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没时间换衣服了,他穿着精致且贴身的衣物下了楼来。楼下光线都由头顶照下,也不是那么强烈,所以佩佩的脸顿时恢复了朦胧状态,又只瞧得见瞳孔和胎记了。佩佩看着一地的琴盒,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
保罗难以置信地说:“你确定?”
“我认识它磨损的痕迹。”
“可是两年间它也有可能被磨损得更厉害。”
“已经受的伤不会消失,”佩佩蹲下来指着两处擦痕说:“其他痕迹都是新的,就只有这一处,”他伸手指了指:“还有这一处,”他又指了指:“是王子磨的,王子很爱惜这只琴盒,就这两处痕迹,他已是心痛无比。”佩佩抚摸着琴盒上新划的痕迹:“它之后的主人不太爱护它。”
“他们不爱它嘛。”伊戈尔双手拍拍自己大腿外侧:“好,那之后简单了,就是这间店铺,就从它查起。”
佩佩再次拿起琴盒看了看,抬手抚摸着上面那两道特别的伤痕。琴盒已经很旧了,伊戈尔最后一次看见琴盒时盒子几乎崭新,上面好像是有两道痕迹,刺眼得不得了;而现在盒子又旧又破又狼狈,那两道痕迹反而不打眼了。保罗看着佩佩无比认真地抚摸琴盒,一下又一下机械地动着,他于是悄声提议伊戈尔,将琴盒寄存在佩佩这里,伊戈尔点头答应了,爽快地对佩佩说你后天下午还来我公寓得了,佩佩认真地点点头。推开门,伊戈尔目光停留在佩佩身上,驻足片刻,这才抬腿离开。佩佩一阵不自然,眼皮搁下,看着地板。
回家的路上,保罗急着回屋练琴,可是伊戈尔到家时接到楼下传达室的留言,说一位先生找您。伊戈尔知道这是一位律师,专门代理企业破产案,一旦破产企业的拥有者家里有提琴收藏,他就会联系伊戈尔。俄罗斯商人偏爱收藏提琴,伊戈尔也因此从这人手里接到了不少好客户;知道有钱赚,伊戈尔彻夜跑去了对方家里,留下保罗一个人拉帕格尼尼,好坏也没个人指导,保罗自是一肚子火气。
第二天一早就要去追查那支李宾斯基,可伊戈尔居然六点过才回来,而且醉醺醺,走路都走不稳。保罗着急着让他抓紧时间睡一觉,可他说没事,洗澡就好。保罗不相信他能洗个澡就好,可浴室一阵乱响,水一阵哗啦啦,然后又安静了半个小时之后,伊戈尔居然精神抖擞地出来了,西装笔挺,领带一丝不苟,就是头发实在混乱不堪;伊戈尔的头发本来就像刨花一样无法收拾,顶得二十年也成了标志性产物,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伊戈尔神清气爽地催促着保罗赶紧上车不然要来不及了,可开车才三分钟伊戈尔就闯了次红灯。保罗坚持自己来开,伊戈尔硬说没事,保罗多坚持了几次,伊戈尔突然吼了保罗,大声说自己没事。保罗觉得委屈,但大事当前所以不想跟伊戈尔争,哪知伊戈尔脾气越来越大,保罗于是手伸向车门把儿:“你再说一句话,我就下去。”
两人沉默着过了一上午,伊戈尔八面玲珑地打探着琴的去处,先是去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再是去学校附近的咖啡和琴行,从尊贵爵士一路扮演去了第一天进城的农民大叔,套得了无数小道消息。保罗跟着他,却不声不响。中午吃饭时伊戈尔脾气软了,妄图用好菜好饭让保罗消气,但保罗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不是尊敬让-伊芙王子,如果不是心疼这把琴,我决不会再跟着你莱尔琴科多走一步路。”
伊戈尔开始来软的,他说:“我还以为你是为我回来的,琴只是借口。”
保罗借了他的语序说:“我是为琴来的,你只是借口。”
“据说这琴声音不一般,琴到手了,我用它再拉一次以前拉过的曲子。”
保罗不作声。
“我爸上个月和罗斯塔博维奇合作,他们两人都是被政府赶走的人。听说本杰明 布莱登第一次在肖斯塔科维奇的推荐下听罗斯塔博维奇拉琴时兴奋极了,他和肖斯塔科维奇坐在包间,每听到拉得棒的地方就戳一下肖斯塔博维奇的肋骨说:‘诶!不觉得那里特棒?!’一场音乐会下来,肖斯塔科维奇向罗斯塔博维奇抱怨说:‘我左侧肋骨全青了!!’”
