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仁希见怡声不知为甚突然间烧得耳根子都红了,忍不住替他说话:“我说老弟,你全身都是膘——好意思挂在人家身上,老弟当然是不重,可是人家怡声吃重嘛!”
江怡声由着老六自挂东南枝,他并不生气——他绝少有这个情绪。
江怡声见老六长手长脚、二十好几的男人了,却硬要充小孩子攀在自己身上,像个大号娃娃似的,他走一步,老六跟一步,亦步亦趋,
江怡声没有不耐,神情温和,语气温柔:“吾问你——老六,你是不是还没有吃东西?”
——老六小时候就是这样,只要他缺了什么,比如肚子饿,比如困觉,比如少月例……只要他一缺东西,就爱撒娇,专爱撒娇。
——现在大二十了,男人的躯壳里却装着一个小男孩的灵魂,亏得他有一副美丽皮,还能让人看。
江文殊笑嘻嘻点头:“老子就是饿了——老子就是要你喂!”
江怡声知道他记仇,小孩子心性,故而格外无奈,无奈里又有着纵容,纵容里又流露出几丝娇宠,江怡声应承道:“吾允你。”
他将老六牵到偏厅,支使下人重新热了饭菜,又支使人开电灯,末了叫人将一双筷子用开水烫过,这才一口一口喂起老六,他是喂得理所当然,江文殊也是吃得理直气壮,直把一旁作壁上观的杜大公子瞧得啧啧称奇,杜某人坐到一旁是托着下巴笑微微的,难掩惊奇道:“江老弟啊江老弟,我原是不知道老弟还有这样卖乖的一面哟!”
——他原是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按照这个情景看——是兄友弟恭、贤兄惠弟的,老六捅得那份大窟窿,老九肯定会帮着填呀!
一时饭毕,江怡声跟昨天一样,自行进了书房,泡了杯热茶,随便抽出一本书,温故知新。
江文殊跟背后灵似地跟了进来,揉揉双眼:“老九,我困。”
老九不作声。
江怡声沉静看书的姿态非常动人。
杜仁希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径自走到留声机旁,选了张中意的唱针放,音乐轰轰轰透过大喇叭唱响开来,江怡声没有被吓到,杜仁希倒是吓得后退一步,拿眼悄悄瞄了一眼主人家,发现怡声仍然稳如泰山,目光落到书上,坐得是四平八稳,八风吹不动——一副他强由他强、他横由他横,我自巍然不动的高人相。
杜仁希将声音调到最小,室内充满了一种纸墨的味道,非常宁定的气氛——叫人沉醉,杜仁希沿着书柜一排一排地搜罗,看到中意的,他抽了出来,站着翻了几页,一时之间,室内只听得沙沙声。
杜仁希站得累了,他忍不住捶捶双腿,下意识地躺在地毯上,躺着躺着,等他意识过来,整个人已经卧倒在地了。
目之所及,是文殊贤弟的一双光足。杜仁希看到贤弟蜷在大书桌底下沉沉睡着,两只手抱着他老九的一只脚不放。身上盖着他老九的褐色毛衣。
杜仁希看着看着,也忍不住闭上眼睛,他希望自己醒来的时候,怡声也能替他盖衣服。
04.新年大吉
在公历正月的二十五日,正是阴历的大年三十。江怡声的这顿除夕饭,因为多了两双筷子——再说老六又是个霸道性子,一顿饭下来是支使得人团团转,热茶热毛巾的,等他吃饱了喝足了,江文殊同老九干了一大杯酒,酒劲上来,他人便往自家兄弟面前一站,两手一摊,江文殊理直气壮极了:“老九,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江怡声意料之中,一早就知道这个老六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又卖乖卖痴地缠在自己身边两三天了——连睡觉也要一起挤,按他大少爷脑子里想的,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兄弟嘛——好歹还是有感情滴嘛!
江怡声今晚是主人翁,是以难得除了白衬衫灯笼裤,穿起正经的一套派力司西服,头发用雪花膏悉数抹到脑后,露出一副光洁饱满的额头,五官毕露,他那一对修长的眉毛直掠到鬓角里去——整个人顾盼生辉,叫人移不开目光。
杜仁希移不开目光,一直盯着人家看——这几天他是大大饱了眼福,一个美男江老弟,现在又出了一个江怡声——堪称内外兼修、表里如一,简直美好得令人发指。
他这个——鉴赏美人的癖好,很可以说是“怪癖”了——因为常常要被人家误会为“断袖”!
按他江老弟的话说,老杜你就是个手贱之徒!
杜仁希同江文殊从“江公子”混到“江老弟”,彼此熟了之后,杜仁希不光喜欢用目光扒老弟衣服,还喜欢动手,时不时总要摸摸人家的眉毛、脸,腰——一副调戏的架式,江文殊有时候被烦急了,暴暴躁躁地骂开:“妈的——这么爱美你不会照镜子看自己啊——人模人样么你!”
人模人样的杜仁希是清炯炯地直盯着坐在主位上的怡声,目光简直热情到热烈的地步了!
