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明……”展桀惊慌失措地跪在他身旁扶住他的肩,“熙明哥哥……你怎么了……是刚才摔疼了吗?我帮你揉啊,你别哭啊,别哭啊……呜……呜……呜……哇——”
父王以命相搏的疆域被一纸邦交送给了嗜杀成性的蛮子,皇爷爷,你要将边关战死的将士置于何地!十指渐渐泛起深红,指边的泥土浸在血水和泪水里。
展桀不顾一切地将他的手从土里拔出来,掰直他的上身,钻进他怀里,阻止他流血的双手继续触地,“熙明哥哥……呜……呜……不要哭……哇——”劝别人不要哭,他自己却哭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熙明枕着展桀的脑袋,渐渐停止了哭泣,虚脱地喃喃自语,“没有家了啊……”
展桀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凝视着他湿漉漉的下巴,抽了几下鼻子,“不是还有个京城的爷爷么?”
“他不是我爷爷!”叶熙明粗暴地大喝,“他把我的家送给了那些杀我父母的蛮子!我不要再见到他!不要见他!”撕心裂肺地吼着又泪如雨下。
展桀抽抽噎噎地用头抵着叶熙明的脖子,一只手揪上他的胸口,“不要哭了……呜……呜……”
两个人回到家时已近黄昏,哭得久了都没什么胃口,叶熙明随便扒了几口饭便跟展老爷和夫人道了声谢谢,道了声晚安,回屋睡觉去了。展桀红着眼继续吃了几口,正要撤退的时候被展夫人攥住。
“小保,你是不是欺负你小叶哥哥了?”展夫人见他俩都双目红肿,回来时也不像平时那样满面笑容地粘在一起,闷葫芦似的小叶一脸伤心委屈。
“没有啊……娘亲……呜……”展桀想起叶熙明刚才痛哭的场景,忍不住哽咽。
展夫人急道,“那是他欺负你?”
“娘亲……熙明哥哥的老家现在变成蛮子放牧的地方了。”展桀揉揉含泪的眼。
葵棘一统两漠建立了大丹国,殇州和云州现在变成了两国互市的地方,展夫人前几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展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哦了一声,末了,叮嘱小儿子,“要安慰人家小叶,知道嘛!”
展桀答应一声,破涕为笑。
晚上睡觉的时候。
“熙明哥哥,我给你说个笑话,……”吧啦吧啦说了一堆,自己把自己逗乐了,对方却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
“不好笑啊。”展桀仰躺着,尴尬地摸摸脑袋,“那你有没有听过……”叽哩呱啦又说了一通,嘴都干了,床里的人还是没反应。
“那……”
“你好吵!”叶熙明冷冷地打断。
展桀的嘴角向下弯了弯,爬起来不耐烦地解开胳膊上的布带,靠着他睡下,侧过身,双手双脚将他缠住,“你今天不笑我就一直这样缠着你。”
叶熙明厌恶地挣了挣,没挣脱,“你手好了?”
“早就好了。”展桀憋屈地用下巴蹭他肩窝。
“呵,还以为你有多老实,真会装!”叶熙明鄙夷地冷笑。
展桀赌气地都着嘴说,“是啊,我一直想骗你喂我吃饭,老是忘记。”
叶熙明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脸朝墙不理他,哪知一个不巧,肩膀压住了展桀受过伤的胳膊。
“呀呀呀!疼啊疼啊!”胳膊没好透,疼得展桀一脑袋汗。
叶熙明惊慌失措地坐起来回头看他,眼里透着关心,却什么关切的话也说不出来。
展桀咬咬牙忍住疼,弯起上身将他拦腰抱住,枕着他后背哽咽道,“你老是不说话,到底在想什么呀。”
心里一阵暖一阵酸,眼泪夺眶而出,“小保,我想走了。”
“去京城吗?”展桀闷在他背上问。
“不知道,回不了殇州,去哪里都无所谓。”脑海里一片迷茫,从前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像父王那样做一个戍边英雄,可一纸邦交书,皇上一句话,就将父王穷尽血汗守卫的疆域拱手送给了死敌,叫他哪里还有上京恢复身份的执念。
“那就留在我家。”
“我总得自立更生啊!怎么能赖在你家蹭一辈子饭!”叶熙明想跟市进小民那样,拜个师傅学门手艺,然后普普通通地过活,也许当个木匠?或是厨子?泥瓦匠?……正想着,展桀一句话把他震住了。
“有什么不可以!你是我媳妇啊!”展桀搂着他,前后摇啊摇。
“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其实咱们被救回来的晚上,我悄悄跟你洞房了,你早就是我媳妇啦。”展桀边哭边笑,抱着他摇得欢。
“啊?”他还是以为自己幻听。
“熙明哥哥也有笨的时候,我偷偷亲过你啦!你现在是我媳妇,我们以后住一屋睡一个枕头,你喜欢我,我喜欢你!”
