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那些忧伤,不全是为我。
甚至,大部分,不是为我。
我放下杯箸,像我还不曾长大一样地偎进他的怀里,将脸埋进他的衣襟,不想去看他的寂寞他眼里的忧伤。
他收拢了手,搂住我,将吻落在我的头顶,声音温柔:“怎么了?突然就不吃了?冬天夜里长,得多吃点,免得晚上饿……”
“嗯,不饿。”
“你这孩子,真是任性。”
“我就要任性,就要。”我偎在他的怀里,很温暖,我的耳朵下面,是他心跳的震动声。
若我能,就这样死去,那该多好。
我不敢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水汽。
就这样一直一动不动地偎着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成了一生一世,一下子,就成了永远。
恨不得,我的生命,就此落幕。
可我只是睡着了。
再醒来时,我们都在温暖的帐中,锦被覆盖着我,他合着锦被抱着我,不曾宽衣,他疲惫到了极限,靠在坚硬的木床栏上,眼圈深陷,手里拿着一方帕子,潮潮的,不知是我的泪,还是他的。
手指抚上他的眉心,点了他的昏睡穴,他慢慢地睡了,倒入我的怀中,我抱紧了他,放声大哭。
眼前鬼魅一般地闪出了一个人影,出手要抢过我怀中的人,千般焦急。
我尽情地对他投以仇恨的目光,任性地表达我的嫉妒。
他有些震慑似地,见我不放手,便堪堪地垂下了手,半晌才道:“没事别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他会伤心,会难过的……你们都在一起了,你圆满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这个人,天生自有一股狠绝之气。对别人狠厉,对自己更狠。他随时可以让我瞬间支离破碎,从此消失于这个天地间,可就因为如果我不在了,他心爱的人会很难过,所以他只能对自己残忍。这样隐忍的个性,即便老爹对他没有爱恋,那么那么多的心疼,迟早,会凝聚成无尽的爱恋的。
我会输,是一种必然。
保护不了我心爱的人,也就罢了,一直一来,我都是个软弱的人,在他们看来,是个需要被搂在怀中呵护的人。
文瑞的心乡,又怎么可能会是在我这里?
“他喜欢的人,是你。”
“我知道,所以我能允许你活着。”
“那你还问什么我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咬牙恨恨瞪着他。
“我不知道,你居然是这样贪心的一个人。很可惜,你并不具备贪心的资本,而我,也不具备……”说完我们都沉默了。
我抓紧了手中的人,可是阻止不了我的悲哀如泉涌。
我用手背抚着他的脸,他沉睡的脸,总是叫人不自觉地露出一种种莫名的羞涩甜蜜……
多少个夜,我偷偷凝望过他。
那些忧伤的夜,没有哪一夜,如今天这样让我尝受着身心被千刀万仞割裂般的痛楚。那些即使忧伤,却还是羞涩甜蜜的夜,也已经没有了。
“我会放弃。”
“你早该这么想了,因为,最痛苦的,从来都不是我们,而是他,是我们都太自私了……虽然你放手,他一样还是会痛苦,可是我会给他力量与呵护,就像数百年前一样……”
“够了!”我低吼了一声:“不要太过分,嘲笑我的失败!”
“不,你并不失败,你只是目光停留的地方不对。”
“你是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觊觎你的爱人吗?”
“你太偏激了,我不想和你争论什么,你把他放下来躺着好吗?一直这样抱着,等他醒来,会不适,他一不适,很可能连旧疾也一起牵扯出来……”
我把老爹交到他的手里,看着交接的手臂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坚强有力,再看自己细瘦的手腕,不得不说,我几欲沮丧致死。
小轩窗边,我没有添灯,在自己的房间里,就着外面的雪光,提笔想写些什么。可这些年混乱的生活,让我早没了写字的心情。
甚至连简单的字,我都忘记了它们的写法。
早年我一直羡慕那些文人骚客,能写下那许多瑰丽缠绵的春恨秋悲夏殇冬苦,羡慕他们能把自己无尽的伤,转移到华丽的笔墨间。
到如今,我想的却是,还能有心情,还能写出来的伤,那还能叫伤吗?
就像,若还能流泪,你还敢说自己已经到了悲伤的尽头了吗?