——被人这样盯看着,江怡声只是睇人家一眼,见人家杜公子看得格外正大光明、坦荡堂皇,故而他本人也是安之若素、视若无睹。
江怡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红包,用两指夹着,递到老六面前,温和得近乎温柔了:“这是花旗银行的一张空头本票,吾已经签了字,金额你自己填。”
江文殊欢呼着跳起来,掏出支票啪啪亲了两口,他又跳到老九的身上,捧住老九的脑门瓜子,“叭唧”一声重重亲了人家一口,鼻端里闻到一种浓郁的雪花膏香,江文殊又呸呸啐了两声:“熏死老子啦!”
他是跳舞一般当当地踱出了门,在门外快乐地喊道:“百乐门——老子来也!”
江文殊只在小江公馆里待了两天多,却像是素了三年的和尚似地——恶虎出牢,直奔声色场所。这个三十晚上,江文殊彻夜未归,青年躺在赌场隔壁的烟榻上,一旁有小丫头用一根牙签挑起烟膏在灯上细细地烧着,江文殊吸着鸦片烟气,摊手摊脚的,胸膛微微起伏着,男人是叹息一般地面朝仁希贤兄道一声:“老子——总算活过来啦!”
他简直是热泪盈眶:“老九家的日子不是人过滴!”
杜仁希不好抽大烟,故而只是坐到一旁的小沙发椅子上,两只肩膀让一个清倌儿侍候着捶捶捏捏,身侧的茶几上面放了茶杯和各色点心干果碟子,杜仁希一边剥花生,一边轻轻应和道:“不是老弟你——过的日子就是了!德性!”
老弟唏嘘:“哎……老九从小就是这样……不怕你笑话,老兄,我是见到他就打悚!”
“是得打悚——什么叫对比,这就是呀——相形见拙,不瞒老弟你,为兄我同怡声一个照面——也是自形惭秽哟!”杜仁希摇两摇头,颇有几分顾影自怜。
江文殊闻言,止了话头,侧过脸去,那烧烟的姑娘十分见眼色,实时挑着烟膏凑了过去,江文殊饱饱吸了两口烟,精神气也足了,这时一个伸手,直接将身旁侍候的姑娘揽进怀里,这姑娘生得倒是俏浪,这时也很识趣地嘤咛一声:“哎哟——我滴爷!”
杜仁希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起一幕春宫大戏来。
他看得很专注,那厢江怡声也看得很专注——当然是看书看的!
整幢洋房都静悄悄的——下人们都让九爷给放了年假,只有书房里亮着明灯。
江怡声的目光久久不动,手中的书页也久久未翻,青年总是下意识地去低头,望着书桌底下,他总是觉得老六还在那里抱着他的一只脚不放——真是热啊,太热了——这就是人手心的温度么!
墙上的西洋钟像昨天一样当当响了开来,江怡声知道该上床睡觉了,可是今天晚上不会有人再拿他当被子盖了。
——他知道自己是太孤独,穷得只有钱,所以人家施放一点点温柔,他都揪着不放。
——兄弟嘛,本来就该相亲相爱,只是这个老六总是不待见自己——江怡声明白老六不待见自己,甚至都不愿意见他,如果不是有了难处,老六被逼得急了,才不会找过来的。
江怡声惆怅轻声道:“吾明白。”
他走在昏晕晕的长廊上,早前下人们已经在地上和楼梯间铺好了红毯,江怡声踩着红毯一步步下了楼,窗外响起千家万户开了锅似的鞭炮声浪,屋里却冷清极了,他忽然感到身心都冷,是谁倚红偎绿,是谁花天酒地,是谁一掷千金,是谁曾与吾共眠,痛饮这世间最美味的烈酒……
江怡声将大门虚虚掩住,面朝一侧,对牢黑暗吩咐道:“诸位兄弟晚上多担待点,守着大门,六爷若是回来了也别声张,落好锁诸位请自便。”
“是,九爷!”黑暗中传来打手们的回答。
江怡声上楼睡觉,一夜无梦,睡到天亮,自去洗漱。他将昨晚大厨留得饭菜自己热了热,一个人坐在偏厅的长桌上,不紧不慢地吃完一顿早饭。
这个时候,公馆通向大客厅的走廊上传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一众小萝卜头从高到低是排得整整齐齐,面朝干爹拱手作辑道:“新年大吉,九爷!”
九爷很愉快,招手唤最大的一个义子上前,派他一迭红包,笑微微地说:“你是大哥哥,你来发——新年大吉!”
大哥哥得了肯定,异常勤快,直将各位小弟哄得高高兴兴,人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江怡声放任孩子们在客厅里追打嬉闹,房子里重新有了人气,江怡声坐在一旁,老佛镇宅一般,笑微微的,真是干热闹。
大年初一,亲戚们互相走动走动,各自拜个好年,江怡声上头的长辈都死绝了,几个姐妹也是夭折的夭折,嫁人的嫁人,都断了联系。他基本是孤家寡人——当然只是基本上,今年不是还有老六嘛!
