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怡声哑然。
周慈哀哀怨怨地进行了道歉:“我对不起你,怡声。”
他之所以说对不起,是因为自己此时此刻对人家——发情了!
本来,周慈是这样想的,自己欠了人家太多太多,却又没有什么可以还回去的。左思右想,他想了又想,然后福至心灵,“以身相许”。
——他们好像都喜欢睡自己,那就让怡声睡上一睡——怡声也是男人嘛!
周慈是男人,从来没有帮别人“吹箫”过——他总觉得,这样做仿佛是折辱了自己。
不过面对怡声,他愿意折辱自己一下——心里塞满了感情、心甘情愿,并不是折辱,他想,像那句话说的,与有情人、做快活事。
自己从来没有跟“有情人”,做过一桩“快活事”,现在真刀真枪地做了起来,周慈被自己吓住了——胃里充满了怡声的东西,刹那间,他“起立了”!
周慈小声的、讨好地再说一次:“对不起。”
——对不起,本来是想让你上我的。
——可是他却生了想上对方的心,所以对不起。
周慈仰头,看了怡声很久很久。灯光打在怡声赤裸的头脸手足上面,其实怡声穿着衣服那倒没什么,动人是他脱光了衣服——不知怎地,自己就是有一种想把怡声从衣冠楚楚揉搓到衣衫不整的欲望。
江怡声呆了一呆,渐渐回过神来。
他没有动,依旧仰躺着,江怡声没有问阿慈为什么说对不起,眼下这个情景,好像说什么都不适合——尤其是做,不适合,不大好。
周慈慢慢挪身过去,挪到怡声的身畔,抬手越过怡声的胸膛,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酒壶,男人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想想,周慈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能壮胆、酒是色媒人。
——他急需壮胆,因为心怀不轨。
江怡声眼前覆着一片阴影,他凝望着眼前阿慈那上下滑动的喉结,目光落到阿慈下巴那凹进去的弧度——很好看,很吸引人。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江怡声心说,怎么就觉得人家一个大男人好看呢,还吸引人——吸引自己的目光,这可真是……
他心里“真是”了半天,总觉得不大对劲,是了是了,自己都没有生气——生气什么呢,应该是自己占了人家便宜才是,这可真是……哎,江怡声想着,不由自主地摇两摇头,稀里胡涂、一团乱麻!
周慈规矩了半天,渐渐开始不安分了。他压在怡声身上,用手指去梳理对方凌乱的头发,他说:“我亲亲你好不好。”
然后,没等人家答应,他飞快地亲了人家的嘴角一下,亲完他抬眼看了怡声一眼,怡声没有反应——至要紧没有拒绝、推开!
周慈趁火打劫,他又叭叽啃了人家的嘴巴一口。
——他觉得自己一腔热火——甚至是爱火,他想,自己快要被活活烧死了!
周慈这把火没有烧成——烧成功。
——江怡声推开了阿慈,也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一推,因为知道对方还伤着腿。
因为周慈愿意退开,所以只是轻轻一推。
江怡声把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嘴唇上面,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自己怎么就没有讨厌呢——阿慈的吻!
一团酒气,他想。
江怡声想着,自己明明在这个肉欲上面,很淡的,不会轻易发情,可是刚才闻到阿慈鼻息间充满的酒气,他心里微微一动,有种啃回去的冲动。
这个感觉可太……江怡声掏光肚子里所有的存货,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然后他困了,想睡。
江怡声温和极了,仍然口称“阿慈”,闭上眼睛说:“阿慈,关灯。”
——他保持温和。因为觉得在这个事情上面,是自己占人家便宜了——人家都给自己做口活了!
所以阿慈亲吻自己一下,好像不过分。
——仅仅一个吻,不过分。
接下来相安无事,二人相拥相抱,一觉到天亮。
11.萍聚萍散
打战了!
后来周慈仔细回想起来,总是记不清那一天是什么日期,八月一号?八月十一号?记不清了,时间在战火中漫延,仿佛是定格在原地,于是焦虑就无所不在、到处都是了。
那一天,在一个秋风飒爽的八月下午,周慈站在江公馆的大院子里,男人是伸伸胳膊,然后又踢踢腿,几个动作做下来,流畅、痛快,周慈那心里就觉很安慰了,脸上也就绽放出笑花来:“嘿,我好了!”
江怡声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他是个衬衫长裤的整齐打扮,这时就把一只手插口袋里,男人轻轻点两点头,也很安慰地说:“这是大好了。”
这是大好了,周慈在他说话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黑眼珠骨碌碌一转,目光如电地扫了怡声一眼,只是一眼,男人随即展开手臂,把对方突然间拦腰抱起来——颠两颠!
