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光辉,洒上了女生哀伤的容颜,如此,更添凝重。
“同学,你的确看错我了。不过我想提醒你一下,如果你一直拿别人有意或无意的习惯性假象当成是他内心的真实,那么你迟早还是会看错。”
秀气的眉,紧紧锁起又渐渐舒开,心若寒潮的女生定定的注视着萧坎深沉而淡凉的双瞳说不出话。很久,她幽幽的问他:“萧坎,你到底有心没有?”
有心没有,有心没有……如果没有,是不是就可以躲过这场疼的撕心裂肺的劫难?!萧坎的神色猛然阴下,一抬手推落了身旁的茶盘:“我是没有心,可那个林却就有吗!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你现在就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憎视着萧坎的眸子里一片水雾迷朦,黄逸曼紧咬着轻颤的红唇绝身而走。然而在跨出厅门之前,她背对着萧坎停住了,深长的音绪一改往日的清脆甜美,传遍了厅堂的每个角落:
“七天,萧坎。我将给你七天时间,如果七天之后你依旧如此,那么我就再也不会把林却让给你。”
女生终于走掉了,暮色也已然近深,萧坎仍陷在沙发里,所不同的,是此刻的他正疲惫的闭着眼睛。从小到大,向来都只收到女孩子的情书,至于战书,这还真是头一次。萧坎有些自嘲的微微挑了挑唇梢,也罢,反正与他无关。
慢慢睁开眼睛,再次望向那日复一日永不更变的夕阳。彤晕阑珊,他站起来迎着几缕残存的余芒走近窗台,拿起话机按下一串繁长的数字,静候片刻,对着电话另一边的人说:
“妈,我想过了,同意去澳洲。”
朝暮轮替,七天的时间逝去。被风吹拂似的快,被火蒸熬般的慢。
办理签证,打点行程,准备结业考试,还真有点忙的不可开交的味道。偶个下午,以前的死党们打电话来要萧坎抽个时间聚一聚,算是为他饯行,萧坎二话没说,放下手边的事当即就开车去了。
席间,之前缠绕彼此的不快全部在杯盏中烟消云散。心结开了,说什么都畅快淋漓,萧坎表率似的开了个豪气干云的头儿,随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笑闹不断,再无顾及。然而毕竟是久不曾叙而人将散,不知是谁第一个感了句伤,由此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欢腾的场面全被沉默顶替了,几个大男生的眼圈都有点红。
萧坎站起身,端着杯依次走过几个好友身旁与之相敬对饮,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全丢入酒里一仰而尽。轮到霍罹,霍罹强压下一脸的伤感,为缓和气氛,故意边笑边大声说:“萧坎啊,我可警告你,到了那边再忙、在快活也不许忘了我们!国际长途贵呀,我们可付不起,所以电话都得由你打,知道吗!”
碰杯,饮进,倒转,一滴不落,萧坎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搁,笑色攀颜:“没问题!”
刚一撤身,又被霍罹拉住,“哎哎,我说,还有启尧呢!你小子怎么单单不敬启尧?”
周启尧闲闲的扶了扶梁上的眼镜,把玩着酒杯但笑不语。霍罹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游走了良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周启尧大叫:“啊!你中一那时定的澳洲留学计划该不会要现在实行吧?!”
萧坎走到周启尧身边,睨着他淡淡一笑:“我跟你这家伙,还真是扯不清了……”
毕业考试前一天的下午,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萧坎正忙忙碌碌的整理行装,对话筒里传来的那些听了不下十几次的注意条款心不在焉的答应着。萧坎的妈妈把想说的都说完了,又跟儿子拉了会儿家常,然后在五句换不回一句的不公平对话中终于决定结束这次通电,挂断电话前还不忘拿儿子打打趣:
“半个月前还装模作样的说死也不过来,等人家小尧一劝立刻就听了,我看你这犟脾气也就小尧能治的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电话断了。随后,萧坎愣住。
周启尧?
