笑着抬起左手,拍了拍南竹的头。就如同昔日一般,轻轻的,带着无限温柔。
“所以呢?不痛,没有知觉。所以就能用它去抵挡更多的攻击,因为它早已废了,是吗?”南竹的言辞有些激动,看着齐澜的笑容突然觉得刺目。
“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可,却为了我变成了这样。我何德何能。
只是之后这句,南竹没有说出口。
第三十七回
在屋外的骚动中醒来,尚未全然清醒,便听得身侧一声低咒。
“该死的。”
压抑的低声咒骂,接着柔软的床榻上下起伏间,身侧的热源不再。环在腰际的手松开,身上的被褥被轻轻的按拢。
房门被轻轻打开的瞬间,床榻上的南竹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关合的门上我,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尽管身体残留着昨夜疯狂后的不适,然而齐澜的细心让自己顿觉窝心。
“一大早,吵嚷什么?”
“你以为我们想,问你属下去。”
是宣秋的声音,想到她就在门外,而自己如今在床榻上的模样,南竹不禁一阵脸红。
起身下床,顾不得腰际的酸疼,匆忙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件件穿套上。
“大人,属下……”
“够了,有什么事等下再说,都给我离开这里。”
齐澜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看着齐峰的眼底皆是不满。这个齐峰,真的是越来越会惹怒自己。
齐峰欲言又止,见齐澜转身欲进屋,顾不得一旁看戏的宋宣秋,忙上前再唤:“大人!”
“齐峰,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察言观色都不懂了。
齐澜冰冷的话并没有让齐峰退缩,而适时打开的屋门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澜,齐峰会这么急定是有要事,不妨听他说说。”南竹从屋内而出,伸手搭上齐澜的肩,安抚的拍了拍。
这人的脾气都是为了自己,如今自己醒来,他也不该再为难属下。
眼底有些不舍与探问,见南竹毫无异样,这才缓了神色,压下脾气。
“怎么不多睡会?”看着南竹单薄的穿着,齐澜褪下自己的外套,无视众人讶异的目光,围上南竹的肩膀。“大清早的,当心着凉。”
南竹没有拒绝,也没有扭捏。拢了拢还带着余温的外套,对齐澜笑道:“先听听齐峰的事。”说话间,人也自然的往齐澜身边靠了靠。
齐澜一手揽上南竹的腰,目光却投回齐峰身上。
脸上的柔情稍退,口气平淡,却没有了刚才的恼怒与冰冷。
“说吧,有什么事。”
齐峰不敢含糊,拱手低头道:“陆大人一行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齐澜听闻脸色微变,握在南竹腰间的手微微一紧。他心情的变化被南竹一丝不差的看在眼里,侧头,对着齐澜淡淡道:“别因为我耽误了事。我在此等你回来。”
既然了解了齐澜的这些年来的状况,自然是明白他的难处。已经不再全然被信任的他,皇帝当然会派人随同监视。
齐澜抿紧了唇,片刻后,才生硬的道:“我去看看。”
他心底不甘,却无可奈何。若是昨日之前,他或许并不会在意得罪任何人。然而昨夜之后,他渴望与竹儿相依相守,也就明白时至今日再得罪皇帝的人,有多不明智。
待齐澜随着齐峰离去,一旁的宣秋才走到南竹身旁。默默的打量了一番,忽而笑着调侃。
“大哥,昨夜睡的可好?”
南竹岂会听不出宋宣秋的弦外之音?却是宠溺的抬手一刮对方鼻梁,摇头道:“你啊你,死性不改。”
“是啊。宣秋死性不改,却是大哥推波助澜。所谓因果因果,自然是有因,才有果啊。”宋宣秋忆及三年前的那场突变,亦是自己人身又一个转折。
若非南竹带自己离开,让自己再次与昕墨相遇。那么如今的她,或许依旧是个心机深沉,阴狠毒辣的女人。
“罢了罢了。只要你与昕墨过的开心便好。”有些担忧的瞥向齐澜离去的方向,南竹在心中暗叹。
宋宣秋是何等心思,这点细微自然没能逃过她的眼。心中一动,忽而挽上南竹的手腕。
“大哥,若是担心不如前去看看?”
看?如何看?
南竹一愣,不知作何反应。
这大人们的谈话,岂是说能看便看得到的?