“笨、笨蛋!”叶熙明吃惊得张口结舌,“媳妇是女的!”至于展桀说的洞房他也不明白,只知道媳妇应该是个女的。
“为什么是女的?”
“……”胸口好闷,身子被他摇得头晕。
“你是小孩你不懂!我大哥说抱着亲亲过,睡在一起过,就是媳妇!”展桀说得有理有据。
“我可没亲过你!”叶熙明一脸郑重地强调。
“那你现在亲我一下。”
“不要。”
“那你笑一下!”
“呵呵!”叶熙明勉强将嘴朝两边咧,希望尽快摆脱这个媳妇的话题。
“你转过来对着我!”展桀将他的食指和中指搭在自己脉门上,“再笑一次。”
“干什么啊?”叶熙明不耐烦。
“你真笑的时候,我的脉会乱。”展桀冲着他搭在自己脉上的手努努嘴,“你听听,乱了没?”
“怎么可能我笑一下它就乱。”叶熙明不信。
“那我斗眼给你看。”展桀股起腮帮子,灿黑的大眼珠隔着英挺的鼻梁骨向中间汇聚,叶熙明看着觉得滑稽,嘴角微一扬,指腹下的脉搏一阵风中凌乱。
“真的呀……”叶熙明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我第一次在定州遇见你的时候,它就这样。”展桀想起什么,赶紧提醒他,“不过你凶我的时候它就不会这样。”
叶熙明以为他在埋怨自己老是凶他,没好气地松开他手腕,躺回去装没听见,闭上眼说,“困了,睡觉!”
展桀见他忘记了伤心事,脸色变好了许多,便也跟着睡下,反正自己武功比他高,不想让他走他也走不了。
本是彻夜无眠的伤心夜,经过展桀一番闹腾,两个人很快睡着了。
第二十章
夜色阴沉的叫人透不过气,卷身而过的微风带着渗入肌骨的凉意,头顶浩瀚的星河让叶熙明恍惚又回到了最初逃难的日子,他独自立在名剑山庄的匾额之下,向着殇州的方向默默仰望——父亲呐,恕儿子失信于您,儿子以您为荣,却甘愿沦为布衣,也不愿报效这样懦弱的国家!定定地看一眼脚下的石阶,从今往后,天为盖,地为庐,或贵或贱,或生或死,绝不后悔!
他凭着白天出山的记忆孤身踏入了山门外的八卦阵,几曲几折破阵而出。到了山脚下,天色灰白,城中亮起零星的灯火,几处商户已经开门营业。小商小贩起得可真早啊,不知道展桀醒了没有?看不见自己会不会哭?一想到展桀哭鼻子的样子,心里便有些乱,这家伙老爱哭,哭一阵也就忘了吧。临走之际,叶熙明才忽然觉得有些眷恋这个无缘无故赖上自己的大眼睛娃娃,喜欢听他甜腻腻地唤自己熙明哥哥,喜欢他搂着自己说“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呀”……站住脚,攥着拳头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你跟踪我?”
展桀为他突如奇来的回眸感到惊讶,无可辩驳地耷拉着脑袋沿石阶走到他跟前,“我本来不想拦你的,谁让你回头呢,现在我改主意了。”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展桀抱住他冰冰凉凉的身体,闷在他怀里哇一声哭开了,“你不要走……哇……”
跟栈道边的那次拥抱一样,他箍得死紧,叶熙明狠下心来用力握住他受伤的胳膊想让他松开怀抱,绛红色的袖子渐渐印上深红,展桀只是抱得更紧哭得更凶。
叶熙明终于感到了指间的湿腻,松开他的伤口,望着手心里的鲜血,胸口一阵酸,眼泪顺着脸颊止不住往下掉,“你这个笨蛋!傻瓜!疼不知道躲嘛!出血了啊……”
展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呼吸都有些费劲,可他还是卯足劲想说什么,“你……你……你……你……你……你……哇……”
叶熙明抬起袖子擦掉眼泪,揪着展桀的后领重往山庄走,“知道了!我不走了!”
