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听差乃是从北平祖宅那会儿就一直在的老人儿,江家六爷的一张面孔,只要人家见过一次,已是毕生难忘。
听差一个激灵,实时打个辑,请安道:“六爷,您来了——这大晚上的,您快里面请!”
六爷见状,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嗯哼。”
江文殊抬着下巴看人,快言快语:“老子开夜车到现在,累得要死,快去叫人烧热水跟饭菜,叫人把客房收拾一间出来,快快快——等等!老九现在肯定在睡觉,你们手脚轻点,可别吵醒你们九爷——吵醒了他,当心老子剥你皮!”
他一边说,一边挥拳头,口气恶狠狠的,一对修长的眉毛拧起来很有一种凌厉的凶相——真的是美得凶。
听差口中“是是是”,是鸡啄米般地点头,忙不失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自去吩咐老妈子作那一干事宜去。
而江文殊则是在原地跺跺脚,将一身的寒气都跺掉,他抬手敲两下车窗玻璃,口中嘻嘻笑道:“哎呀,我的仁希贤兄,尊驾这是磨蹭什么呢,还不下车,到地头了!”
杜仁希探身下车,伸展四肢,活动一下手脚,这才懒洋洋道一声:“老弟,这趟车坐得我全身都麻了……”
江杜二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进了阔大洋气的小江公馆,自有那伶俐的听差将车子泊进宅子里的专用车库,大栅栏又重新落了锁,只是屋里亮起了明灯。
公馆主人养着的十几个年轻打手,专作那黑衣黑裤的打扮,职责是看家护院,这时听到响动,有人出来一看,待要出声,便被门房听差口中的“六爷”打断:“——行了,别烦老子,老子是你家六爷,给我长点记性!——滚远点!”
六爷理直气壮,声若洪钟,可谓登堂入室,所向披靡。
这厢江杜二人自去洗漱吃夜宵不提,且说那厢江怡声在二楼大卧室里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声雷响惊醒,青年侧侧耳,仔细一听,发现这不是雷声——是老六的狮子吼。
“老六——来啦?”江怡声拥被而起,伸手扭亮床头壁灯,眼神茫茫然的,神情呆滞,江怡声还没有醒。
他静静坐了老半天,身下垫得是柔软光滑的真丝被单,身上盖得是温暖轻薄的褥子,实在让人想一躺了之,江怡声不想起来,又想起来,他挣扎来挣扎去,挣扎了老半天,这时门口隐约传来人声细语——
“老杜,客房收拾好了,你进去吧——晚安啰!”
“……你不跟我睡?”
“今晚我想跟老九挤挤——喂,老子想睡哪里是老子的自由,你皱什么眉!”
“今晚——?那,明晚为兄等着贤弟你来喔!”
“来你令堂!要不要这么恶心啊——老兄!”
“为兄想要贤弟你暖床……”
“干!”
江文殊骂骂咧咧地推门而入,甫一抬眼,便见老九呆兮兮地坐在床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正瞪着自己。
江文殊吓了一大跳:“老九——吵醒你……了?”
老九不说话,单就瞪着他——眼睛黑白分明,清冽极了。
江文殊爬上床,一直爬到老九身畔,一只手支在老九的肩膀上,江文殊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朝老九眼前挥了两挥:“老九——?”
江怡声缓缓动了动眼珠。
他终于清醒过来:“……老六?”
江怡声一清醒,那眼神就不一样了,室内昏暗,光影中只见他眼睛里明暗闪烁,有种超越生死的凝重和神秘,江文殊只觉得浑身都被拥在一种疲倦而安心的暖意里,男人缓缓将头埋进老九的颈窝里,吐息极热,声音极轻:“对不起,怡声,我吵醒你了。”
怡声答:“吾不介意。”
“……”
肩上的头颅越发沉重,江怡声转头一看,发现老六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分明是已经睡了。
——他的眉头微蹙,江怡声缓缓抚平。
江怡声替老六除去衣裳,除了衣裳才发现老六身材极好,修长匀称,肌理分明,并不瘦弱,一身蜜色的肌肤光滑如缎子一般。
在江怡声的印象中,老六似乎永远停留在二十岁弱冠那年——那年兄弟俩开始分家,从此一个长居北平,另一个定居上海,天各一方,各安天命。
二十岁的江文殊,细高佻个子,五官已经全部长开,已经美得极具攻击力。二十岁之后,文殊亦不曾找过他。
他也不曾找过文殊。
此刻江怡声发现老六这些年来似乎总是一个模样,十六岁是这样,二十六岁也是这样,不见青春,也不显岁数。他找不出确切的词语来形容对方的长相,明明是亲兄弟,却一点也不像,老六长得好,处处都好。
江怡声怔怔凝视着面前的这张容颜,他出神凝视,良久良久良久。
江文殊光裸着身子,是被鸡皮疙瘩给叫醒的,男人抱着臂膀仰头嘟嘟嘴,是这样天真稚气的表情:“哎呀老九,冻死老子啦……”
缠手缠脚,江文殊抱住老九直哆嗦:“你发癫啊——居然冻老子!”