对方惊讶地“啊”了声,也不发问,江怡声自然而然地把手按在阿慈的双肩上,按了两按,接着他才笑微微地道了句:“好了,我知道阿慈这是大好了。”
阿慈很得意:“轮我保护怡声。”
周慈轻轻将怡声放下地,然后他转身绕到人家的背后,男人两只手抓起对方的双臂,周慈带着怡声摆出一个起手式,口中有笑有说:“来来来,阿慈我教怡声两下。”
怡声侧过脸,从这个角度凝望过去,阿慈的面部线条是异常的优美——非常富有阳刚气息,是一条好汉。
好汉垂下眼睫,与江怡声对视了,然后他轻轻笑了,柔声说:“教你两下。”
这二人有教有学,兴致勃勃,目光对视间,不约而笑。
——这让一旁看着的十六,突然间失落了起来。十六掉转目光,望着扔在角落里的那把轮椅,上面空荡荡的——大哥哥再也不需要坐它了,自己以后也无需再步步紧跟着大哥哥不放了。
大哥哥腿好了,底气就足了,又恢复了以前当街踢人的风采呢,想必以后很难再见到大哥哥像昨天那样脆弱不安如孩童般娇气的模样了……十六心说,这可真是一段叫人怀念的日子呢,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很小,很小很小,处处都需要自己照顾呵!
大哥哥眼下不需要自己照顾了,真可惜,他想,怎么就这样可惜呢,难怪少闻哥哥要断掉大哥哥的腿……
——断掉大哥哥的倚仗。
周慈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只有一处腿上功夫,遇到怡声后,在人家面前,一直都是一幅弱不禁风、气虚心虚的模样,大声不起来,现在好了,自己可以抬头挺胸地向对方展露才能啦——我也是有本事的!
本事露完,周慈放开怡声,日光之下,男人在光影中负手而立,含笑说道:“江怡声,幸会。”
江怡声也是含着笑,但是没有说话,因为心知肚明——男人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离别气息,对方这是要告辞了。
周慈负手立在原地,轻轻说了一句:“阿慈要跑路了。”
江怡声也轻轻说了一句:“怡声也要走了。”
他忙着躲情债,他忙着赶船期,他们终将背道而驰。
——然而终将没有。
战争这个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有人在战争中生离,也有人在战争中死别;有人在战争中聚在一起,也有人在战争中失落而散……
这一个秋日午后,江怡声乘坐吉普车前往塘沽码头;而周慈和提着小皮箱子的十六各自坐在一辆黄包车,从英租界出发,绕着大半个城市,前往城市另一头的周公馆。
然后,极其突然的,遥远的天际边响起轰隆隆的炮声——日本兵向天津开大仗了!
——日军调来新式野炮,对准天津市区就是一阵狂轰乱炸!
傍晚时分,周慈站在周公馆面前,只看到一座被炸了一半的院子,男人四下环顾,只见四面断垣、四处残壁……天际边烽烟连连。
——这劫难来势汹汹如此势不可挡,而人力如此渺小,不堪一击,不过旦夕之间,人命就如草介——死不足惜。
周慈躲在骑楼下捡过一条命,他也没有什么亲人,李少闻?不提也罢!而十六就在自己身边,这时男人一手拉过十六紧紧抓着,一手抓过小皮箱子,周慈伶伶俐俐、大步流星地跑了起来——往回跑!英租界!怡声!
租界地算是中国里的外国,不敢说百分百安全,但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保险。
这对面临着战乱而恐慌到失态的人们来说,毫无疑问,堪称“天堂”一般的存在了,大批难民纷纷一窝蜂似地涌进租界内寻求庇护。几天过去了,各大租界里人满为患,粮食蔬菜抖然间一哄而空。而人在租界里,仍然能够听到远处隐隐约约的轰轰炮声,周慈虽然活了三十多岁,可真的是没经过战乱,这时就有些见神见鬼,坐在江公馆的大客厅里,明明坐立难安,却又一言不发,因为男人心里慌得厉害,怕一开口就泄了底。江怡声体谅他无家可归,这时就走到阿慈面前,站住了,然后男人弯腰拍两拍对方的肩膀,温言轻声:“你那个孽子……别担心,阿慈,好人不长命——他坏着呢,肯定还活着。”
阿慈反手按住对方的手,恍惚轻声答:“我不担心。”
然后,他又看了怡声一眼:“你活着,这就好。”
这很好,在此之前,周慈躲闪间一度吓到哭,要死了,一个大男人当街流泪,太难看了,可是真的太害怕了——爱到怕,要是心爱的怡声死了怎么办!
怡声没有死。江怡声好好的、全须全羽地折回了英租界,他乘坐吉普车到半路,车身一震,人在里面猛然间就听到了天际边轰隆隆地响——不是响雷,是响炮!
江怡声触觉敏锐,瞬间出声:“掉头!回去!”