隐约中,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下意识的想把电话反拨回去问问清楚,可当拇指触到按键时心念忽而一转,拨出的号码却是另一组。等了一会儿,萧坎意料中的那个不温不火的声音传来:“喂。”
“启尧,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一连几日的平静被一瞬间浮起的猜疑砸的粉碎,混乱再次聚集在头脑中,萧坎努力的稳住心神,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会在说出那个名字时发抖,“你去见过林却了,是吗?”
“……我记得我说过讨厌那个人。你应该知道,我从来都不会主动与我讨厌的人见面。”
“你……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妈逼我移澳不到三天他就性情大变?!为什么我妈说起我愿移澳时会提到你?!”无波无谰的语气,刹那间激怒了惴惴中萧坎,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口气全部吼了出来,“别说你不清楚,别给我耍花样周启尧!”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萧坎粗粗的喘着气,心脏的跳动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沉重,一下一下,仿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声源。隔了好一阵,周启尧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却相比平日低沉了许多:
“我只是把阿姨的想法都打电话告诉给他,叫他自己看着办。”
飞鸟摇坠,鱼撞浅滩,一瞬间,万念俱焚!
“你是……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阿姨找你谈过的第三天下午。”
电话慢慢滑出手掌,而后摔在了脚下。萧坎仍然清楚的记得,正是那一天的晚上,林却渐渐从浓夜中走出来,怵目惊心的黑衣黑裤,蓄满了深色的凄迷。
还有他浅浅的熟悉的微笑,以及隐藏在微笑后面的不熟悉的决断与残念。
眩晕般的窒息感,随着情伤与疑虑的逐个瓦解而不断扩大,萧坎不知不觉退了一步,撞翻了打理的整整齐齐的旅行箱。证件、书本及衣物摊落满地,看过去竟显得有些荒唐,萧坎怔了片刻,随后突然胸口一紧,一阵烧燎似的剧痛迅速泛开,直逼到他眼前一阵茫色。眉心揪聚,痛念深入四肢,无处发泄的萧坎猛的飞起一脚,原本狼籍的物件被踢的七零八落,而他自己则在下一刻全力飞奔出门。
等我……却!请你……一定要等我!
腿慢,车也慢,连一举收穹的双眼都算不得快,心也不知道是不是还长在自己身上,永远落在目不能及的前方,怎么追也追不上。炫目的墨蓝色跑车呼呼挂风,驾车的人另一只手捏着部一直传出空号通知的行动电话,细长平整且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使了过大的力道而已经微微失血泛白,却还是一遍一遍的重复着确认与拨出的过程。十几分钟的路,十几载般的煎熬,火似的盛阳悬挂在挡风玻璃上方,燎出了萧坎满额的汗。
将车子甩在学校几米以外的车行道上,萧坎抽身冲入正门,直奔教学楼里林却所在班级的教室。大考在即,大部分的学生都回家养精去了,留在学校的人数寥寥可寻,萧坎往教室里张望了一阵,虽然他知道自己渴望见到的人不太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但是那一双清俊的眉眼仍随着心中那一簇小小的火焰一同黯淡下去。
然而,耽搁只有一瞬,飞散的心念又在那个印象中无比熟悉的篮球场上再次汇聚。曾经与曾经的曾经,无关那中央是叱咤风云或是空无一物,观席的木制长椅上总是乘风浮起一抹栗色,静谧融融,心旌舒展,那是属于他的地方,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时季周而复始,时光风驹过隙,而却似乎,已物是人非。
大朵的云团悄然掠过头顶,远处的翠色肃然积荫,空旷场地寂寞独卧的轮廓遥遥可见,孤独的长椅凄恻的迎着烈日,也像在默默的等候着某一个人。无风,无影,无声,萧坎的脚步逐渐慢下,力气如被卸去,连站立都成为了负担。支撑若玻璃“哗啦哗啦”的碎了,变成伤人的凶物,当初越坚固,如今就越锋利。无助,胜似黑暗中迷路的孩子。
脚下的影子,轻微的摇晃,轻微的不真实。
明暗交错,是与非的黑白世界里,唯一柔软的色彩,不复踪影。
但,倏忽间,滞顿的感官捕捉到一丝异动。萧坎睁大眼睛在篮场侧的小林中寻索,一颗心战栗的提到嗓口,却又沉沉落下。
白色的衣衫,白色的短裙,清澈的海蓝发卡,女孩子的一双漆漆深瞳,由于经历了太多的感怀,包容了太多的心迹,盛装了太多的诉语,太多太多,而终积成寂。
黄逸曼转过眼,平静的迎向萧坎渐渐缩近的目光,然后,她浅淡的笑了,带着少许的矜漠与残酷,“听说,你就要移民澳洲了,是吗?果然是前程似锦的萧坎,祝贺你啊。”
萧坎站定在她跟前,略过针锥般的嘲弄,盯着她微笑的脸咬了咬唇,微垂下眼:“请告诉我,林却……他在哪里?”
