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死了吗?
我记得,自己衣衫不整的从那山下来,似乎,有个人,在那山顶,是我做的错事。
片段模糊不齐——然后,我回到了这里——然后——
火烧火燎。
这么看来,我终究,还是死了吧。
也罢,世事多纷扰,能这样死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
是谁常常在我枕边低泣,眼泪如同甘泉一般涌入心田。
是谁?
那般清凉的呜咽,声声唤着我的名来。
“庚——庚——”
好了好了,别哭了。
将你满腹的泪眼都收入心怀,这样够了吗?
双手环抱,胸膛上满是清甜凉爽的柔软。
那般青草生脆的香气,触手柔软微湿的长发,喃喃低语探出的温柔鼻息。
你是谁?
在我行到了往生的黄泉始终不忘借温存于我收纳入心房。
温柔生涩的颤抖,似乎还有,冰冷难耐的碰触,细听——哎——是铁玲叮当作响清脆甜歌。
你的手脚上一定系满了光灿玲珑的小链小铃,我猜——是山间自由穿梭的山精?
“阿布——”轻轻的呼出心头名唤。
原来你是阿布,你——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阿布?”
红莲不再吞吐火光,有丝丝的凉风沁入心头,黑暗的尽头,一抹微光闪烁。
“阿布?”
朝着光芒步步前行,风声逾盛。
天光骤亮。
石窟,山崖,我在这一头,身边斜倚着的古松姿态风雅,松香阵阵,混合着漫天飞舞的风气,扰人心绪。而那边——
是谁,着一身不变的殷红,任由山风吹得长发沐纱,衣袂如羽。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那人笑着回头,一缕黑发顺着腮边滑过唇角,点燃的,尽是一场朱唇玉肤眉目如画的魍魉媚火。
“阿布?”
分明——是阿布的眉眼,只是——媚更甚,连带着风流,不似人间。
“庚,怎么不接着对?”
一切都是和轨的顺畅,“今天是什么?”我问道。
“相思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我向他走去,天青的广袖吃尽了风息,“这个时候叫我出来,不难为情?”
他呵呵直笑,一双秀目弯作了新月,“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非也非也,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终于牵到了那风口翻飞的朱红香袖,我昂着头,单弯起了嘴角,“功课做的不错哦,要先生我给你什么奖励?”
他摇摇头,侧头将红唇凑进了我耳边,“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啧啧,这可是梁任公的新词,着实不错。”
见我不达文意,他显得有些恼怒,“就你会装相!”
心底暗笑,我低下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羞笑红满双颊,“一寸相思千万绪,几多绪,谁理绪?”
一段红尘百般思,几多思,谁寄思?
七窍玲珑心,为的,只是定下一个确实吗?
真是傻瓜。
“傻瓜,你听——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你猜猜,落红姓什么名什么?”
“这我不管,”勾魂目水波流转,五指纤纤,揪紧了我的衣襟,“我只道这落红字一文一庚,讲的是一个使坏不安好心的私塾骗子。”
“哦~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一个骗子。说说看,我骗了你什么?”
一张俊颜轰然巧红,“我不知道。”
“咳咳,”我清清嗓子,“这季别忘了交学费。”
“你!”气急,娇颜却又立马换上笑脸来,“先生,你看学生我可有能耐出山?”
“还差一些。”
“差什么?”
“这些,”一转身搂过红装下的纤腰柔肤,入胸怀,微垂目,将吐息印上那双绝艳丰盈的红唇——“澈儿——”
一阵山风吹过,迷雾泛滥,怀抱成空。
刚才的,是梦,是醒?
天地渐渐清明,日头的白灼晃散了人的情思。
周身的火烫已经退去,连带着那抹清爽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切淡廖——
只剩粘腻湿滑布满身侧,捆绑身体,酸痛难耐。
轻轻挣动,钦慕日光的照射。
稍稍,温暖。
“小秦哥——”
嗯?
“小秦哥——”
迎着日光回头,僵持着撩起眼帘。
果然是艳阳普照。
“啊,醒了!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
“月铃?”开口,嗓音却似被灌了生铅似的沙哑脆弱。
“小秦哥,你可醒了。”
梨花似的女孩红了双眼,一串泪珠轻盈落下。
“我怎么了?”
“你昨个一回到生产队就晕了,邓医师说可能是肺炎,我——”
我微微弯起嘴角,“是你,一直在陪着我?”
