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返老还童?
展云风递了个眼色,少源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脸似火烧……方才一定是没站稳,居然尿了一片在裤腿上。
“要不要在下服侍少源相公沐浴更衣?”展云风又存心逗他。
“……”要不是正伤着,少源非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暮暮馆主厅内,某公子哥摇着手里的描金扇,眼神在头牌之列的铭牌间游走,忖度今晚寻谁作伴,“尚忆,若璃,少源,绿猗,玉澶……”嗯?跟平时有点不一样,眼睛转了回来,“少源……”新货色啊,叫来鸨头,掂着那块铭牌,兴致勃勃地问道,“这位少源相公是新来的?”
鸨头笑了,“入馆十年。”
“那他年芳几何?”
“二十有七。”
“这么老……”公子哥奇怪了,“可通音律?”
鸨头慢条斯理地答道,“粗通音律,略懂诗词,不善歌舞。”
公子哥合起扇子,拧眉道,“既无卓绝才艺,莫非是倾城绝色?”
“白白净净,清秀之姿。”鸨头心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就这么一个老相公,也能挖出一桶金。
一番对话,路过主厅后门的少源尽收耳内,对啊,自己怎么没想过,他展云风为什么会看上我?他看上我什么?望着任劳任怨的展大少,将最近种种串在一起,少源的思路逾明,心事逾重。那个莫名失踪的孩子很可能是亲王世子,袖子里的配饰是在孩子失踪后捡到的,上头刻的是“展”字,展云风就姓“展”!
夕阳西下,展云风搂着少源回到扶风阁,唤来童儿烧洗澡水,少源却摆了摆手命人关门退下。
展云风见他神情严肃,收了笑容,柔声问道,“怎么了?”
少源撑着桌子,身体仍靠展云风一手圈扶着,“方才那位公子的话,想必展老板也听见了吧。”
展云风淡淡一笑,柔情似水地枕上他的肩窝,磁性的嗓音低低道,“世上有百媚千红,我独爱你这一种。”
或许是他的话太过动情,少源的心头竟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涩感,忽然有些希望这句话是真的,十年来苟延残喘地活在这卖肉卖笑的南馆里,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行尸走肉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强得身心俱疲,淡漠得渐生期许。从袖子里掏出那枚系着黄绳的翠玉环,张开手心,一声冷笑,“爱我这一种?是别有用心吧!”
展云风认出展桀剑上的剑穗,直言不讳道,“不瞒少源相公,那孩子乃舍弟所救,他救人之事,在下也是昨夜至家方知,连累了少源相公,还请见谅。”
少源冷冷道,“我没兴趣知道你展家与朝廷有何关联。如果你怕我泄漏此事,大可直言,我少源不是好嚼舌根的人,展老板不必费尽心思玩虚情假意这一套。”
展云风听得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名剑山庄近百年来与朝廷毫无瓜葛,何来关联?
少源见他不说话,当他默认,信誓旦旦道,“我少源指天发誓,绝口不提此事,东西还你,请展老板放少源一条生路。”说着将翠玉环交于展云风手中。
翠玉是凉的,少源的手心也是冰凉的,展云风与他掌心相贴,在他欲抬手的刹那间扣住了他的五指。
少源挣脱不得,怒道,“你想杀人灭口吗?”
展云风带着与他相扣的手,轻柔地圈住他的腰,邪气地笑道,“喜欢你还来不及,怎舍得取你性命。少源相公的话,在下有诸多不解之处,不过有一件,少源你定是错了。”
“什么?”
展云风靠在他耳畔,深情款款道,“少源确是我真心欢喜之人。”
少源斩钉截铁道,“你少拿这些情情爱爱的来唬我。你若不是另有所图,怎会与我周旋?”
“这样说倒也没错。”展云风笑道,“周旋你的心,再图你的身……”
“……下流、无耻!”
展云风缓缓加了力道,将他按进怀里,急促凌乱的心跳铿锵有力地槌打着少源的后背,勃勃挺动的欲望抵在他双腿之间,展云风从容地轻笑,“信了么?”
少源的脉搏渐渐杂乱无章,平复了呼吸,仍旧咄咄逼人,“硬了那么久不疼么?”
展云风平淡地答道,“我想等你伤好了,等你喜欢我了,等你愿意了……”
少源心头一酸,眼底无知无觉的热了,我是个小倌儿啊!你这个笨蛋!有什么可等的!
一滴泪跌落在交缠的手上,双颊已然湿了。
第十三章
临近晌午的时候,展桀右手持剑,左手拎了根长棍回到山庄。
刘伯见七少爷一个人回来,顿时大感不妙,迎上去忧心冲冲地问道,“七少爷,小叶公子没和您一起回来?”
“啊?”展桀挠挠后脑勺,“熙明哥哥不在?”
刘伯心一沈,“他到山那边找您去了,你们没遇上?”