“哈?我没听错吧,都什么时候了竟还说这种话。”笑意四溅,声如云燕,黄逸曼揶揄的凝视萧坎,不放过他神色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做的一切不都是在伪装吗?他不是没有心吗?萧坎,七天早就过去了,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一抹痛色迅速的浮现在萧坎的脸上,他伸手抓过女生的肩臂,几近失控:“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拜托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想见他,真的很想很想见他!”
稍一定神,再次对上了女生的黑瞳。散去了非难,散去了嫌恶,只余下平静而深刻的指责,以及,伤念。
“如果我知道他在哪里,还会来这里等吗……”黄逸曼侧过脸,目光落在不远处空荡荡的长排木椅上,金色的光辉包裹着椅座和椅身,看上去熟悉又不熟悉,“林却已经失踪五天了,退掉了租住的公寓,也没有来学校,连电话号码……也变成了空号。”
暑气潮浓,晕眩突然临至,脚下不稳,险些倒退半步。
看见女生一点一点的抬起脸,仰望着淡蓝的天空,娴静却又忧凉的神情,竟与某个人有几分相似。“林却曾经说,你就像夜空中的金星,明亮耀眼,如同希望。所以当初,即使一再盛传你与林却反目的消息,我也只当是流言众误,不肯去相信。”
轻若无声的叹了口气,女生的视线慢慢回移,黑白分明的眼望着萧坎,透明的不见一丝情绪。平淡的声音传至耳畔,却是异常的幽然深缓,似问,也似答:
“上一次是你把林却扔在郊外的吧,这一次,你把他扔在哪儿了?”
晴天雷动,轰鸣胸腔,有什么东西正在复苏与死亡之间徘徊!
扔在……哪儿了?墨漆的眼缩成一隙,发丝零落覆颊,苍红的唇时而张时而抿,却跳不出半个字节。哀迫、惊滞、悔不当初,落得这样一副神态的人,竟是萧坎,本性淡定而骄傲的萧坎。
金星,被古希腊人称为“Aphrodite”的钻石星。
既是晨星,又是昏星,比天狼星更加明亮璀璨,让人舍不得转开眼睛。
它的光华时常会迷了人的心智,使人错以为自己距离它很近,伸手便可以摘得。
金星,如同希望。
黑夜里唯一的希望,活在黑暗中的人,永不能玷染的光明!
萧坎一口气跑出学校,跳上车飞驰而走,眼外所及之处皆是水光一片,融合了灿金的光丝,稍一侧转就绽开一圈又一圈的螺纹线。
你说的对极了,却。我是个十足的废物,从来就没有像我这么容易上当的傻瓜!
只是,为了这样的我而自绝后路,值得吗?
