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青衣传
师父说,我自小无父无母,乃风雪之夜由街边巷里一弃婴。师父怜我年幼孤苦,救我于东霖并收我为徒。自此,随其姓葛,称为青衣。
自我记事以来,师父与我便一直居住在深山之中。一座木屋,几处木桩,便构成了我们的居处。
三岁那年,师父教我习字。
五岁那年,正式开始习武。
十岁那年,兵法医术皆晓。
十五岁那年,师父自称别无他授,令我下山闯荡。然,下山之前立誓于师前,曰此生不负忠义。
下山之初。年少轻狂,正值边关告急,毅然秉剑从戎。
鲜血洗礼了一身轻狂,战场磨练成就了一代名将。短短数年,我用师父传授所学,成就了东霖的不败战神,青衣。
自此,青衣成了我的名,而那葛姓,似乎越来越淡,被人遗忘。
万里风清,江南布衣。
又一次从与漠北大战凯旋归来,褪去了一身战甲,将军务交予好友昕墨,独自一人来到伊水江南。
都说江南风景独好,美不胜收。直到亲眼所见,才知传言不假。
一路走马看花,悠然自得。
“龚兄,是否前往赫连楼?不如一同?”
“原来是汪兄,甚好甚好。”
湖旁凉亭传来俩人的对话,这是今日第几次了?赫连楼,似乎在这暨镇很是有名。
到这里不过数天,每日皆能听得人谈起此处。这不免勾人好奇之心,引人前去一探。
手中折扇一展,唇边微露浅笑,不由跟着那俩将要行远的身影往那赫连楼而去。
赫连,乃人命。赫连楼楼主,姓为赫连,南方巨富。
听闻他年纪轻轻便行商有道,几年前入住这暨镇,悄无声息间做起各种买卖。当百姓皆穿起赫连纺的锦衣,吃起赫连楼的美食,赏起赫连苑的百花……才发现,赫连氏的崛起。
坐在赫连楼中一处靠窗的位置,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我观察着周遭之人形形色色的表情,听着那些市井间的流言蜚语,顿觉有趣。
不如战场的你死我往,亦不如官场的尔虞我诈。这商道,自由一派行径之法。
忽而,一道白衣跃入目中。似是感到了打量的目光,那人敏感的一侧目,轻巧的一瞥向我投来。
双目相对,脑中留下了他惊鸿间挑唇一笑。
调转视线,不再窥探。心里微动,却借着酒气硬是压下。
“可否同坐?”
片刻后,一道声音突兀的在对座响起,未等我出言,那人径自坐下。
白衣,墨发。凤眼,俊颜。
可不就是刚才那浅笑间与自己对笑的白衣男子。
不禁露出笑容,语带几分调侃:“兄台似乎并不是征求在下,而是早有决断。”
男子一挑眉,忽而笑出声来:“哈哈哈,小兄弟,抱歉。你看这楼中高朋满座,已然没有空座,今日便劳烦你退让一步,容得在下在此歇息片刻,填饱肚腹。”
简单几句话,心中好感顿生。男子看来是个豪爽之人,男子汉出门在外,免不了有此状况。当下也不推托,对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兄台客气了。空位便是空位,想坐有何不可。”
那人听闻,不再多言,唤来小二,叫了几个简单的菜式,埋头便吃。
看他的样子,一身白衣沾染了风尘,该是赶路许久。进食速度极快,却不失优雅,定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奇了怪了,哪家的少爷在外奔波如此,还独自来酒楼吃饭没半个小厮跟随?莫非自己的猜测有误?
“兄台,在下脸上有什么吗?”
嗯?似乎是在同自己说话。对方那双眼紧紧盯着我,让我心里一阵异样。
“没什么。”尽量维持平静的口气,举起酒杯遮挡住对方的视线。
“既然没什么,为何兄台一直盯着我看?”白衣男子倏地笑开,是纯粹的笑,并不带任何其他意味的情绪。
“厄……”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兄台不是南方人吧?”
幸好,对方及时给了个台阶下。微微点头,讶异反问:“你如何知道?”
“看兄台言语间的利落好爽,该是北方人。只是兄台身形乍看,却并不如北方人的高大健壮,让在下犹豫许久,才敢有此一问。”
听男子所言,不由心里一惊。如此洞悉之能,怕对方亦不是凡夫俗子。究竟是何来历?
不由眼神一沉,眯起细细打量。戒备之心顿起,怪不得我,时局动荡,人心不古。
从军这么些年,无论是待人处事还是看人分辨,都让自己学会了“不得轻信”四字。
“若是兄台不弃,在下家住不远,饭后不如到在下府中一聚?”
男子明明看见了我眼中的怀疑,为何还能提出这般邀请?
想自己堂堂青衣将军,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何曾畏惧?不过区区一富家公子,能奈自己何?