展桀二话不说,转身施开轻功,风风火火地跑了。
直至傍晚,两个小孩踪迹全无。
“大少爷……大少爷……”
差一点就搏得芳心的当口,展云风居然听到了刘伯的声音,是幻听,一定是幻听。
少源眨了眨眼,把泪忍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对背后不肯撒手假装耳背的展大少冷冰冰道,“哎,外头有人喊你。”
展云风心叹,真不是时候啊……扶了少源回床躺好,打开门,胖老头愁云惨雾地立在外边,见了自家大少爷,眼角更耷拉了,“大少爷,可了不得了!七少爷没了!”
翠云山上风景宜人,满山遍野奇花异草,山顶瀑布滔滔,清澈的溪水沿山脉潺潺而下,沥沥水声随处可闻。烈日当空,山路崎岖,叶熙明行至山顶,早已热得满面通红,累得两腿发酸,坐在瀑布边饮了几捧溪水,净了净脸,稍适休憩后接着翻山。过了山头,兜兜转转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展云风所说的栈道,扶着铁索小心翼翼地度过,开阔的白杨林尽收眼底。
“小保——”
林中只闻雀鸟啼鸣,无人答应,叶熙明一边在树上刻记号以免迷路,一边在密林里四处寻找,行至林中深处,又亮开嗓子喊了几声,谁知没有唤来展桀,反倒一不留神被埋于草丛的绳套卷住了左脚,跟着便头重脚轻鱼网裹身倒掉在白杨树上。
过了一会儿,远处走来一名红衫绿裙的姑娘和一名白褂少年,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女子得意洋洋地一指网兜,“我早说这附近有狼吧!”走到网下,“咦?怎么是个小孩儿?”
白褂少年皱着眉头端详起网内的孩子,奇道,“这好像不是庄里的人。”仰起头飞扬跋扈地诘问道,“你哪儿来的?怎么上的翠云山?”从城里上翠云山只有一条路,山门外还以巨石布了八卦阵,普通人根本连名剑山庄的大门都摸不着,更别说越过山顶上这儿来了。
叶熙明见那少年也配有一柄长剑,推断这二人八成是展桀的亲戚,只是见他气势汹汹,便不愿搭理,抿了抿嘴,对少年的话置若罔闻。
“喂!问你话呢!”
“表哥,这小孩儿大概是个聋子。”一旁的少女不耐烦道。
少年挥剑劈开鱼网,叶熙明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轻盈落地。
两人眼前一亮——这个陌生的孩子居然会武功。
叶熙明整了整衣服,打算按照记号沿原路返回,刚迈开步子,背后锵琅一声,半出鞘的长剑架在自己肩头,剑刃距颈脉不过寸许。
“说!你是什么人?”少年手腕使劲,厉声喝道。
叶熙明歪下脑袋打量肩上的兵刃,剑光犀利,寒气逼人,比展桀使的那柄铁器不知强了多少倍,明知剑锋锐利,他仍无惧色,没于草丛的脚踝毫无预兆地一发力,踢起地上的石子,在电光火石间撞开了少年的长剑。少年未曾看清,前一刻还见孩子受制于剑下,跟着只听得“叮——”一声锋鸣,剑身猎猎抖颤,握剑柄的手被震得虎口发麻,整条手臂都酸痛难当,松手不及,连人带剑摔了个结实。
“哪儿来的野孩子,居然敢在名剑山庄放肆!”少女见表哥受欺,气得涨红了脸。
颜面尽失的少年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尘土,火冒三丈地拔剑出鞘朝叶熙明猛刺过来。叶熙明扭身躲过,腾身跃到树间,挥臂断下一根么指组细的纤枝握于手中,未及落地,右手手腕连连画圈,绿枝舞若灵蛇,闪电般袭向少年。少年眼花缭乱,虽手握利剑,却应对无章,心中犹自惊恐,长剑已被纤枝层层缠绕,方欲抢攻,叶熙明胸有成竹地一扬手,卷飞了少年手中的兵器。
叶熙明随手抛了树枝,见脚下寒光闪闪的剑身上镌刻两个错金篆字——“泰阿”。
泰阿剑乃春秋战国时代楚国的镇国之宝,昔年,晋国国主为求此剑不惜倾兵伐楚,传说最后楚王唤出泰阿剑磅礴剑气,大败晋军,故后世称其威道之剑,持剑者他日必为一方王侯,睥睨天下。古时风道子有云,欲知泰阿,观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泰阿剑早已随始皇帝同葬皇陵。叶熙明虽知此剑乃仿品,但见它仿得煞有介事,不失为一把当世宝剑,微一沉思,浅浅一笑,捡起了地上的兵器。
“你想做什么?”少年见他步步靠近,心中惊惧,脸上仍强装镇定。
少女躲在少年背后怯生生道,“表哥,这小孩儿会不会是山里的妖怪?”
少年听她这一说,心更虚,腿更软了。
叶熙明绷着一张脸,走到少年近前,缓缓抽了他左手的剑鞘,冷声道,“宝剑出鞘,高低分晓。你不配用这把剑,我来替它寻个好主人。”言罢,还剑入鞘,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少年瞅着叶熙明的背影,心中骇然,这小孩儿的步态怎么像极了戏文里的皇帝?