“大哥放心,我自由安排。”
宋宣秋神秘一笑,当下不多解释,拉着南竹便往外去。
俩人到了一处偏院,在宣秋的安排下换了一身下人服,随即又在脸上小变容貌。
不多久,客栈中多了俩名新小二,少了俩名大贵客。
跟着宣秋来到底楼找了掌柜,南竹这才知道,这家酒楼的主人,原来是昕墨。怪不得能自由来去,无人阻挡。
“老刘,待会天字房的茶水让我们去送。”
那掌柜听宣秋吩咐,亦不多问,当下将送水的小二支了开去。
不一会儿,候着时辰差不多。南竹便与宣秋双双来到二楼。
彼此互换了个眼神,由南竹抬手敲门。
“大人,小的来送茶水了。”
不多久,门板被人拉开,南竹微一抬头,但见开门的亦是熟人。
“小二哥,茶水交给我便好。”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只是未达眼底。
与记忆中无所差别的面容,三年来似乎未曾变化。齐萧,齐家总管,依旧是那样风度翩翩。
“茶水烫手,爷还是让小的替您们送进去。”南竹回以笑容,继而在齐萧的眼底看到了震惊。“爷?”又唤了一声,在对方恍然回神间,匆匆一谢。“谢过爷,咱们这就将茶水送进去。”
原来,在齐萧怔愣间,已然自动让出一个身位来。
宋萱秋与南竹一前一后入了屋子,绕过屏风,往其后的大厅走去。
这天字房果真不一般,格局布置独树一帜。
待俩人在几双惊讶的眼中来到大厅,南竹果断垂首行礼,接着熟络的将茶水搁到一旁。
“大人,可要小的替您斟茶?”
自然的从左手边问起,第一个遍是齐澜。
“嗯。”轻轻的一声,南竹心底犯笑,恭敬的替他将空悬的茶杯斟满。
“大人请用。”南竹递上瓷杯便往由一步,身后紧接着又传来齐澜的声音。
“你留下伺候着。”
当齐萧慢吞吞从外屋回到大厅时,听见的便是这么一句。当即再次两眼瞪直,随后微一皱眉,一言不发站回齐峰身侧。
南竹乖巧的听命,垂首站在齐澜身后。另一头替人上茶的宣秋,此时便没那么好运。带着微微的不满,被人遣了下去。
将目光始终落在齐澜的背影上,南竹看似无所动,实则心思百转。
刚才惊鸿一瞥间,一道熟悉的身影勾起了自己的回忆。然而,许是自己错看,否则他又怎会出现在此?
“齐大人,刚才的事请你好好考虑。”
对座的人开口说话,声音跟他的身形一样,勾起南竹的熟悉之感。
“没什么好考虑的。”冷硬的声音,独属于齐澜的浑厚低沉。
“齐大人,皇上是命你前来谈和的,不是让你来此滋事的。”那人的语气有些激动,亦很是不悦。
“我从不介意扫平漠北。”事实上,若非南竹之事的变故,他与李辰翔曾一同商讨过北伐之事。
“可是如今,你是踏在漠北的土地上,并且身边只有百名随从!”男人的声音倏地转为严厉:“大人莫要忘了,战事只会让生灵涂炭,百姓受苦。”
齐澜冷笑一声,语带讽刺:“你的这番话可以说给任何人听,除了我。在我面前提这些,你还没有资格,小子。”
“你!”男人骤怒,倏地拍案而起:“齐澜,你别不知好歹。”
“我不知好歹?”齐澜慢慢的靠进身后的椅背:“没上过战场,徒有虚名的你有何资格来跟我说战事?家国天下,我齐澜为东霖做的,除了当年的青衣将军,谁人能及?!”
这话说得狂妄自大,然而当今东霖,乃至整个天下,却无人能反驳。
战神齐澜,因为有他,东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人敢扰,无人能及。
不等男人再答话,齐澜倏地站起身,恢复了淡然冰冷的口吻。
“陆大人若是真那么在意家国,不妨好好想想进宫后的对策。只是若要再下妥协娶那公主,绝无可能。”
言罢,不忘身后伪装成下人的南竹,此刻竟是大咧咧毫不掩饰的拉过他,一手揽上他的腰身,不做犹豫往外走。
“等等!”
一道人影闪身来到俩人身前,阻了俩人的去路。他本是武将,自然武功底子。然而,齐澜是何人,更何况他身旁还有齐萧与齐峰。
“陆大人,我家大人说的够清楚了。请大人莫要让我们为难。”齐萧脸上虽还带着笑,身上却散发出了煞气。
“我明白。只是,我与齐大人的谈话,事关重大,如何能让区区一个下人听了去?”看齐澜对那小厮的态度,再见此刻俩人贴在一起的模样,其中定有隐情。
这小厮是谁?齐澜与皇帝翻脸之事,在东霖闹腾了那么久,但凡在朝为官者,又有何人不知?正是因为知道,才难掩心中愤怒。
明明口口声声不会忘记,却为何一出东霖,一到这漠北,便轻易忘记了誓言?!
