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叶家的事,不劳侯爷评头论尾。”叶熙明心平气和地打断,“侯爷若当真要维护国家体面,大可毁了这东西,留到今日又是为了什么?”看着卢定边支吾,王爷冷笑道,“因为你害怕,你怕太子继位之后会对你不利,你留着这颗珠子,就是为了以后保命,本王说得有错么,侯爷!”
卢定边不卑不亢道,“王爷说的都对,本侯只是为了保命。可王爷呢?拿着这颗珠子,难道想再上演一出手足相残的戏码?”
叶熙明冷冷盯着他很久,淡淡言道,“本王对内斗没什么兴趣。这颗珠子换你卢家的三万定难军,侯爷以为如何?”
“王爷大概是糊涂了,本侯只袭爵未袭职,那三万定难军早已不归我管辖。”
“不归你管辖,军中之人却皆为你父旧部。”叶熙明不耐烦地弯下腰,针尖对麦芒地相视,“侯爷,你留着这颗夜明珠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死路上!别再跟我兜圈子自欺欺人了!”
一句话冰冷锋利得有如钢刀,扎中侯爷的要害,卢定边难掩不安,“调度边关兵马决非儿戏,王爷要这三万定难军意欲何为?”
王爷如愿以偿地悠悠微笑,“侯爷是父王的故交,我岂敢加害。至于这三万铁骑的用处,届时侯爷自然会知道。”伸出手将妥协的卢定边搀扶起来。
采花贼既然抓住了,官府自然要结案,可蒋大人总觉得昨晚侯爷来访时显得十分心神不宁,似乎想找什么东西又不方便直言,结案之前,吩咐老席跟小展去卢府请示侯爷,可否有失窃之物需要追查。
展桀走到门口说明来意,看门的小杂役立刻摸着脑门奇怪道,“府上刚来了位差爷,说是已经找到赃物,正在书房和老爷说话呢,怎么这会儿您们又来问有没有失窃……”听他这样一说,老席和展桀都觉得莫名奇妙。
老席歪着脑袋摸着满是胡渣的下巴,“难道蒋大人又派人来了?不对啊,怎么会比咱们还先到?”
“请问小哥,那位差爷贵姓?”
“姓叶,跟您一样俊俏得很。哎——蒋大人近年招衙役是不是专挑好看的呀?”
老席仔细想了想,“衙门里头好像没人姓叶啊——”
展桀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媳妇可能又没在家呆着。
“展公子、席捕头。”绵软娇柔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卢小姐一袭白纱长裙,发髻上几支华美珠钗,耳垂上挂着小巧玲珑的紫晶,腕上一枚玉镯,环佩叮当令花容月貌更加美不胜收,仙子一般娉婷而立,身侧随有一名俏丽的绿衫丫环。
老席见是卢家千金,摆正姿势,彬彬有礼道,“卢小姐,我等公务在身求见侯爷。”
卢小姐莲步轻摇,走上前来向两位官差欠身施礼,抬头时忍不住多看了展桀一眼,随后向门子微笑道,“不必通传了,我带他们进去。”
入了卢府,正赶上侯爷毕恭毕敬地送“叶捕快”出门,老席见状,陡然一声大喝,“逮!哪里来的大胆毛贼!竟敢冒充官差!看刀——”老席呛啷一下拔出配刀冲上前去,假捕快气焰嚣张、毫无惧色,不避不让地等他来砍……
侯爷刚恢复几分血色的脸再度惨白,卢小姐一声惊呼躲到展桀背后。早有心理准备的展桀急中生智,赶紧在老席背后大喊,“他是我表哥——”
老席停住了,侯爷的眼也直了,假捕快是你表哥?王爷是你表哥?
展桀跑上前来亲热地搂过叶熙明,大声责备道,“表哥,你怎么又穿我的官服!”
叶熙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展桀,使眼色想借机逃跑,展桀将他搂紧几分,严肃地附在他耳边道,“不能跑!样子都被看见了!张贴画像通缉你怎么办?”
“你有办法?”叶熙明很怀疑他编瞎话的能力。
展桀笃定地一眨眼。近在咫尺的侯爷幡然醒悟——展捕快竟是王爷的人!
“俺滴天呀,表哥也八能冒充官差呀!”老席把刀插回刀鞘。
“呵呵,席捕头,我表哥他这个……”展桀笑眯眯地对着太阳穴比了比手指,叶熙明不动声色狠狠拧他屁股,“啊——”展桀冷不防往前一拱,赶紧将他的手拉到身前,报复地掐掐他白嫩的脸——真滑呀,“表哥你乖!弟弟疼你——”左手掐完右手掐,掐得王爷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一旁的侯爷直替展捕快捏冷汗。
“喔——”席捕头叹息,“呀呀呀,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忒可怜了。”
“不可怜,我表哥有我呢!”展桀抓着叶熙明的手腕,转而意味深长地笑对侯爷,“惊扰了侯府,侯爷见谅。”
“不妨试、不妨试……”卢定边擦着冷汗心说,您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席捕头躬身道,“侯爷,蒋大人即将结案,府上可有失窃之物需要追查?”