如此想着,狂妄一笑,爽朗道:“恭敬不如从命。”
然,我却从未想过,今日一念之间,他日一世恩怨。
他说,他姓赫连,单名一个墨字。
赫连墨,东霖的商界传奇,南方巨贾。
原来眼前的白衣男子,便是赫赫有名的赫连家当家,赫连楼的主人。怪不得,能有这般异于常人的气度。
“原来,你便是赫连家主。”
“自是。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心思百转,乍然一笑,满身傲然。
“葛青云。”
青衣暂敛,青云中天。
楼中相遇,府中相渡。
江南山水间行行走走,赫连自请尽那地主之仪,日日相伴。
走遍了江南各处,看尽了山水颜色。把美景览遍,良辰倾谈;把酒中秋共度,策马高歌。
从惺惺相惜,到别样情意。
不知何时何日,你我之间的情谊已变。
不敢开口,亦不想破坏这段美好的回忆。故而不告而别,望他日有缘再见。
悄然背上简单的行李。伴随着悄然无声的黑夜,月色朦胧间轻轻一跃,踏上屋梁。忍不住回头一瞥,暗道再见。
“青云,为何要不告而别?”
乍然出现在身前的人影让我心头一跳,不由后退几步。一个踏空,忘了身居屋檐,竟直直往下坠落。
堂堂青衣将军,面对眼前之人却狼狈至此,连得一身绝学都差点忘记。
自嘲一笑,忙提气内劲,借势踏壁,翻身落地。
只不过半空作势,终究落地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了我。身体突然僵硬,犹如雷电劈中,酥麻之感骤起,久久不得反应。
“为何要走?”
那双托着自己的手猛地收势,一拽一拉间,一股独属于赫连的浓浓气息包围了我。
原来,被人拥抱是那么温暖。
原来,能倚靠一个人是如此令人……沉醉。
赫连、赫连,如此,让我怎能放手离开?
心中如是想,不料口中已喃喃自语而出尚不知。
直到听耳畔传来一阵低叹,继而是赫连沙哑的声音:“你想逃避吗?那我又该如何?”
这是何意?
猛地睁大双眼,不由在他怀中强势转身,震惊的看着赫连。
“你……”
话只开头,便被一股灼热堵默在唇齿间。
借着喘息间,那火热的舌乘虚而入,在口中翻搅吸允,舔舐啃咬。
赫连的吻,带着霸道,亦带着强硬。
独属于赫连式的安慰,赫连式的诉说。
我想我能明白赫连的意思。所以,我缓缓环上他宽阔的肩膀,渐渐收紧,再收紧。全心的投入那个疯狂的亲吻中。
“不要走。别离开。”
我看着他微红的眼,被情欲所染。那深不见底的眸底,翻出丝丝情意。
“好,我不走。”
我听见自己淡淡却坚定的回答。我知道,我的心已经沦陷。
或许,眼前的人便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劫。而既然是命中注定,便无法逃避。唯有迎上。即便会伤痕累累,即便会万劫不复,亦是义无反顾,不可违逆。
所以,我决定暂时放下自己的身份,留在江南,留在赫连身边。或许有一天,能卸下身上的重担,与他共效于飞。
而当那天到来,自己一定会说出一切,全盘托出。将那些过往,一一相告。
我想,赫连定然能理解我,理解这心底的难处。
可是,我错了,我错的离谱。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般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仅仅三月,便不复从前。
边关再次告急,暗杀顷刻袭来。
竹林之中的身份暴露,再难挽回我与赫连的感情。
黯然离开,整军边关。再披战甲,青衣依然。
边关月夜,却是良辰不再,情义两难。
“青衣,没想到你便是那青衣。”
“我只问你,若有朝一日,你我不得不刀剑相向,你且如何?”
“不负?只怕到那一日,你不负的是这东霖百姓,是这泱泱国土。只怕到那一日,你唯独相负的……便是我。”
“你走吧。”
“这才是我认识的青衣。”
昔日之言历历在目,犹然在耳。只可惜,故人不再,物事皆斐然。
闭目凝思,再睁眼,冷然淡看一切。唯有心知,痛有多深便是爱有多切。
战事遂起,烽火狼烟。黄土尘沙间,多少英雄生死,多少豪杰埋名。
曾几何时,豪言壮语一一实现。然如今,当高墙之上与他再见,才发现过去种种全如恍然。
“来者何人?”
昕墨,东霖战神下第一猛将。
将军面色不变,周身气势却骤然一变。那浓浓的悲戚,是所为何?那城下领军之人,又是何身份?
“尔等东霖竖子,今日便让我漠北漠王铁骑,破了这尘峡关!”应阵之人,是那领军人旁的一员大将。
然而,只那一句,漠北将士莫不斗志昂然,豪气冲天。
漠北第一猛将,漠北帝王胞弟,尊贵无比的漠王。
漠王,赫连墨。墨,漠。
好一个漠王,好一个赫连墨!
卧薪尝胆,果然是好手段!
泪水藏在心底,面容霜寒一片。
“拿箭来!”
一声厉喝。身旁昕墨递上金弓。
箭搭弦上,拉弓满弦。
万军之中,唯那一身银甲入眼。
“赫、连!”
微一闭眼,再睁开,满腔怒焰化作一声质问。
“你可曾当真。”
我俩之间的感情,你可曾当真?那相处的日夜,你可曾当真?过往种种情义,你可曾当真?
