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除死无大碍,他还没有活够,他从前所受的苦难还没有从现在加倍地还回来——还没有还够!
——他一定要有“以后”!
——谁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做人有今生,未必有来世!
——来世未必就能再做父子夫妻!
李少闻吼完,静了一静,大概是在收拾情绪——“贵人语迟”这个做派,他装太久了。
他收拾完情绪,然后镇定的、一团和气地轻轻问了一声:“跟我走?”
——他说跟我走,没有叫干爹,也没有叫阿慈,也没有叫达令,因为该刹那间,面前这个人是他生命中所有角色的统一结合体——他生命中所有。
他生命中所有,这个人,轻轻进行了回答:“不,不不不。不走。”
——他说不不不,是这样坚决到绝决。
李少闻面无表情地“好”了一声,然后李少闻动身,同他擦肩而过,李少闻轻轻说:“我走了。”
李少闻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走,就是余生都未再跟他重逢过。
该夜,周慈趴在被窝里热泪盈眶,难过得心都碎了:“早知道,当初……”
——“当初”什么呢,没什么,人世间缘来缘去,如同浮萍,有聚就有散,聚散两无常。
江怡声坐在他背后,伸手拍两拍老周的背脊梁,长夜幽静,室内微光惆怅,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末日的气息,男人想了很久,江怡声看着老周的后脑勺想了又想,到底只是平平常常地劝了一句:“人各有志。”
——人各有志,各安天命。
几天后,杨师长终于打到天津了,在沧陷区外大开放血宴。
一大早的,江怡声就穿戴整齐,说是要找杨师长看看能不能搞到飞机票去香港——眼下这个局面,只有军方有飞机了。
周慈也跟着穿戴整齐,保镖一样跟在怡声身后亦步亦趋,步步不落,江怡声在大门口站着不走了,他是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了阿慈一声:“你这是……”
周慈很严肃:“外面很乱的,我要保护怡声。”
怡声知道这个阿慈倔起来自己要想劝的话,很费时间——他赶时间。
江怡声只得说:“我怕了你。”
有周慈跟着,自然十六也不肯留下,拉着大哥哥的衣角就一起钻进了吉普车,一声不吭地乖乖坐着。
一路上,江周二人是有问有答,堪称相视而笑。
周慈问:“这个杨师长……就是你说的那个杨少帅?”
江怡声答:“是,杨少帅的脾气……”
他侧侧脸,凝神细想,然后下了结论:“阴阳怪气。”
江怡声相当平和:“阴阳怪气、阴晴不定,也不知道人家想不想帮忙。”
周慈想了想,说了一句自己知道的:“你是盟军,他是友军,国共一线,应当友爱、互帮互助。”
江怡声笑了:“道理是这样的。”
——情理就不知道了。
他心里忧心忡忡,然而面上仍然一派平和,天生为别人着想:“阿慈说得对,不必担心。”
对话到这里,周慈刚要回应,身体却是向前一个趔趄,猛然扑到对面坐着的怡声那膝盖上,原来是车子遽然止住,惯性使然。
汽车夫乃是那位雷厉风行的副官长,副官长这时一边按着喇叭,一边回头进行了解释:“前面挂起了红球。”
此言一出,众人耳边就响起远远近近的警报声——空袭警报!
警报骤然间紧急起来,短声连续不断——近乎凄厉!
周慈是头一次亲身经历这个阵仗——沦陷期间他是一直龟缩在英租界里,一步也不出房门。
这时就有点惶惶四顾,周慈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怡声身上,然后,他的心就定了——怡声很镇定。
怡声探窗一看天空,万里无云,正是轰炸的好时机。
江怡声看形势很不好,这时副官长已经推开车门,跳下来就去拉后车门:“参谋长,咱们赶紧找个防空洞躲一躲。”
外边警报大作,就见人们一片慌乱——人太多了,最近租界里塞不了人,租界外面就围着黑压压的一群,这时一起骚动起来,简直堪称——耸动了!
在这大祸临头的大恐慌下,人潮汹涌之至,人们呐喊着一起朝最近的洞口纷纷挤去。江怡声一行人见状,饶是镇定如怡声,也不由得面带微惊。
江怡声当机立断,一把抓住阿慈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被人流推搡着向前挤去。
周慈没防备着这一情况,就见身旁四周简直千军万马,“万马奔腾”,他被怡声攥着挤在人堆里,这时就惊道:“十六呢,十六——我没抓十六的手!”
——十六不见了!
——十六被人挤散了!
——十六跟他失散了!
人声鼎沸,江怡声没有听清楚,这时张口就“啊”了声,然后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江怡声膝盖一弯,竟是要被旁人硬生生地搡下地!
——周慈魂飞魄散!
在这波动的人山人海里,要是一个倒下——万人踩踏也不过如此!是踩死的!
刹那间周慈想踢腿!