江怡声这才神魂归位,即时反手抱住兄弟,另一只手拉高被褥,盖到两人的脖颈上,这只手一直压住被角,不让进风。
他低声道:“吾一时不察,累你受凉。”
江文殊暴躁极了,一把勒住老九,恨恨道:“别跟老子吾来吾去,最烦你这样了……”
——声音渐渐弱了去,老九的呼吸和体温就是安眠药,竟很快让他再度睡去。
江怡声一只手压住被角,也沉沉入睡。兄弟俩交颈而卧,美得像一幅画。
03.除夕前
第二天早上,七时许,江怡声睁开眼睛。
昨晚半夜三更的一阵折腾,他是睡了又醒,醒了又醒,但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让青年自动醒来。
江怡声只要一醒过来,总会发一会儿呆,后来看过白俄医生才知道,这不是病,只是血糖低一点。
他呆呆地睁着眼睛,眼珠子一动不动,目光是涣散的,直到胸腔传来一阵压迫,江怡声这才意识到一颗鸦黑头颅正压在他胸前,是老六。老六的睡相真的没法说,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缠手缠脚的,跟老六睡上一晚,简直跟人打了一场架。
江怡声像撕狗皮膏药似的,将人从身上揭了下来,才一掀被褥,就被身后的人重新扑倒在床,老六搂着他,半梦半醒,嘟嘟嚷嚷,一只手还伸进他衣领里摸了摸,摸了又摸,大约没有摸到想要摸的,江文殊施舍一般地睁眼一看,梦游一般呢喃:“咦,是老九……”
老九答:“是吾。”
江怡声推推老六,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站在盥洗室里沾牙粉漱口来着,他又推老六:“吾要起床,老六,你放手。”
老六不放手。
江文殊像抱大号娃娃一般抱着老九,把头埋进老九的颈窝里,一边吸气一边喃喃:“老九,你真香。”
老九总是很香。
江怡声身上总有种沐浴后的清新气息,好似潮湿的柠檬树香,经久不衰。
——不同于女人家的脂粉香气,不同于女人家的柔软身段,抱他在怀里让人很安心、很舒服,江文殊如食毒瘾、欲罢不能。
晨光稀微,透过圆拱窗,可以看到天际边一抹鱼肚白。江怡声蓦地面色古怪地睇眼老六,语声轻轻:“你……顶到吾了。”
他胯下的大鸟硬硬地顶到江怡声的小腹。江怡声低头凝视着眼前的这张睡颜,无可匹敌,世间也只有一个江文殊。
江文殊仰头,理所当然极了:“老九,是它自己要站起来的——老子又有什么办法。”
江怡声失笑。
——他抿着嘴,眉眼弯弯,明明是这样含蓄、矜持的笑容,却可以看到他眼晴里璀璨的晶光。
他想起小时候,幼年文殊总是这样无赖地仰头说:“老子又有什么办法——老子就是这样!”
江家传到他们父亲这一代,已经没有朝廷了。江老父这个满清遗老倒是痛快得很,一气娶了十几房姨太太,花团锦簇的,老父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阵香风围绕。十几房姨太太倒也争气,个个肚皮跟吹气似地鼓了起来,什么叫开枝散叶——这就是!太太团也非常不争气,一二三四五排下来,都是丫头胚子,直到老六出生,才是个带把的,接下来的老七老八是对双生姐妹花,总算到了老九,又出了个带把的——江老父老怀甚慰。
老六从小在胭脂堆里长大,他是长房长子,将来是要继承泰半家业的,各房的人都竟相巴结,他的恶霸性子也是这样给宠出来的,从小就是“老子”来“老子”去,真正的老子在他面前也得自称孙子。
江怡声知道老六是个唯我独尊的性子,也不同他啰嗦,揭了被子就要下床,却被老六从背后捞住了腰。
“真细——你的腰!”江文殊抱他不放,嘴角涎着一丝笑,贱兮兮的。
江怡声:“……”
江文殊拉过老九的手往胯下一覆,娇声娇气道:“你摸摸——你给摸摸,好哥哥,你摸摸我,摸摸它……”
江怡声哭笑不得——老六这是……撒娇卖痴了!