“恩。”少女两腮桃红,“我昨晚上休息了一下,可是总睡不安生,所以——天没亮又过来了。”
“多谢了。”
思绪沉淀,昨晚迷糊的梦境已所剩无几,似乎有些桃红柳绿的旖旎,只可惜,沉梦的美丽总是长不了多久。
依稀记得,有个人在我面前羞红了双颊,颦蹙无定,眼眸中波光潋滟。
那人——阿布?
的确,梦里似有阵阵清朗的铁触声。
只是——一个被囚禁在山顶的人儿,一个相见不过区区可数的人儿,怎么可以轻易的闯入我的梦中。
而且我还——这样对他。
“哎——”长叹了一声,我撑着双臂想要坐起身来。
“小秦哥,我来,”沈月铃环着我的双肩将我扶靠在床头,我垂首,一触眼便是少女乌黑如墨的长发,再上,一片腮边红艳印水眸,“行吗?”
我点点头,举头望向窗外烂漫的艳阳天。
或许是她呢?只是,如果是她——
心头那点不甘的惆怅又是从何而来。
“是你吗?”我抬头,定神看向少女的双眸,“如果不是你,那还会有谁。”
“小秦哥,你怎么了。”
摇摇头:“没什么,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有梦到谁吗?”
我点点头“你昨天陪了我一夜,我想,梦里那个人可能就是你吧。”
“我——”少女捂着嘴向后退去,一张小脸憋的通红。
冥冥间,一句低吟闯入心房,“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17章:语
持续了整整一宿的高烧并没有带来预料中的肺炎惶惶,相反的,一点小喷嚏一点小头疼一点小鼻塞,时光也长不出三天。就连一直称自己是老黄牛的赵队长都连连感慨,笑言小年轻的身强力壮什么毛病都击不垮,哪像糟老头子一口咳嗽上了头便和懒媳妇上婆家似的,拖拖拉拉怎么都不见好。
我哑然,眼见着老人家背身哆嗦忍咳的模样实在不忍,干脆将手头的工作又挑上了一些,连同老人家的。
由是,每天除了在一线捣鼓那台万年不锈的机床,我的手心里又多出了一把新月样的铁镰。
11月,西北风已经刮过了两遭,田地里稻实垂首,却已过了收割佳季。
时值月初,那几场大雨连绵不绝,为村子带来了桥不过的鱼讯,也推延了收稻的时辰。
雨落,系人命。
古来便是不变的道理。
印证似的——
几场大雨,我们失去了三个人。
恐慌的人群,同样恐慌而不愿敞开大门的村落,还有,因为恐慌而退却了责任的所谓组织关系。
所有人都在猜测,却没有人愿意迎头破开迷雾。
没有人知道这第四个到底在哪里。
“11月12日星期四孙中山先生诞辰纪念日天气晴
今天和三线的一起去收了稻谷,稻田里弥漫着麦香和湿气,一直飘散到了看不见的西边。村子的西边一直是荒野,被生产队开发以后才有了大片田园,只是田园的尽头依旧不变,接天连地的荒坡,无边无垠。
又是无边无垠。我一直都很奇怪,青子村好像封闭了这山中的什么地方,不是一走到头便是一望无垠,要不就是——神神秘秘的或有或无,就好像那个人一样。”
顿了顿,我甩甩钢笔尖,踟蹰着落笔,“我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见那个人了,因为心里一直有恐慌,害怕他的厌恶。毕竟,我对他做了这样的错事。到底要怎么样,我才可以回到那座莫测的石梦中去,至少让我在见他一回,好好说声对不起,可是我很胆怯,真糟糕。”
一个句号划破了纸面,留下团团肮脏的墨水点。我有些懊恼地用手指擦拭,徒劳无功。晕开的墨水渍宛如炭灰破败不堪,弄脏了大片的白纸,同样也抹污了胸膛中纷乱的心声。
去或不去,总是叫人拿不定主意。
“阿布阿布,你不会又拿铁链抡我吧。”
“阿布阿布,你一定恶心死我了。”
“阿布阿布,我快被自己逼疯了。”
“阿布——”
“阿布是谁?”