基本上是孤家寡人的江怡声等闲不出门,能够让他挪动尊驾出门的,必定是一号人物。
这号人物姓马名文才,不比梁祝里的马大公子,这位马兄乃是上海滩坐头把交椅的大佬,门生三千——当然不仅仅是三千,三千就是个虚数。每年大年初一,马府门口是车如流水,络绎不绝,前来拜会的人都是上海滩里数得着的头脸人物,有政要还有豪富,更甚军界的人也有。马兄——马大佬,马文才先生是收拾得花枝招展、富富态态地立在大客厅门口,迎接着四方来宾,马先生笑容可掬地朝这个拱拱手,冲那个挥挥手,“请”个不停。
江怡声是在下午三点左右抵达马府,锃亮的黑色汽车正正停在马府门前,江怡声坐在后座,压低帽檐,开口让司机先去递名贴。他身边的两个配枪随扈,一个拎着皮箱,一个替他开门。
江怡声探身下车,他是身西装打扮,外面披一件长大衣,通身暗色,驼色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伊的一截霜白下巴,江怡声低着头,双手插进口袋里,站在光影中非常安静的样子。
马文才适才是站在里屋迎客,这时接到管家吱声,知道外面来得是素来低调的一位俊杰——江怡声——江老弟,忙不失一提下摆,马文才像只花蝴蝶似地穿梭出门,走到中庭,正好看到对面来的江老弟,马文才一甩袖子,一脸好笑容——简直是心花怒放,迎了上去,这位老兄一把执起江老弟的玉手抚了抚,轻声细气道:“哎呀,稀客哟——老弟,一年到头,也只有大年初一这一天,你愿意上咱老哥府上——真是蓬荜生辉呀!”
马老哥面里话里满是推崇,其实以马文才的身份地位来说,出门迎接江老弟是——屈尊了!跟江怡声以老弟相称,也是——抬举了!江怡声说白了,也就一个有钱的遗少而已!而他马某——马文才是什么人,他一跺脚,整个上海滩也得震两震哪!
劳他老人家大驾恭迎,其实是马文才的个人情绪——马文才,相当欣赏江老弟!
——简直是激赏了!
马文才的出身比较低——这还是个含蓄说法,马文才的出身来历,知情的人从没有一个能够活到今天——都死绝了!总之他马文才大字不识一个,能有今天这座江山,都是用他自己的手脚和血汗打下来——也是用兄弟们的命打下来滴!总之他马文才——自己是个粗人,却特别喜欢读书人——尤其是江老弟这种读书人,端正——并不迂腐,相反还很通达、很识大体。
他特别喜欢江老弟的这种气度。
老马也不是不知道江老弟长得标致,可是人家见到江某人的头一眼,只看得到——也只看得进他一身的恂恂气度,令人一望之下,顿生好感——顿生亲近之意,这——简直就是一种无形的武器嘛!
他老马——通常是折杀人,可是这位江老弟——通常是折服人。
马文才为之折服,折服之余,也是暗暗沾沾自喜,简直从里到外舒泰透了——看看,看看人家,祖上一门三进士,书香门第,这要放在以前——就是一个“士”!现在这个“士”居然给他这个大老粗拜年——真是长面子,非常有面子,大面子!
马文才真的非常喜欢江老弟,故而是紧紧搀着人家——跟搀姨奶奶似的,笑模笑样道:“老弟,你就是太客气了——送什么礼!”
江怡声想必在上海的这几年,已经应付多了马先生的这个架式,故而颇为泰然自若、安之若素,走得是四平八稳,江怡声进了大客厅,先是摘下帽子——自有身边的随扈替他拿着,青年这才不露痕迹地把手从马先生那里抽回来,江怡声朝四下拱了拱手,是笑微微地道了声:“失礼了——诸位请继续。”
马家宅邸走得是徽式风格,前三进后三进,白墙墨瓦,马头翘角,像主人的性格——老派,专门用来会客的厅堂也是敞亮之余,非常富丽堂皇,在座的诸位原是推杯交盏,你来我往,嘁嘁喳喳说着话,在江怡声进来的时候,有一刹那间的安静,有些老面孔知道这是主人翁顶顶喜欢拿来充面子的一个摆设,单就是笑,笑而不语,非常意味深长。
——可是一个摆设么!他——江怡声,一时三刻之间,被兴奋的花蝴蝶搡着四处寒喧来寒喧去,江怡声性情真是好,从来不急,人家道好他也道好,人家微笑他也微笑。
如此对付着半个时辰,马文才终于心满意足,堪称红光满面。
江怡声这时朝马先生低声道:“马兄,借一步说话。”
这二人走到内室,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江怡声站着说:“不不不,马兄,吾很快说完。”
只见青年一个招手,唤来贴身随扈,将那甫一下车便紧紧提着的皮箱献了上去,轻描淡写道:“马老哥,这是今年缅甸新出的玉石观音,区区在下的一份心意,敬请笑纳——老弟给老哥拜年了!”
江怡声又叫随扈打开皮箱,取来一匣金条,当面一打开,金光四射。
江怡声道:“这是老弟向老哥买十几支枪械的钱——没办法,家里养着一批狼仔,专吃枪子儿来着!”
马文才啪地盖下金匣,一口应下:“明儿个——老哥派人将东西送上门!老弟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