良久,那一身银甲之人挥退了身侧的一干将领,走出了保护重阵,策马踱步向前而立。
“不曾。”
一句轻言,一发利箭。
满目鲜血,杀声震天。
最终,东霖守住了城池,漠北领兵退后。然而,损失惨重的东霖,却不得不和如日中天的漠北缔结契约。
而那场战争,改变了太多人,颠覆了太多人。
青衣将军,自此不再。
漠北漠王,登基自封。
江山易主,天下骤变。
恩怨情仇,埋没心间。
第三十一回
千里黄沙独繁华,万里壮阔潼城关。
但凡走过苍华大陆,游遍五湖四海,浪迹各国天涯的商人旅者,都知道当世的第一奇城——潼城。
地处荒漠之中,独座而立。南临漠北边境,北依东霖险关。西接霞凤群山,东靠兰幽密林。
潼城,屹立于这片特殊的大漠数百年不倒,世世代代成为往来各地商旅的中专之地,亦是商业枢纽要道。
若没有了潼城。四国间的往来将被这片大漠阻隔,无法通行。
据说,在尚没有潼城的百年之前,这片大漠被称为死地。这并非没有理由,往来的商旅从不曾想过能不经停歇横渡荒漠。故而,当潼城占据荒漠中唯一的绿洲而建,才促成了各位间慢慢往来的商路捷径。
也因此,潼城不属于任何一国,而各国亦不干涉潼城的发展。毕竟,毁灭这样一个对各国毫无威胁的商道枢纽,百害而无一利。
熙攘的市集,繁华的街道。商贩的吆喝,拥挤的旅人。
“包子哟,新鲜出炉好吃多汁的肉包子哟。”
卖包子的张二使劲的吆喝着,潼城的天气不比别处,一年四季的白日总是太阳高照,热得慌。只是他们习惯了这种日子,更懂得来往的这些异国人都需要些什么。
“三个包子五文钱,外送冰镇豆浆了。”
这只么一句,立刻有客人围了过来。
张三眯眼招呼着客人,送出包子顺便递出一碗碗豆浆。自然了,那文钱亦是哗啦啦源源不断的入账。
瞧,这里来往的旅人多求解渴,冰镇豆浆着实比他的肉包子好卖。不过,自家祖传肉包皮薄馅多,吃了的人几乎都会成回头客。
这不,又一位客人另要了五个打包带走。
“看来今日张小哥生意又是红火得很。”
低沉沙哑的声音忽而在身前响起,张二眼睛一亮,抬头的同时,脸上的笑容更甚。“是副……”
奈何话才起头,就在对方警告的眼神中惊觉收口。张二心虚的开口赔笑,包了几个包子,递了碗豆浆上去。
“关爷,您今日真早。”
接过包子与豆浆,将油包拎在手里,先一口气将冰镇豆浆咕噜噜喝下。随性的用衣袖擦擦唇角,笑着将空碗递回去。
“张二,总觉得你们家该改行卖豆浆。”
“不行不行,包子生意可是咱们家的祖传基业。”张二一听,连连摆手。
男子爽朗的大笑,只是那笑声带着些破音,十分低哑。就如同这片大漠中被风撩起的黄沙,擦过脸颊所产生的挠心之感。
只是,习惯了,也便觉得没啥。而在潼城中的人,几乎都早已经习惯。
他们喜欢这位爷笑,喜欢他因为笑容而格外耀眼的神采。至于这声音,生活在大漠中的人们,不但不会觉得难受,更会觉得亲切。
“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傍晚有沙暴,记得早些打烊。”男子拍了拍张二的肩,抬手晃了晃手中拎的油包包子。冲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劳烦北爷了。”
张二看着男子离去,在身后突然扬声说了这么一句。
不住在潼城的人或许会觉得莫名,但只要住在城中或是经常往来的商旅便会懂得其中深意。
这片大漠中屹立不倒的城池,面临沙暴的威胁一次又一次。可他们从不恐慌,亦不紧张。因为他们有位好城主,每每替他们化解为难。
而三年多前,自从关爷来此落户,并与城主结拜为兄弟,坐了潼城第一位副城主后。他们对沙暴的恐惧,就几乎更少了。
在他们心中,爽朗又平易近人的副城主,可真真是他们的福星。不但改善了城中时常缺水的危机,更是让潼城在短短三年中,每家每户的收益都更为提升。
想张二那买包子送冰镇豆浆的主意,便是一次关爷机缘巧合下来此买包子,给他出的主意。
更何况,他还是位医术高超,武功卓然的英雄男子。
一步一看的晃荡在市集之中,遇上熟悉的人便上前打个招呼。通知着晚上沙暴来袭的消息,并吩咐大家相互转告。
每日来此走一走,看看城里的状况,体察一下民情。若是碰到些外来客在此闹事,也好顺便出手解决纠纷。
想来这样的日子从陌生到熟悉,从习惯到自然,已经有整整三年。
烈日下的潼城,似乎镀了铂金,耀眼的让他不禁眯起了双眼。
站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神思却突然有些恍惚。
“关爷!关爷!”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让某个站在路中发愣的家伙忽而回神。只见一人一马迎面而来,一边驱散着人群,一边降下马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