“阿布是——啊!”被耳边突然穿入的轻细嗓音吓僵了手脚,我一拍案桌跳起身来,直面深夜的不速之客。
桃红面,乌云辫,可不正是与我日日相伴的沈家小女儿嘛。
“月铃,你怎么来了。”一屁股坠向板凳,顺带揉搓因紧张而酸痛的背府,“都这么晚了。”
月铃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俺就是来看看你。”
“看我,呵呵,我有什么好看的呀。”
“不是,”女孩为难的咬着下唇,“俺想看看你病好了多少,如果你不乐意的话,俺就——”
眼见女孩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连忙改过了话头,“怎么会不乐意呢。坐啊。”
“庚哥,我马上就走的,不坐了。”
“哦——呵呵,”对于新称呼有些难耐的别扭,我却无奈,只能讪讪的赔笑,“呵呵呵呵。”
“我,我这几天赶着小雪前给你缝了件冬衣,想你试试合不合身。”
沈月铃从怀里掏出件藏青蓝的妮子长袍,慌张张的塞进我手中,未能抹去的,少女胸怀清香的温热。
我心头一惊,“这,这怎么好意思,很多钱吧。”
“俺娘原本给俺留着,留着,”吞吐一番,“留着给俺嫁人,”这几字几乎轻不可闻,我屏息倾听方才囊获了讯息。
“你这是——”
夜更静凝,两方交流的声音又细弱蚊蝇,一时间竟双双尴尬的红了脸孔,默然下文不接。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打破沉寂,“这样子我就更不好意思拿你的东西了,毕竟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可我按了庚哥你的身量做的,别人穿不了的。”
我摇摇头,用手拍拍她的脑门,“你呀——”
见我不再推拒,沈月铃嘴角一弯,笑意上眼,“俺听人说这些年外头都不让穿西服了,是’四旧‘对不?所以俺还是裁了中山装的模样,但是领头改了,有点像西服,你穿着肯定好看。”
脱去工作服,披上深蓝长袍,土瓦房没有好的镜子,却并不影响这冬衣穿在身上的合适感。
执手抚上滑润的纽扣,触感完完全全脱离了这穷山坳的粗糙,我心尖挣动,立晓这身的来之不易。
“月铃,这些扣子你从哪里买来的?”
“我去镇上的时候向裁缝店老板娘要来的,不贵,真的。”
“月铃,谢谢你。”突然有种想要拥抱的冲动,我抬手轻轻抚摸女孩垂落的长发,乌亮饱满的发丝滑过指尖,带来心头不住的战栗。
是她吗,是她吗,是她吗?
只是,为什么。
似乎——又错过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似乎——又错过了不相同的柔滑。
似乎——又错过了,谁的话?
惶惶然垂下手臂,我苦笑一声,将冬衣纳入怀中,“我很喜欢,真的。”
“恩。”月铃笑的面如桃花,“啊对了,还有一个事,我们村长回来了,明个想见见你们呢。”
“村长?”青子村还有村长,不过也是了,哪里村子没有当头的?
“咱们村长走了都快三年了,不知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庚哥,你说,会不会和那些个事情有关?”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青子村的奇怪之处实在太多,叫人剪不断理还乱,我又如何能清楚的分辨呢。
死状恐怖的三个人,不知内容的小陶罐,行为躲闪的乡里人,失而又返的大村长。
什么才是正途?
什么才是谜底?
什么才是——结局?
“庚哥?庚哥?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有些累了。”
“那俺先走了,你早些休息。”
“好,写完最后一句我就睡。”
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依依不舍。我笑对着前后摇摆的幔子,提笔写下了今天日记的最后一句——
“今天,还活着。”
记录自己活着的每一天,然后——过着计算死亡的日子。
经历过浴火的那一次,我开始对命途茫然。
无法戒备的茫然。
夜深。
又是一场梦魇的折磨,梦里无边的大火一直烧尽了晨曦的微光。
直到,日头高高挂起。
顶着两个水泡样的大眼来到生产队开大会,村长被埋在人堆里絮絮叨叨,我被夹在怪味十足的工作服里哈欠连天。
“小秦,你起来,让村长看看。”
啥,点我了?
慌忙起身,裤带子勾着了板凳上的椽子,刺啦,裤腰脱了线。
“怎,怎么了?”真要命,提着裤子面对领导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更何况,身边还有一群捂嘴偷笑的同胞们。
“村长,小秦是我们生产队最晚到的,但是胆子够大,干劲够大,是个不错的同志。”
腹诽,着村长是个什么来头,赵老儿要这般巴结。
那村长侧头定定的看着我,良久,终于吐出一句叫我解放的话来,“年轻好啊,你坐。”
刚待坐定“根头,”师哥从后边敲来一记栗子,“你可好福气了,这村长是上头派回来的,来头大了。”
“这样啊。”
只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阵寒暄过去,这所谓的大会终于结束,心里念着几百斤等着捻糠的稻子,我柱着脑袋照晒谷场奔去。
“小秦,你等等。”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