原以为齐澜感情终究比自己强烈,也无奈自己错失了所爱。然如今是怎地?面前的齐澜与小厮亲昵的模样,分明就不如自己所想那般!
既然,他不能守住对南竹的承诺;那么,自己便替南竹讨回公道。
“陆大人,本人的私事还轮不到你来管。”眯起双眼,齐澜显然也动了真怒。
“哼,此事我是管定了。”脾气上来,他也是牛拉不动的主。
怒拔相向,谁也不退让。
却是这时,南竹终于认出了眼前陆姓男子,难掩心中激动,心底却先是一阵喟叹。
“陆云,好久不见。”
略带沙哑的声音,不好听,却透着温和与柔意。缓解了紧张的气氛,也让挡在他们身前的男子猛地一震。
第三十八回
陆云曾想过许多种画面,关于自己与南竹再次相遇的情形。也一度真的以为,南竹与自己注定无法再见。
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对座的男子,心底尚存有前一刻的震惊。
“这几年,过的好吗?”唇边挂着浅笑,不温不火,恰到好处。透着故人重逢的喜悦,也带着些微的疏离。
这间屋子,只有他与陆云俩个。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与尴尬,南竹让齐澜在外回避。
而齐澜得知陆云与南竹乃旧识,虽则心里略有不满,却还是大度的放任俩人独自相处。
“你呢?你过的如何?”陆云口气焦躁,才出口,却又皱眉后悔起来。
他本已改了毛糙性子,在官场的这三年,脾气早已打磨得圆润许多。怎么如今到了南竹面前,却反而失态了。
南竹是怎么离开国都的,自己心中明白得很。派人打探来的消息,让陆云也曾经一度消沉。此刻的话脱口而出,翻到是成了多余。
以当年的情况来看,南竹又怎会过得好。只是庆幸,他际遇不差,才能治好了嗓子,还重新遇上齐澜。
想到此,他不禁疑惑:“你是怎么遇上齐澜的?”
他们来漠北虽不是遮遮掩掩,但也算是低调。南竹如何能得知?抑或是齐澜的人找到南竹?
不,绝无可能。齐澜这几年的势力形同虚设,如何能有能耐派人出寻。
南竹见得陆云脸色表情一变在变,再多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
谁说昔日少年已不再,在自己眼里,陆云还是那个藏不住心事的少年。
“我遇上了你师父。”
自从向亲人与好友们坦露了自己的身份,南竹便再也没有用昔日的称呼唤人。他既是南竹,也是青衣。而青衣与昕墨,是好友亦是兄弟。
“什么?!”惊讶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师父、师父他在哪里?”
三年前与师父一别,他再不知师父下落。师父为了自己,耗尽一身功力绝学,如今不知身子是否安好。
本想自己上京考了功名,便从山上接师父到京中享福,岂料世事难料。自己不成文臣成武将,而再派人回探,师父也早已不在山中居住。
“你师父有了娘子,你有了师娘。”想到昕墨与萱秋,南竹脸上的笑意深刻了几分。“放心,你师父师娘都安好。我能再次遇上澜,多亏了他们。”自己身份不易暴露,南竹巧妙的回避。
见陆云舒了口气缓缓坐下,南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并不能让他信服。于是,接着道:“你可知这家酒楼便是你师娘经营的?”
见陆云眼底的诧异,南竹微一挑眉:“若非这巧合,我又怎能与澜再相遇?”
南竹的话并没有骗人,只是未全部道全而已。
原来如此。
陆云不疑有他。既然知道了师父的下落,那就不急于一时去见他。
而眼下,他心头盘踞的,却是对南竹的一份思念及一份执着。
“南竹,还记不记得曾经在醉梦乡那晚说过的话吗?”
抑制不住心底的情义,明知道南竹心里没有自己,陆云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就算要断,也要南竹亲口斩断这份感情。
“记得,不曾忘。”
轻叹一声,南竹没有避讳,更没有闪烁其辞。
他看着陆云的眼底一片清净,不参杂丝毫多余的感情,纯粹的叫人……绝望。
“陆云,你该配更好的人。”南竹直视着陆云的双眼,而后敛起淡淡的笑意。“错过的不能强求,强求的并非长久。”
言尽于此,他想陆云该懂。
“是吗……原来还是错过了吗。”陆云喃喃自语着,目光不再看着南竹,而是投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