——踢不了!
——千军万马!人山人海!
——他的腿一伸出来,就站不稳——就得倒下,这个时候是决不能倒下的,一倒下就是死!
周慈攥着怡声的手,拼尽全力,在人体的夹缝中将怡声拉了起来,拉到一半,可他身后这时一个波动,周慈被推倒了,就倒在怡声的身上,砰砰砰,无数人的脚瞬间踩上他的背。
——他的身躯!
不能倒,绝对不能倒,一倒下,我死——怡声死!
周慈一提丹田,恨不得像武林高手那样,盖世武功一出,世无可匹,然而他只能双手双脚像壁虎一样地撑在地面上,撑在怡声面前——撑出怡声的一片生机!
——用他的血肉身躯!
——纵然双手被踩踏得鲜血淋漓!
——他摇摇欲坠!
他想笑,然而笑不出;他想说,然而说不出,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刀刃上——一分力气就是一线生天!
他说过的,我保护怡声。
他终于用血肉保护了怡声,至死不渝。
周慈没有死。
这是一场伪空袭。
天空撒下的,不是炮弹,而是四散纷飞、白花花的传单。
人们看到雪花一般撒落的纸传单,欢呼着停了下来,有人拥抱,有人痛哭,有人跳脚……
人潮渐渐平息,然后黑压压的人潮四处散开,上一刻大难将临未临,惊魂未定、梦游一般……此刻人们各自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副官长找到参谋长,就见参谋长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看了过来:“人间地狱。”
然后,他轻声的、虚弱地道了一声:“救阿慈。”
江怡声抱着失去知觉、浑身是伤的阿慈,跪在原地,感觉一瞬间落入阿鼻地狱,又一瞬间重见光明——其实万人踩踏也不过是在数息之间,然后人们就在纷乱中抓住了头顶的传单,一下子就停着不挤了。
不挤了,可是阿慈却在重重压力中口鼻流血地闭上眼睛,倒下了,就倒在自己的面前,江怡声眼睁睁看着,头脑一片空白,眼睛里倒映着阿慈那一张额角青筋暴突、咬牙切齿的面孔——太难看了,这个表情,这个在用力、在使劲的表情,真是太难看了,可是江怡声想,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会牢牢地把这个人、这个表情一起牢牢记住——一辈子!
半个小时后,江怡声和副官长齐心合力地把周慈送到了英租界的教堂——这个时候,只有教堂里有医生了。
江怡声不敢用力,因为不知道阿慈的内腑有没有伤到——伤得严不严重,这时就命令副官长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两个人齐心合力地把周慈送去急救了。
周慈被人踩踏着,肋骨断了一根,似乎是伤到了内腑。
他总是时不时咳两咳,唾沫里带一点血丝。江怡声给他找来防感染的磺胺药,周慈也吞着尽数吃了,然而总是不起大作用,总是要咳,咳声轻轻——江怡声却像听到世界上最令人难过的声音一样,扭过头去,男人忍不住用单手掩住面颜。
——形势太坏了!现在市面上连奎宁丸都少得要命,这一点点磺胺还是他自己仗着参谋长的身份用武力硬从仓库里抢来的——自己这个人,生平第一次做强盗!
江怡声毫无感情地想,君子也好强盗也罢,总算阿慈是活了——毕竟是活着。
——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得救。
周慈躺在担架上,其实自从醒过来,他就有话要对怡声说:“我现在是个累赘,怡声,你明天要走,那就快走——不用管我。”
他说:“你不用管我。”
随即,他似乎想象着怡声丢下自己独自离开的情景,那种孤独和难过又紧紧塞满了他和心灵。他不能动,肋骨疼,这时就丝丝吸气地轻声说:“抱抱我。”
江怡声弯下腰,松松抱着他,不敢用力,这时就用面颊贴对方的脸,嘴唇在对方脑门上亲了一下:“我们一起走。”
江怡声目光温柔,神情温和,语气笃定:“一起。”
佛经上有句话,他觉得说的很好,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是的,独生独死,没有人代替得了自己,然而,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阿慈想替自己“代”着。
这个人,刹那间江怡声福至心灵,他爱我。
——他爱我,江怡声想,吾爱,我的爱。
——我的爱,他爱我。
江怡声等不了阿慈养好肋骨,这一次他速度奇快,直接找上杨师长。
杨师长好像是在放血宴上大有斩获,“龙心大悦”,这时就让身边一位赵副官给了江先生两张通行证,丘八派头十足地挥挥手:“不必谢了!”