保罗忍不住笑了,伊戈尔如获大赦,再接再厉:“在后台,肖斯塔科维奇将布莱登介绍给罗斯塔博维奇认识,肖斯塔科维奇说,这位是本杰明 布莱登先生;可是那时候,罗斯塔博维奇唯一听过的布莱登作品就是《青少年管弦入门》……”
保罗忍不住放声大笑,这是全世界音乐学院都用的基础教材,和ABC歌一样滥。
“……罗斯塔博维奇,当着布莱登的面,用俄语问肖斯塔科维奇:‘啊?!那人不是死了嘛?!’——他以为布莱登是和舒曼海顿一个时代的人!”(注解二)
保罗笑得脖子拉老长,伊戈尔晃着手指说:“肖斯塔科维奇和我爸是挚友,我爸遭流放时还想让他想办法;哪知我爸都被大公救出来了,他还没摆脱政府监视。他死时我爸三天没有说话。”
“你说到您父亲总是一脸自豪。”
“你在开玩笑吧?”
“你违逆您父亲和我离开,我很感动。”
“你也可以跟我回去,有什么我们一起顶着,大不了挨一顿打,我爸最厉害也就打过我一次,是因为我砸了琴。”
“我没有立场见您父亲,况且夫人怎么办?”
伊戈尔霎时间停电了,保罗知道自己提了没开的水壶,沉默之间,认真吃起了饭。伊戈尔没有再动自己的饭菜,等着保罗缓慢地吃完饭,他死命扣扣后脑勺,然后干脆地张开手掌拍了拍保罗的左侧脖子,付账去了。那天下午他们两人很有默契,和早上简直天壤之别。他们没有再说艺术家和艺术品之间的轶事,但两人心里反而觉得特别亲密;四点过左右,他们还相当顺利地查到了那把琴的去处,保罗开心地说:“只要两人在一起,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咔嚓——
注解一:斯塔拉迪瓦利是小提琴制作者当中最著名的一个家族,在家族制琴业的鼎盛时期,各国王公贵族都为了拥有一把史氏小提琴而自豪,他收到的订单大多来自皇室,其中,波兰皇室曾向他一口气定制了十二把提琴。文中提到的“李宾斯基”是史氏最黄金时段,由鼻祖施特拉迪瓦利的长子制作的、所谓完美的小提琴,这把琴辗转去了波兰小提琴家李宾斯基手中,所以世间用“李宾斯基”称呼它。二十世纪中期,这把琴离奇消失后,就没有再出现过。
塔蒂尼是举世闻名的小提琴家,也是作曲家,他潜心改良琴弓,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琴弓就和他当时改良出来的琴弓差不多,而在他之前,琴弓比较短,幅度也比较小,琴的音色因此不太适合在交响乐厅演出,而适合于室内乐。
伊戈尔所提到的、肖斯塔科维奇受压迫事件,发生于俄罗斯斯大林白色恐怖时期,肖斯塔科维奇曾是俄罗斯的爱国音乐家,在二战中,他忍受着饥饿创作了交响曲“列宁格勒”为被围困的圣彼得堡市民和军队打气,是一位人人敬爱的民族英雄和伟大地艺术家。可是在二战之后斯大林在某一天开始认为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不符合人民的利益,因此有意排挤他,随后开始用各种政治手段折磨他(情况很像文革时期,但是俄罗斯的斯大林政治迫害比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后果恐怖得多)。肖斯塔科维奇整整十年没有得到一次“说话”的机会,最后他写了一本回忆录,随后黯然去世。罗斯塔博维奇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前去肖斯塔科维奇的家中,同肖斯塔科维奇一起创作了肖斯塔科维奇大提琴协奏曲。
罗斯塔博维奇不顾压力执意首演了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他不但演出了肖斯塔科维奇,还演出了当时受迫害的多位艺术家的作品,并帮助了很多艺术家,替他们伸冤,帮助他们演出他们创作的曲目,并将他们的作品传播到国外。最后罗斯塔博维奇也被驱逐出了俄罗斯,剥夺了俄罗斯公民权;他直到柏林墙倒塌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故土。