值得吗……
途面崎岖,沙尘飞扬,流云眼前过。清宁的风景阻不住血流的奔涌,幽淡的芳馥压不下心神的焦灼,一条通往林却外婆家的路,犹如一条绷紧的钢索,将萧坎与他最后的希冀坚牢的栓连。车行风驰电掣,红日自东走西,两个小时之后,微甜浅涩的忆景回到了眼底。
萧坎走下车,靠近几步,手扶上了青砖小阁园外的双扇铁门。
翠簇朱蕊,野娇几点映,园迹繁茂葱郁,却丝毫没有条理。推开门,落脚之处青丛覆径花碎成泥,几声断断续续的蝉鸣从枝荫中传来,更显沉寂。这派景象,大概是很久无人照看了。
萧坎的手被自己握的发潮,他速步绕到小楼左侧的银门前,小心翼翼的敲了敲,又敲了敲。
随后便一下重过一下,如何也停不下来,急切到几乎要破门而入。“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在吗……”
不肯接受,亦是不敢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萧坎终于停手收声,又是夕阳微红的光,透过枝缝叶隙斑驳的投在身前的银门上,混合着不远外小孩子嬉闹的笑声轻轻的晃动,代替应答。
愣怔的盯着始终紧合无息的门,踉跄的倒退了两步,莫名的空旷感由萧坎的心口一直上延至他的大脑,连紧蹙的眉心也抚平了。站着思考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自己失掉了什么,慢慢走出小园,萧坎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
日残云舒,昔影如幕,几回断肠处。
睁开眼,依旧是小镇怡人的景致,前面素桥头一群小孩子正欢快的游戏,每张小脸儿上都是红彤彤的笑意盈盈。
或许,是魂吧。
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从游戏中脱离而出,直直的盯着萧坎不出声,大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迎上萧坎飘忽的目光。
“……小媛!”
像是从恍惚中醒过来一般,萧坎倏的绷直了身体,几步跨到小女孩面前蹲下,指着身后的阁楼急促的询问:“小媛,你知不知道这家的婆婆去了哪里?”
“嗯……那个婆婆几天前去世了。”
“什么……”一瞬间,萧坎呆住了,他茫然的转过头望了眼默立在残照下的青砖小阁,半天做不出反应。
“……那……那林却去哪儿了?”
小女孩垂下浓密的长睫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萧坎慢慢站起来,发觉眼前有些模糊,抬手揉了揉眼睛,还是模糊。
那群欢快无忧的小孩子们聚在小女孩后面七七八八的唤她,小女孩应声转身,萧坎想走,却举步为艰。
忽然,已经走出去几步的小女孩止住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小手指向小阁楼后不远处的小山,稚脆的童音贯满了萧坎的耳朵:“前天傍晚,我看见林却哥哥提了些东西走过去了。”
放眼小小的指尖引领的方向,一轮如血垂红将沉未沉,弥留山尖。
仿佛感受到钟声彻悟的鸣响,一下,一下,穿透了迷眼的重雾,穿越了时间空间,穿入了天央心谷。而那一抹别具风情的微笑,以及昙花一现的幻颜,乍寒乍暖,难以方物,似若再次回到了眼前。
整个小镇,日落最迟的地方。
恨不能插翅,恨不能腾空,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意念中的一切都淡化了,只印出一个如水墨般浓重的身姿,汗珠顺着萧坎脸侧完美的曲线滑下,滴打在径末的青棵上,山间的碎石旁。夏暮风迟,峦巅温热,萧坎的步子渐渐缓下,牵念的栗色落在他的眼里,柔和的绽成了全部。
偎着一块斜石的人正歪着头昏睡,尘污遍布于他的脸上、身上及发间,橙红色的夕辉裹着他的身体,声殇息逝,如同汪洋里一叶孤伶的扁舟。
思恋的疯狂,和抽离的剧痛。萧坎只是凝望着,竟一时失了神。
脚步轻轻的向前挪移,却大意到忘记了绕开他身侧凌乱倒放的空啤酒罐,突兀的响声划破了日落时分原有的宁谐静寂,萧坎惊慌失措的看着眼下的人微动之后缓缓张开眼睛。
一惊、一怔、一黯然,全部若天际的流星,一闪而过来不及确认。转瞬之后,一如既往的温暖微笑展开在清丽妍秀的脸上,柔软的栗子色的瞳内,盈载的还是那熟悉的宁寂的隐蔽的深沉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