出了林子没多久,叶熙明听见了展桀奶声奶气的呼唤。
“熙明哥哥——”
“熙明——”
展桀武功底子比叶熙明强上许多,一路小跑到山顶,脸不红,气不喘,至风中摇晃的栈道前,撩起绛红色的袍子,笃定地以脚尖轻点木板稳稳跑过,压根无需借铁索保持平衡。
“小保——”叶熙明回了一声。
展桀心头狂喜,抬眼望去,栈道那头立着个水蓝色的漂亮小孩儿,正微露笑容朝自己挥手。
展桀三步并两步跑到蓝衣小孩儿跟前,踮起脚尖,两条胳膊合围他的肩膀,紧紧将他抱住,十岁的展桀比十一岁的叶熙明矮了几分,整个人挂在叶熙明身上像小猴爬树似的。
“熙明哥哥……”展桀贴在他胸前闷哼道。
叶熙明从小最不喜欢别人粘粘乎乎地傍着自己,正要发脾气,展桀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喂,别把眼泪鼻涕蹭到我衣服上。”听来嫌恶,但本欲扯开展桀的手却紧了又松,最后收入袖中背到了身后。
“呜——没关系,你穿的是我的衣服。”说完就借叶熙明的肩膀擦了下眼泪。
叶熙明稍稍挣了一下,“那也不行,衣服都让你哭湿了,穿在身上多难受!”
展桀脸上潮潮一片,黑漆漆的大眼睛却笑弯成了月牙,“再给我抱一会儿,我以为你叫狼吃了呢,吓死我啦。”
到底是常年习武的臂膀,铁箍似的勒在身上,展桀不知轻重地一使劲,疼得叶熙明脸煞白,“我……喘不过……气了……”
展桀知道弄疼了他,这才乖乖松了手。叶熙明见展桀两只眼睛红似兔眼,肿若核桃,哭得伤心不已,张了张嘴想安慰他,最后却怔怔望着他,陷入了一惯的沉默。
“熙明哥哥,你看见狼没有?我早上找木头的时候听见狼嚎了。”
叶熙明不答话,取过展桀左手的长棍,将少年那里夺来的的泰阿剑塞给他。
展桀抽出剑来迎着阳光看了两眼,剑身迸发出万道银白光芒,“哇——熙明哥哥,这把剑哪儿来的呀?”
叶熙明若无其事地掂着手里的白杨木棍,答非所问道,“送你的。”
“哇——”展桀又惊叹一声,指着剑身上的篆体问道,“这两个字是我的名字吗?”
叶熙明被他逗乐了,“泰、阿。”
展桀无辜道,“太什么啊?”
叶熙明一本正经道,“太笨、太爱哭啊。”
展桀撇了撇粉嘟嘟的嘴,鼓起白白肉肉的小圆脸,“熙明哥哥,你是在说我吧。”
叶熙明把玩着那根九尺来长的木棍,又不说话了。
第十四章
展桀握着!亮的宝剑跃跃欲试,两只手两把剑,脑袋里不禁浮想联翩。平时总见爹爹和娘亲一块儿舞一套双人剑法,一来二去自己就看会了,可每每找哥哥姐姐请他们陪练时总是被嘻笑回绝,四姐还拧着他两腮的肉,说什么……叫自己先讨个媳妇再来学这套剑。他问大哥,媳妇是什么?展云风告诉他,媳妇就是将来跟你住一屋,躺同一张床,睡同一个枕头的人。
展桀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照大哥这么说,熙明哥哥不就成了我媳妇?那我跟媳妇一起,不就能舞那套双人剑了嘛!
“熙明哥哥,我教你练套剑法好不好?”展桀举起两把剑,眼泛星光。
“不要。”叶熙明转着手里的长棍,看都不看他,断然拒绝。
展桀的下巴皱了起来,惺惺然问道,“为什么啊?”
叶熙明望着手里的棍子,满意道,“我爹说,学好枪法能破十八般兵器。”
“可你昨天晚上不是……”
叶熙明一个眼神丢过来,展桀立刻捂住了嘴。
“那是我学艺不精。”叶熙明冷着脸说,“战场上刀剑这样的短兵器百无一用,不学好枪法,日后如何上阵杀敌?”
展桀根本没见过打仗,但是忆起路过定州的所闻所见,心中一片寒意,在他眼里,所谓战争,前因不明,后果未知,过程却永远是流很多血,死很多人。一想到叶熙明学枪是为了上战场,展桀眼中才消退的血丝再度风起云涌,不复刚才的呜咽,他突然号啕大哭,泪如倾盆,其状之惨烈把不苟言笑的信王世子都给震住了。
“哇……不要打仗……哇……熙明哥哥……不要打仗……不要……不要死……熙明哥哥不能死……”
叶熙明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怒道,“吵死了!不许哭!”
展桀哭得正凶,哪里听他的,眼泪跟山间溪水似的源源不绝顺着脸颊打落衣襟,“哇……呜……你不打仗好不好?”边说边又将他抱住。
叶熙明被他抱得站立不稳,震耳欲聋的哭声令他头痛不已。“我打不打仗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哭个什么劲!”
展桀闷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哇……我不想你死……哇……你把我削的木头还给我……不让你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