伊戈尔的爸爸也和肖斯塔科维奇一样遭受迫害,称他为反共产主义的艺术家,并用这个罪名将他流放至了西伯利亚吗噶单,导致他的妻儿全部去世,最后只剩再婚后的两个儿子活了下来。
另,罗斯塔博维奇亦是骨灰级的历史爱好分子,尤其爱好沙皇相关的历史证物。因为这篇文章有很多关于前沙俄的地方,所以特此将罗斯塔博维奇这一爱好介绍出来。到了有关联的地方作者会用注解将这些轶事介绍出来。
注解二:这段趣事摘于罗斯塔博维奇的传记,布莱登是英国著名作曲家兼钢琴家,他和俄国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是朋友,而俄罗斯大提琴家兼指挥家、罗斯塔博维奇是肖斯塔科维奇的学生,也是肖斯塔科维奇大提琴协奏曲的首演演出者,当布莱登将罗斯塔博维奇介绍给布莱登之后,罗斯塔博维奇和布莱登合作录制了几张经典地大提琴/钢琴合奏作品,并且,布莱登为罗斯塔博维奇的琴技折服,也像肖斯塔科维奇一样为罗斯塔博维奇创作了大提琴协奏曲。
(1)“……侧光打来佩佩脸上,让佩佩朦胧的轮廓在阴影的衬托之下变得深刻而立体,皮肤也从石膏色换成了橘红色,这一次伊戈尔终于看清积雪之下的佩佩长什么样儿了。”
(2)Prince Gustav de Sweden,age 35,at his stockholm mansion
瑞典古斯塔夫王子,三十三岁,摄于斯德哥尔摩家中
(3)Prince Jean-Yves de Monaco,before fly depart for South Africa
摩纳哥王子让-伊芙,摄于飞机起飞前,即将陪伴佩佩去南非。这架飞机的失事直接导致了 王子于两年后因伤重逝世
第五章
那天晚上伊戈尔又出门了,看来之前那位律师介绍的客户有戏。保罗拿出自己的提琴拉了拉,觉得索然,又放下了琴弓。他拉得有板有眼,曲子难度不高但悠扬好听,很有番意境。可是当他挑战较难的曲子时,困难的部分不断让他扫兴,他只得回头弹那几支简单的曲子。简单的曲子纵然好听,弹多了也乏味,想着自己就是这个高度了,弹来弹去就这些东西,他无奈地倒去床上,等待伊戈尔归来。等待是凄苦而难耐的,门口风铃每一次抖动都带动着他的心,心思时刻系在门上。
确如伊戈尔所说,他是被伊戈尔买下来的。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伊戈尔的情形,那阵伊戈尔还没留胡子,比现在看着年轻得多,是路人纷纷驻足观看的美人。伊戈尔那时也不是琴商,而是闻名世界的小提琴手,著名俄国小提琴家老莱尔琴科的儿子。那时的伊戈尔连性格都和现在的伊戈尔不甚相似,那时的伊戈尔古板苛刻,冥顽不灵,他的世界里只有音乐和提琴;他不爱笑,更不讨好人,可当他一拉提琴,他就能吸引很多人,让很多人为他倾倒。他的听众是那样喜欢他,每一次演奏会他们都为他热情地演奏风格和狂野的气势而疯狂,每一盘录音都让人热泪盈眶。他孤傲而倔强,在业界里树敌无数,可却赢得了观众们的爱。
保罗也是他的听众之一,那时保罗在教堂做神职人员,在认识伊戈尔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为何要做神父,他在教会的孤儿院长大,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他第一次听见伊戈尔在教会音乐厅排练时就爱上了他,那之后十年,他人生里最期盼的事就是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好见到伊戈尔。蜷卧在床,如今他最怀念的就是悄悄喜欢着伊戈尔的那十年时光,还有他俩刚在一起的那一年。这些过去的时光是那样美好,如果没有它们作证,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现在留在伊戈尔身边的意义了。
伊戈尔又是早晨才回家,又是醉醺醺的;他红着鼻头,走路东倒西歪,一副典型俄国大叔样子。保罗让伊戈尔去洗澡,然后出门准备晚上拍卖的事;保罗不知道拍卖是否能写支票,如今国家动荡,一些地下拍卖行喜欢以物易物,那自己这边还得准备可以交换的物品,首饰之类的,伊戈尔有打算么?