两天后,如江怡声所愿,他和阿慈顺利登机。这是一架非常破旧的MC运输机,为了节省燃料,里面的座位已被拆除,江怡声只好席地而坐,小心地将阿慈摆成一个稳妥姿势,男人把自己的双腿给阿慈做枕头,江怡声在飞机的轰轰声中,低头在阿慈耳畔细细说:“到了香港就好,到了香港,就有药,有医生……”
周慈全身都很疼,特别是胸肋,这时就小声的、吸气说:“嗯……”
江怡声微笑:“阿慈睡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一九四三年秋,江怡声带着周慈乘坐运输机,飞机平安抵达香港启德机场,接机的人是杜仁希和爱咪,该刹那一家团圆、人生无憾。
——正文完——
外传
01.江文殊
一九三六年,公历正月二十三日傍晚,北平江公馆。
江公馆是一片大宅院,公馆的主人江文殊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客厅的摇椅里。
客厅装饰得算不得十分富丽,然而宽敞明亮。四五名头带毡帽、穿着对襟棉袄的账房先生都是清一色的畏畏喏喏,头脸动作乍然一看相像得很——都是耷拉着脑袋,一眼也不敢看那上头的少东家。
少东家是个非常俊美的青年——俊美到凶狠的地步,他的脾气也很凶:“操你老母!”
江文殊暴跳如雷,明明是数九寒冬,他的脸上却出着汗——他不是热,他是给气的:“眼看快过年——明后就是除夕了!你们居然给我说——银号里提不出银子了?提不出!操!老子真金白银地养你们几个家伙——废、物!”
最后两个字,他是从牙缝里一粒一粒迸出来,随着话音,江文殊抬腿就是一踹,将离得最近的一位账房先生一脚踹了个朝天摔,青年负手而立,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呸!妈的!老子拿什么过年去!”
江文殊平日里瞧着是个英俊绅士,笑模笑样的,一旦着急起来,那是本性毕露,挽起袖子就上前砰砰赏了手下几个耳刮子,连骂带踹:“你们是吃屎的还是脑袋里装得是猪粪——不是一个银号,是一两个三个的,一块银元也没有——大过年的,要叫我江某人卖房卖铺子么!我江文殊的脸面都被你们几个丢尽了!”
他是吼得声若洪钟,气吞山河,脸不红气不喘——实在不像一个公子哥儿,江文殊叉着腰,是气势汹汹地来回跺着脚,他衣裳单薄,露出来的胳膊肘儿都修长,室内烧着炭暖,倒是不觉得冷。江文殊心里却很冷。他也知道自己这是迁怒——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自己吃喝嫖赌,花钱如流水,隔三差五的就去银号里提一笔款子,不是三百五百,而是三千五千地提,他是主子,他要钱,谁敢有二话?他没有老九江怡声的本事,只有坐吃山空的本领,次数一多,再大的银号也经不起挥霍,况且他新近迷上梭哈,在西山的翡翠别墅里,支票那是一万两万地开,都是大手笔——窟窿捅得这么大,当然只有卖地卖商铺地填!
——他就是知道!
江文殊就是知道,但是不骂人家一顿、不打人家一顿,他堵在喉咙里的一口气就是咽不下——他不好过,别人也休想好过,江大公子就是这个脾气,跟他的相貌一样——这种恶狠狠的俊美,霸道而且毫无道理。
这时门口传来一把年轻男子微带笑意的声音:“哟,文殊贤弟,你这是——大发雄威呀!”
文殊贤弟睇眼来人,见他高鼻深目的,不是杜仁希是谁?
杜仁希是身利落打扮,外面只穿了一件厚呢长大衣,衣带服贴地扎在腰间,越发显得他体态修长个子挺拔,只见他缓缓踱了进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扯掉皮手套,杜仁希从礼帽帽檐下射出目光扫视前方,大约摸清了现下是什么状况,青年是笑微微地一挥手,一团和气的、镇定说:“你们都下去吧,大过年的,大家都不好过。”
他是说得和风细雨,不疾不徐,几位账房先生平日里没少见杜公子进出江公馆,知道这是少东家的知交好友,是个说得上话的人,于是几位同行毫不迟疑、迅速地撤离,走得干净利落,毫不回头。
江文殊把臂旁观,冷声道:“尊驾这是——好一出喧宾夺主呀!”
杜仁希安之若素,知道这厮心中有气,到处乱撒,只要无视他就可以了——当然,杜家大公子是有无视的资格。
他摘下礼帽,接过旁边侍候的小丫头递上的一杯热茶,雾气袅袅之中,杜仁希的一张面孔是十二分的俊美逼人,眉睫浓秀,直如清水里漂过的鸦羽。
杜仁希缓缓掀两掀茶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大家派头,他是优雅惯了的人,自小锦衣玉食,唯我独尊,还真没谁敢在他面前放肆——除了眼前这一个。
眼前这一个是他十几二十年来人生里最大的意外,说损友不是损友,说挚友又欠奉,想要享乐的时候找他就对了,这小子总有路数,想要清静的时候,也可以找他,他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从不管你做甚说甚,在江家,但凡他杜仁希想住到几时是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