我走了,连夜走了,什么都没说。
我想卫凰明白的,老爹也明白的。
走前在风雪中我和卫凰持剑过了几招,他先是有些疑惑我的以卵击石,渐渐他发现我不是他轻易便能一招致命的对象时,他聪明地猜到了一切。
是的,我是通过他的剑,告诉老爹,多年前,我离家出走,四年,我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多年后,我还是一样可以保护好自己。
我不会选择让他伤心的结局。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该必须履行的诺言,没什么非遵守不可的约定。
所以我放弃。
即使会痛得我无法安生,茶饭无思。
离开郑,我还是回了随。
只是对随宫城内的一切都不了解,不过观民生,还是那样祥和安乐。
我从雍城开始游荡,在纸醉金迷中看世间百态。然后去了怀州、云州、武夷、平城,最后来到了毓山,佛家胜地。
我于松下听禅,但觉梵音入耳,有中被洗炼尘垢的救赎感。
可我不能在此间哭泣,脏了香客信徒们朝圣的路。
我也无法成为信徒,数百年来,我只信过我的爱恋,如今,我连这个没法信了。
游荡的时候,我学会了做饭做菜,学会了像个普通人一样挣钱,过活。拼命地做着一些事的时候,就没那么多时间去想一些不该想的了。
我以为我的一生将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下去,除了偶尔看见一些温馨的画面会羡慕不已之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民间多的是亲密无间的父子兄弟,多的是共享天伦的乐趣。
就算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可我比他们任何一人,都更刻骨铭心地爱过。只是枕籍着那些已经触摸不到的回忆和思念,我就可以撑过余生。
我能的。
直到我遇见了韩益。
“不奇怪为什么千万人中,只有我可以找到你吗?”他笑着问,依旧是丰神俊朗儒商,你永远也无法猜透他有多富有,他敢像个皇帝一般坐二十四人抬的大轿而没人能参奏他什么。
因为他的大轿只是极尽靡丽繁华,不见尊荣。他的野心除了钱,和我,再没别的。秦昊想必也是知道他的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要他的命,即使他犯了那样的大罪,勾结外邦。
我摇了摇头。
他抬起我的手看了看,又双手捧了我的脸:“秦宝,何必这样苦自己呢?你的双手,不适合亲自为生活奔波。”
“那适合什么?”我笑,自从再次在民间游荡,我便学会了笑,即使自己不开心,也还是要笑,因为别人会开心,别人开心,才会不挡你的路,不给你使绊子,朋友也会多了许多。
即使自己还是会寂寞,可有人相伴,起码,热闹还是有的。
“拈花。”他也轻轻一笑。
“你是建议我出家,在菩提下向佛祖的方向奋斗么?”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弹了我的额:“想哪去了你!你可千万别出家,那很多人可要同时挤破寺庙的门了……”
“才没有呢!到了今天,记得我的人能有几个?”我依旧笑。
当年我可真的是有众多的爱慕者,只是我一个都不曾在意过,我的眼里只有老爹,连一起长大的秦昊都没有。
“别这么笑秦宝,虽然美得惑人心魄,可我看了会难过……”他收拢手臂,拥我入怀,我挣扎起来:“韩,韩益,我一直把你……”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直是个大哥一样的存在。我没有想别的,以后我也不会了……你继续把我当大哥好了,因为哥哥我,已决定把所有的生命兴趣,都投注在赚钱上了,等你需要时,我一车一车地搬去任你挥霍,你说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不要剥夺我唯一的兴趣啊喂。”
“哼。”
“秦宝,答应我,怎样都要好好的。没有任何人会再逼你了,你放心,再没谁可以逼你了,没有了……花颖君已经死了,兮羽为了救秦昊,已经沉睡了好几个月了,也许再不会醒了,他不会再强迫你了。你也不用担心国政,苏乔扶持太子,苏乔,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一切都处理的甚至比花颖君还要好……”
“那秦昊呢?!”
“他,他其实,也是好好的……”
第64章
“哦,那就好。”我垂下肩膀。
“要去我落脚的地方走一走吗?最近行商至此,恰逢春色无限,所以行程放得慵懒了些,居然让我遇到了你!”他搂着我肩膀的手臂紧了紧,用极尽宠溺的口气道。
我看向他,突然道:“韩益,你老得可真快!”