——开战了!
——大沽口是第一战场!
——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一座轮船开得走——轰,都给轰成渣了!
他是一团镇定、稳若泰山,这几年来自己虽然从没有上过前线,自己是文人,不懂打战,专门在后方周旋,但是胆量也练出来了——没什么,除死无大碍。
他在傍晚时分是心平气和地回到英租界,然后在下车的一瞬间,江怡声突然心悸了一下,周慈周慈周慈……
周慈在晚上十多点钟气喘兮兮、狼狈之至地抵达江公馆,江怡声一看到对方,忍不住上前抱他两抱,摇了两摇,口中不知道是感叹还是感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该散当散,然而世事浊重时光清浅,乱世里能不散的话,还是不散的好——因为未必就会有命留到他日相逢。
在八月中旬的时候,日军攻破大沽口,天津半边城市沦陷。
眼下这个形势,根本是没有日报可看——报馆都被轰了,只能靠听说来分析眼前的形势了。
周慈坐在大客厅,时不时探身望着窗外,心神不定:“听说,现在租界外面的情形很惨烈,市区已经被全部轰毁了,电话线路都通不了,人是一堆一堆地死呢……”
江怡声对于目前形势虽然心里担扰着,然而面上却只作等闲,语声轻轻地安抚阿慈:“是这样。不过,我也听说了,现在国共同盟,握手言和,听说南京的杨少帅——嗯,现在该叫人家杨师长了,杨师长过几天就会打到咱们这里来了——是支援呢!”
周慈今天早上看到副官长进出过江公馆,知道这是一个可靠的“听说”了,他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好极了。”
江怡声在窗前向外远眺半天,也沉默了半天,然后轻声说了一句:“守在大沽口的……一支仪仗队,中看不中用……半边沦陷……”
——半边沦陷,很快,就会是全城沦陷了。
几天后,周慈没有见到杨师长,他见到了李少闻。
李少闻是在八月下旬离开天津——他也不是孤身一人,他跟人家做官去。天津卫一位归顺日方的地方高官,一看天下大乱,便急不可待地要整装前往关外赴任——早在先前,日本人就在关外建了个满州国,改名新京,实在是汉奸们大有可为、大展拳脚的广大舞台。
高官见有专列可以搭乘,给自己的名额空了可惜,这时就见十五爷跟在屁股后头笑模笑样的,真是讨他眼缘,于是高官顺手就捎带了这位十五爷一程。
十五爷,李少闻,也是惦记着待在英租界的干爹,并没有不告而别、独自一人远走高飞的打算。
他跑到江公馆,拉着干爹就想走。
干爹甩开干儿子的手,还来不及欢喜阿闻还活着,周慈就遵从内心的欲望,男人抬腿就踹了人家重重一脚——这一脚真是太重了,砰,直接将人扫到院子里,扫趴了。
周慈心软,然而嘴硬得不得了,男人破口大骂:“孽子,你怎么不去死!”
孽子在地上趴了三五分钟,几分钟后李少闻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站直了,男人伸手一抹鼻子,抹了一手的血——他被干爹踹得落地面,把自己鼻子都给撞歪了!
——干爹这是真踹了!
——他现在还生自己的气!
李少闻满脸鲜血,然而还笑得出来,在阳光照耀下露出的一口白牙明晃晃的,男人仰起头,好声好气地说:“干爹,让你踹一脚,这是出完气了喔,咱们走吧——我有门路!这就走!”
他说话间已经大步上前拖住干爹的一只手臂就要往外拉,口中焦焦躁躁地说:“走快点!外面车子不等人!”
周慈就见他是个火燎火燎的架式,眼睛亮晶晶的,目光里满是希冀,仿佛所有的悲欢苦乐都装在这一双瞳孔了。周慈情不自禁地顺着阿闻的力道往外走,口中大呼:“阿闻!这是走哪里!”
“关外!我做官去!”
“满州国?”
“嗯!”
“你投日了?”
“现在是日本人当道!”
此言一出,周慈怒从心中起,一个手肘屈起,重重撞了阿闻的肋下,这一撞直接把人撞得弯了腰——李少闻捂着胸肋,疼得热泪盈眶。
周慈杵在大门口,斗鸡一般,把脖子抻成一条直线,男人吼道:“作孽——你这个有奶便是娘的混蛋!”
混蛋八岁就知道“有奶便是娘”这条真理,所以他自己这个半大小子才喊人家一个半大小子做爹——因为叫爹有好处!
——因为当日本人的走狗有好处!
“杀人放火金腰带!”李少闻直起身子,挺着胸膛,男人脸上都是鼻血和泪水混着流下来,面目狰狞,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实在是——苦怕了!”
——他实在是苦怕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都不仁慈——自己当然仁慈不得!
——一仁慈,就是一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