“没有没有,蒋大人费心了。”
“这样的话,我等就回去复命了。”老席正色道,“小展,你先领你表哥回家把衣服换了。以后官服丫定要收好啊!”
得了半天假,展桀喜形于色,拽着媳妇跟在老席后头正要出卢府的大门,从惊慌中恢复过来的卢小姐由侍儿扶着柔声唤道,“展公子请留步。”
展桀伫足,变脸似的立刻君子笑,“卢小姐有事?”
卢家千金微张樱桃口,脸色红润得娇艳欲滴,语塞许久,纤纤玉手从背后变出一枚绣有比翼鸟的荷包,低头含羞地递到展桀面前,一双妙目有一下没一下地偷偷看他,“这是我绣的,那晚我受奸人所害……丑态百出,幸得遇到展公子这样的正人君子……若不嫌弃,就请笑纳。”
展桀扯了扯抓在手里的袖子,“其实这件事我表哥也有功劳。”背后的人冷冷甩了两下,没甩脱。
卢小姐更加细声道,“可我……想送给展公子……”
收了姑娘亲自绣的比翼双飞荷包就等于收了定情信物,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偏偏展桀孤陋寡闻,见礼物并不贵重便爽快地接入手中道了声谢。卢小姐见他收下自己的荷包,顿时满心喜悦,抬起头秋波暗送地妩媚一笑,挽着侍儿羞涩逃离。
走在大街上——“绣得真精细啊!”展桀举着荷包前后翻看,“女儿家的手可真巧,我就做不来这种花活。熙明哥哥,你看看这是什么图案?”
“笨蛋!”叶熙明咬牙切齿地恨恨骂道。
展桀以为他在同自己说绣活,笑道,“你骗人。”
叶熙明恼怒地一下一下戳他的胸膛,“我、说、你、呃!”
展桀见他神色可怖,尴尬道,“我错了还不成么……”
叶熙明一呆,“你知道错?”
“我也没办法,不说你脑子有病,老席不能罢休啊。”
叶熙明甩开他,独自一人往相反的方向走。
“你去哪儿啊?”展桀跟着跑了两步。
“别来烦我!”叶熙明回头吼道。
第十三章
粗线条的展桀当他又有事要办,不曾多想,况且王爷不想他了解内情,这一点他再明白不过。回家换下官服,独自坐在小院里练习写字,心想写到媳妇归来,正好拿着满纸笔墨索要嘉奖。黄昏时,石桌前终于出现了一道阴影——“熙……大哥,是你啊。”展桀笑了笑,心中有些许失望。
展云风缓缓落座在他面前,神色古怪,“王爷呢?”
“啊——出去了。”展桀心虚地回答。
“今天淮安府的官媒来绸缎庄找过我。”
展桀停下手上的动作,瞧热闹似的笑,“大哥推了那么多亲事,居然还有媒人找上门?”
展云风道,“这次不是找我的,是找你的。”
“找我?”展桀奇怪。
“官媒问我展家打算出多少聘礼,迎娶淮安第一美人做你的七少奶奶。”
手中的毛笔一颤,字花得不成样子,展桀撂下笔再没心情练字了,“我要娶谁?”
“卢家有女初长成,秀色无边可倾城。”展云风照念了一遍,效仿媒人的原话道,“七少爷好福气啊!”
展桀不慌不忙地笑道,“哥,你知道我的,推了不就完了。”
展云风没好气道,“我的确推了,可媒婆说你收了卢小姐的定情物,质问我为何棒打鸳鸯。幸亏爹娘远游,我才以这个理由暂且搪塞过去。”
展桀冤枉道,“我什么时候收过定情物啦?”
“自己好好想想。”展云风皱起眉头斜了他一眼。
展桀顿了顿,“这个荷包只是谢我救她,哪儿是什么定情物啊。”
展云风别过脸不看他,手却伸了出去,展桀会意地摸出怀里的荷包递上,展云风只瞟了一眼便无奈笑道,“比翼鸟、连理枝、并蒂莲,全绣齐了,哪儿不像定情物了?”
“哥,你别跟我开玩笑……小时候娘亲不也绣过荷包给我吗?”展桀急了。
“哥没跟你开玩笑,娘亲绣的是平安符。这个绣的是比翼双飞,待字闺中的姑娘相赠就是芳心暗许的意思,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
“我……”
展家二少三少跨进院来,满面春风地指着院中的展桀说说笑笑,“小七,我们都听说了,你小子好福气啊!要当金龟婿了啊!”
老三又笑说,“这卢小姐何其貌美,淮安城里多少公子哥趋之若鹜,小七有本事啊!”
展云风面无表情地望一眼笔直的展桀,“现下闹得满城风语,你反悔卢府的颜面往哪儿搁?”