他盯着我的双眼看了一会儿,转过了头道:“是啊,思念催人老……”
……
沉默。
我发现已经不能同从前一样和他玩笑耍嘴皮子了。
我忘记了,如何真正地去笑、去玩笑了。
扯了扯嘴角,摆出一分“我在微笑”的架势来。
要是白琴还活着就好了,我咕哝道。
他为了帮韩益,韩益为了帮我,最后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成,困于情感的泥沼,害了多少人都记不清了。
韩益住的院落,有一大片白牡丹,这时节,开得正烈。
我望着那丛丛的牡丹出神。
白琴,曾经如白牡丹一样的美男子。
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个世间的任何地方了。
“你想他吗?”我问韩益,却又觉得多问。
他是有钱的大商贾,从来都是挑剔的人,却住在这样一处僻静的院落,不见奢华,饭食也不见精致,只有这满院白牡丹,尚有可取之处。
他没有回答我。
背影给我几分寂寥。
领我到他给我安排的房间,他亲自给我叠被铺床,洒扫布置……
“韩益,这些,我都会自己做,你不用……”
他将我推到外间的廊上站着,道:“乖,你坐在廊下喝点茶先,马上就好了。”我待要再说,他用拇指揉了揉我的眼角道:“倒底是多久没有好好睡觉,没有好好吃饭的?憔悴成今天这个样子?啧啧,比以前丑了……”
他自己,不也一样憔悴。
说是偶遇,只怕自我离开上京后就一直在找我吧!若不是快到清明时节,我想回上京看望一些那些已经在地下的人,只怕他还找不到我。
入夜,躺在床上,本以为会睡不着,却沾枕即眠。
再醒来,却不是在那个开满白牡丹的院落里的某间房里,而是在一处华丽的所在!这是哪儿?!看起来似乎有些熟悉!
恐惧袭上心头来!
莫非韩益他……
不远处珠帘掀动,环佩叮当,香风袭来,一云鬓华服美人走了进来,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还是在黄粱梦中。
“苏……乔!是你!你怎么……”
她在床畔坐下,忽然大笑起来道:“原来得到你,也不过如此简单,只要有权力就足够了!”
“你说什么?!”
“是我派人跟踪韩益的!我知道除了他,你现在几乎不想见任何人。现在整个随的天下,几乎就在我的手中,你别想逃了!”
“你就不怕秦昊……”
“我说了,整个随的大权,都只在我的掌握之中!”
“秦昊……”
“你放心,他不会再纠缠你了。你会是我的,只有我,才能光明正大地拥有你!因为我是女人。并且现在也只有我,有这个权力和能力!”
“须知你的权力,也不过是从秦昊手中得来,他尚且不能够留住我,你凭什么……”
“他留不住你,那是他太贪心了,他不仅想要你的人,更想要你的心,所以到最后他只能什么都得不到!我不同的,我只要能看着你活在我身边就成了……”她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这使我毛骨悚然。
“苏后,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你是他的皇后,不该……”
“哈哈哈……你大概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个什么样子吧?”
“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抓住他的手腕急问,她甩开我的手,斜了我一眼道:“我还以为你恨不得他死呢!”
我不会单纯地以为秦昊只是懒于整理朝政,他年少登基,本就根基不稳,加上心思全不在那上面,毕竟是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或有不成熟之举,可那都是被我影响所致。他这样立于朝堂之上,时刻面对的是一般虎狼臣子,如履薄冰就不说了,即使回到香粉作堆的后宫,也都是危机重重,他是怎么撑过来的,我却完全不关心,还尽给他添乱,扰他心神……
苏乔毕竟是女人,她以为如今整个大随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可她背后的力量究竟有多少是真心忠诚于她的,就不得而知了。朝中有的是藏得很深的老奸巨猾之徒,她此刻是否被人无形中当作木偶、傀儡来操纵……
而秦昊,秦昊不知道被他们……
“瞧你那一脸着急的样子……其实他也没怎么样,不过是再不记得登基之后的事了,呵呵,说来也可笑,他一直执着地以为他还是那个秦府的六公子呢,自个儿搬到那封了许久的庭院去住,每天在那读书、习字……”
“怎么会这样?!”我从床上爬起来,冲到地下,几步奔到苏乔的跟前,差点跌倒。她皱眉看了我许久,才道:“他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再也不会祸害苍生了,也不会为了你把皇家的脸面丢尽,不会为了你成天想杀这个想杀那个……”
“也不会伤心难过了,是吗……”我转过身,下意识地向门外走去,背后一个温热的身体贴上来,柔柔的声音在耳旁道:“不许走,我这么辛苦地扛下一切,为的就是今天,你不能……”
“对不起,我不能。我秦宝,可以成为您的臣子你的下人,或者阶下囚,或者鞍马舟车,就是不能……”
“放肆!你觉得你还有权力说不吗?!我不同于秦昊,我不会对你太过心软……”
我推开她,毅然向外走去:“我不能。”
“来人!拿下!”随着她的一声高喝,立马有数十名黑衣人从暗处荡出来,手里的利器寒气逼人,齐齐对准了我。
我回身,施施然对苏乔行了一个君臣大礼:“皇后,我秦宝不才,从前屡屡被人掣肘困住,那是因为秦某那时心中尚对别人存有信任。这几年发生的事多,我早就不信任何人了,所以,倘若秦某真要走,凭你是没有办法拦住我的。谁都没有办法!”
那数十黑衣人都是好手中的好手,可是我逃起来也不费力。毕竟,谁让他们不敢真的伤了我,而我却敢真的不顾他们的死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