可是伊戈尔没有去洗澡,而是咚一声倒去了床上,不多时便鼾声大作。保罗怜惜地看着累坏了的伊戈尔,可三个小时之后他就彻底失去了耐性。他想喊伊戈尔起床,哪知让伊戈尔起床的不是自己的呼唤,而是楼下传达室的一通电话;伊戈尔接了电话后就精神抖擞地换好了衣服,保罗一直以为他是接到了有关李宾斯基的消息,哪知都坐上才车了才知道两人这要去的地方是间远郊宅邸,伊戈尔此番奔波只是为了收购几支提琴。
“什么?我们不是去取李宾斯基?”
“那要晚上才拍卖,现在先去进点货。”
“可是现在已经两点了,”保罗焦急地看表:“那栋房子远么?”
“还好。”
两人近四点了才到达对方的乡村豪宅,对方家人一脸沉痛,一边收拾着家当,一边清理不需要的东西。妇人轻声对孩子们说,来,和这里说再见吧;先生则沉默地翻阅着一页又一页的照片。他站起来,对伊戈尔说,伊戈尔 维萨利翁耶维奇,从我父亲一代开始,我们就是您一家人的忠实琴迷,没想到的是,我会和老莱尔琴科的儿子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之后是没完没了的寒暄和倾述。三年的经商让伊戈尔从一个口不择言的楞头青变成了全世界最忠实的酸水桶,他沉默地听着对方介绍家里书柜的材质,保罗在他身后看了几十次手表。当他最终以相当便宜的价格购入了十七把十六世纪古典小提琴时,时钟已经指向六点了。
“我认为它们还值更多的钱。”男主人为难地说:“它们都是我祖父走遍欧洲收购的,那些年家里比较充裕。”
“我真的喜欢这些琴,虽然陈旧,但由于材质好,它们都没有变形。”伊戈尔拿起一把琴,熟练地指出几处影响音质的关键地方:“告诉你的价钱,是我手上所有的钱,相信我,如果我手上还有更多的钱,我一定给您更高的价钱。这些琴并不好带出国外,政府检查得严格,贿赂需要花很多钱,还有运输费,和之后的维护费用。我并不盈利,莱尔琴科家祖祖辈辈拉小提琴,祖父,家父,家兄以及我个人,都是忠实地提琴收藏者,我购买这些琴的,目的,只是真心希望他们能在异国他乡生存下去。”
“如果我将琴交给政府官员,他们会好好保管这些琴么?”男主人舍不得地抚摸着手中的提琴:“如果他们能留在俄罗斯多好,这毕竟是我们俄罗斯的收藏品。”
“他们只会通过其他渠道将其贱价贩卖去国外,您不知道么,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现在伦敦和巴黎的地下拍卖市场中不乏此种货品。况且,先生,”伊戈尔扶上对方的肩膀,用力捏着:“您也需要一些路费,对不对?”
对方最终答应了这笔价格,伊戈尔将琴装箱收好,再放入车后座。对方兀自倾诉着,女主人难过地说:“真舍不得这些琴,希望他们能找到适合的主人。”
两人开车朝回走时已是七点多了,拍卖八点开始,就算汽车长翅膀也赶不回去了。保罗焦急无比,屁股在座位上动来动去,伊戈尔奚落他:“坐垫是不是很烫?”
“伊戈尔,我们来不及参加拍卖了。”
“来得及。”伊戈尔心情很好,他以买垃圾的价格买入了十七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其中一把虽然一看就是赝品,但让自己修修补补,也能买个十倍价钱。所以虽然保罗急得要烧起来了,他却悠哉无比,乐呵呵地同保罗扯家常。
时钟指向八点时两人还在一片漆黑之中,保罗心彻底凉了,他茫然地看着身旁毫不慌张的伊戈尔,怎么看都觉得伊戈尔心里早打好了一个算盘,不然他怎么可能这么镇定呢?他不确定地向伊戈尔询问算盘的具体事项,哪知伊戈尔悠闲地说:“啊,我们赶不及拍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