“我去解释……”
“你站住,别败坏了人家卢小姐的声誉。”
展桀苦着脸道,“我不过是去说说清楚,把东西还给她。”
“侯府千金托媒人牵线搭桥,你收了定情物却拒娶,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如何受得了这种刺激?外人以后怎么看她?”
展家三少走到近前,拍拍展桀的肩笑道,“小七啊,好事儿怎么愁眉苦脸的?”
妻妾成群的风流二哥抖开折扇仍在打趣,“小七,别喜极而泣啊,哈哈,二哥要是年轻十岁,卢小姐就看不上你了。”
展桀满眼泪花,望得展云风一身鸡皮疙瘩,“救我——”尾音都带哭腔了。
老二老三不明所以地随展桀一同望向老大——
展云风心烦地夺过二弟的折扇给自己扇风,“等少源回来,问问他有什么办法。”
“小七,怎么回事儿啊?”三哥试探地问道。
“我有喜欢的人。”
“唉——我当什么事儿,纳来做二房呗。”二哥觉得理所当然。
展桀想起王爷媳妇临走时杀人似的可怖神情,深有觉悟地答复二哥,“我想多活几年……”
少源回来后,三个人一同躲进了书房,展家二少三少很沮丧地被排除在外——
二少叹息,“这么个美人儿小七居然没瞧上。”
三少附和,“可不是么,跟大哥一个样,爱钻牛角尖。”
书房内,少源食指轻扣茶几,气定神闲地笑着,“七少爷好相貌好人品,有姑娘垂青也是早晚的事。这门亲事不错,答应也无妨,毕竟你再喜欢他,也不能娶他过门不是。”
“大哥……”展桀求助的目光投向展云风。
展云风语重心长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和小叶的关系维持下去只会对你不公平,你愿意付出的事,他未必可以。如果这样,还要继续吗?”
展桀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似乎只在意话里“维持、继续”这两个词。
展云风叹了口气,对少源说,“支个招吧,裴师爷。”
“收了定情物,推辞不婚是得罪人的事,况且对方又是侯爵府,只有卢小姐自己反悔方才合适。七少爷既然下定决心,那就自毁人品吧。”
“自毁人品?”展家两兄弟异口同声道。
少源解释道,“赌场挥金,风月流连,闲话一旦传开,败家子的名头就有了。”说着便给展桀规划起了明后几天的行程……
这天晚上,展桀在房门外苦坐一夜,清晨等来了一套官服和一封书信,信上只有寥寥几笔——已返,勿念。
居然绝情到连个落款都懒得写,七少爷将信纸揉成一团,懊恼地随手一扔,出门的时候却趴在地上找了很久,最后捡起来当宝似的揣进了怀里——跑得了王爷,跑不了王府。
尔后几天的经历让七少爷深知,要当好一个合格的败家子是很有难度的。头几天展桀怀揣大哥给的大把银票,本打算到赌场里挥霍一番,哪知因为善于听风辨位,身不由己地只赚不赔、日进斗金,以致各家赌档看到七少爷大驾光临,纷纷跟送瘟神似的给钱请他到别处玩耍。赌不成,展云风和裴少源只好逼着他徘徊烟花柳巷。
“醉红坊还是暮暮馆?”展云风坐在绸缎庄里拨算盘核帐,头也不抬地问。
“哥,让我回家睡吧,我已经打三天地铺了。”展桀垂头丧气地哀求。
“……”一旁的李帐房抹冷汗,有此等哥哥花钱劝弟弟夜宿娼馆的好事,七少爷居然这副水深火热的德性。
展云风挑眉道,“没出息,你就不能让别人打地铺啊。”
展桀想了想,“醉红坊的小翠姑娘有心痛病,小铭姑娘有哮症,暮暮馆的卿玉相公有关节炎,瑟琪相公……”
“行了行了。”展云风失态地翻了个白眼,有那么多病还能出来接客么,真够好骗的!
展桀接着有气无力道,“……我都逛三天了,有没有花名远播?”
展云风道,“有——传你外强中干,年纪轻轻就不举了。”
展桀身子一耸,片刻又耷拉回去,“没所谓了,就拿这个理由说事儿也可以。”
展云风举起帐本敲他后脑勺,“逗你玩儿你还当真了。才逛三天播什么花名!”
展桀走出绸缎庄,望着落日摇头叹息——好想去京城。
“熙明哥哥……熙明哥哥……我好喜欢你呀……”耳根凉飕飕的,少了撩人的暖意,睁开眼,月亮高挂当空,脑袋下垫着书册衣物堆积而成的包袱,身边刚熄灭的火堆悠悠冒着青烟,不远处天赐和天宝睡得正香,另一边的大槐树下拴着三匹枣红骏马。叶熙明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淮安了,可恨几乎每晚都因为这样的原因难以入眠,明明只相处了三天,之前也没那么……可恶——又睡不着了……
天赐揉揉眼,见怪不怪地拍醒天宝,“哎——王爷又跳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