他的手触到一根硬杵,简直是烫手,握起来还能感觉到大鸟在跳动。
江怡声腾地涨红脸,是毕生没有过的羞耻,吃吃道:“吾,吾吾吾……”
江文殊充耳不闻,紧紧抓着老九的手覆在腹下的怒目金刚上,带着他的手上下撸动,越撸越快,越快越撸,嘴里还不时地哼哼两声,一脸沉溺。
江怡声掉过头,不忍猝看——这种色香冲击,喔,他也想要……
……
江怡声呆呆看着手心里沾着的液体,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又看看躺着四仰八叉的老六,老六手遮面颜,酣声大起,睡得非常香。
——他当然睡得非常香。
江怡声饱受冲击、神魂飘荡地进了盥洗室,虽说兄弟之间互相狎昵也是寻常,但他江怡声素来正襟危坐,便是自身欲望来了,也极少用手纡解,只要坐在书房里磨磨墨、练练书法——心静自然凉。
江怡声临出卧室之前,实在气愤不过,他又折回去,用冷水浸了一条湿毛巾,走到床畔,狠狠将毛巾捂在老六的颈窝里,听到老六“嗷”地一个鱼挺跳起来,青年这才解气地扣门离去。
杜仁希一早起来,在江家的餐桌上没有看到江老弟,及至逛遍楼上楼下,也没有看到江老弟的毫毛人影,知道这厮是又赖起床来。
——他不像这位贤弟,猪一样的睡性,老杜他认床,在陌生的地头就是睡不着。
杜仁希立在主人家的卧房前有好一会儿了,盯着两扇双叶门扉,盯了两盯,斟酌着是否喊门,男人垂着眼睫——睫毛又长又密,像两排蝶翅——是反复斟酌了斟酌,这里要是北平的大江公馆——他一早就踹门啦!
这时长廊尽头走来一位提着热水瓶的老妈子,老妈子见状,行了礼道了声:“杜公子,您要见九爷是不,九爷现在正在园子里呢!”
小江公馆的这处园子顶顶阔大,因是冬日里,所以见不到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倒是两旁夹道上植着的树木四季常青,郁郁葱葱。
中间的一块空地是用上好的红砖石铺就,杜仁希远远地便见一人站在那里,伸拳抬腿的,像是在练一套华佗五禽拳。
江怡声练的正是华佗五禽拳,意在养生,所以每日早晨都勤练不辍,指望着舒筋络骨——他这个人好静,平日里就爱窝在书房里一动不动,每天雷打不动一套拳,倒是十二分的难得了,故而一副身架子也是十分难得,肩宽腿长,匀称修长,杜仁希走得近了,才发现此人便是罩件宽松阔大的套头毛衣也是中看得很,身姿十分的利落挺拔,很富有男子之美。
江怡声仍旧作那白衬衫灯笼裤的打扮,这是他惯穿的家居衣裳,洗得熟软,非常熨贴,因为是在户外,特地在外面加了件深褐色的套头毛衣,这种毛衣是手工织就,针脚细密,非常保暖,这时一趟筋骨活络下来,江怡声已然热出了汗,这时接过旁边侍候的小丫头那手上捧着的白毛巾,青年印两印额鬓,柔软的头发服贴地垂着,他面颊上浮起两团红云,气色瞧着是相当地好。
江怡声的耳力也是相当地好,这时寻声一看,只见夹道上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徐徐走来,俊美逼人,这人面色温熙,嘴角含笑,举手投足间从容自若,风度实在上佳——应该就是老六口中的“仁希贤兄”了!
江怡声立在原地,笑微微地道了声:“杜公子,饭否?”
杜公子也笑微微地应了声:“饭否?江公子——”
江杜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仰了仰头:“哈哈……”
杜仁希一手插口袋里,一手伸出来,含笑凝望着对方:“怡声,幸会幸会。”
“幸会。”怡声摇两摇对方的手。
杜仁希依然深深凝望着对方——他想起当时文殊哀叹着说,你是不知道——我家的这个老九,哎——到时你见了他本人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了,一言难尽呀!
——真是一言难尽,他杜某人是毕生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气度可以出色到让人第一时间忽略掉本人的相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所谓“芝兰君子”、所谓“胸有成竹”、所谓“经史在腹”、所谓“似竹有节”……一言难尽,这个江怡声光凭气度就足以列入一等一——一等一的顶尖,一等一的拔尖,一等一的冒尖。
杜仁希欣赏到赞赏地注视着怡声,这才发现怡声原来也生得这样——俊泱泱的,不比文殊贤弟那种夺人眼球的俊美,怡声的眉目柔和,五官标致,粗看并不如何,仔细一看,却是非常清峭隽永——让人一看再看,看了又看,实在是“润物细无声”呀!
——江家几代人的精华似乎全部集中在这两兄弟身上,杜仁希暗自击节:好相貌!好气度!
江怡声被人这样清炯炯地看了半天,却是举重若轻,有种从容姿态,青年上前一步,欠身道:“请——仁希贤兄,外面冷,吾等还是屋里去。”
一进大客厅,江怡声抬头一看,只见老六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地靠在屏风前的长榻旁,一脸昏昏欲睡。外面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温暖如春,江文殊身上穿得是老九的衣裳,白衬衫灯笼裤,打着赤脚,头发乱蓬蓬的,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奇异的美。
——居然美得憔悴了。
江怡声怔怔道:“……你?”
江文殊掩着手,一个哈欠打了一半,这时闻言,赫然跳了起来,像是突然注射了可卡因一般,他整个人跳到老九身上,巴着老九可怜兮兮地告着状:“你居然敢用凉毛巾冻醒老子——老子这几天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困死人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