展桀泪流满面地一口一口抽着气,“我……我……我……你……你……你……”
叶熙明呜咽,“知道了,你喜欢我。”
展桀缓口气,边哭边接着抽,“你……你……你……我……我……我……”
叶熙明又抬起袖子在眼睛上抹了一把,“知道了,我给你当媳妇。”
展桀垂着脑袋没有再说话,快到家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前两句叶熙明都猜对了,唯独最后那句,原本是问他,你喜欢我吗?展桀小时候很喜欢叶熙明给的答案,长大后才发觉,要他回答一句单纯的喜欢还是不喜欢,其实更弥足珍贵。
“怎么又破了?”展夫人觉得伤口裂得很奇怪,周围还有指掐的痕迹。
“破了就是破了,娘亲给包上嘛。”展桀吸了吸鼻子大言不惭地说。
展夫人替他上完药重新裹上布带,说道,“下午别出去玩儿了,晚上你二叔请吃饭,谢谢云风救了他家展义还有表小姐。”
展桀一直觉得二叔家的厨子手艺不如刘嫂,难免想推托,“我也要去?”
展夫人刮了他一下鼻子,“全家都要去。”
展桀一转身,边跑边冲外面一本正经地喊,“熙明哥哥——晚上跟我一起去二叔家蹭饭——”
跨过门槛,一头撞在一个大人的身上,这衣服的味道有点陌生,不是家里人,展桀抬起头,书生模样的人温和地搀着自己,“想必您就是小少爷吧。”
少源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蹭饭二字叫唤得理直气壮,即便说这话的只是个孩子。
“我是七少爷,我叫展桀,展翅高飞的展,桀傲不驯的桀,你是谁啊?”展桀摆出几分主人的架子挺胸抬头问道。
“我姓裴。”白净的书生答道。
展桀摸摸刘海,大眼睛波光莹莹,“陪什么?”
“陪你读书。”展云风一同出现在门外。
展桀还欲说什么,展夫人却不悦地打断了,“小保,找你小叶哥哥去,娘亲有话和你大哥说。”
展桀蹦蹦跳跳地边走边唤,“熙明呀,媳妇呀,熙明呀,媳妇呀……”语调欢乐得成了儿歌。
众人一个趔趄。
展夫人自我安慰道,我听错了我听错了我听错了……
展云风暖意融融地看着少源,心里和着七弟的拍子哼唱。
少源只当是七少爷咬字不清。
哪儿不能请教书先生,非赎个小倌儿回来教展桀读书写字,展夫人低头喝茶,不愿正眼看他们。展夫人问,“见过老爷没有?”
少源答,“见过了。”
见过了还没被赶走?展夫人奇道,“老爷同意了?”
展云风抢着说,“爹试过他的学问了,赞不绝口呢。”
展夫人瞧着展云风那一脸掉进蜜罐似的笑容就知道他不是单纯请人来教书的,大儿子从小少年老成,长这么大从未笑得这般甜过,撂下茶杯,斩钉截铁道,“恕我不能答应,还请裴公子另谋高就。”
少源意料之中地从容道,“如此,还请令郎奉还卖身契。”纵使习惯了被轻贱,他依旧会在深陷其中时心有刺痛,只是坚定不移的自尊能让他泰然处之。
“娘,您昨天不是答应了,只要爹说……”展云风仓惶道。
“昨天说的话只在昨天管用。”展夫人开始蛮不讲理了。
“娘……”展云风央求道。
“你把卖身契还给他,钱只当做善事了!”
展夫人心中怨怒,过去这几年求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踩平了,那么多好姑娘展大少一个也没瞧上,最后竟领回一个男娼。
“娘,他跟别的小倌儿不一样,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展云风辩解道。
“哪里不一样?不卖笑?不卖身?”展夫人眯起眼讽刺道。
“他有学识,有抱负,不以色相侍人……”展云风的回答让展夫人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把卖身契给我!”展夫人沈声打断,“拿出来给我!”
展云风充耳不闻,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展夫人怒喝道,“你想等娘亲当着外人面搜你身吗?”
展云风沮丧地叹了口气,将刚从鸨头手中买下的一纸契约掏了出来,展夫人一把夺过,三两下撕成碎纸片,冲着门口一摆手势,“裴公子,契约已毁,你可以走了。”
少源平静道,“庄主夫人,在下与大公子有诺在先,须得他允许方可离去。”
展夫人不耐道,“云风!叫他走!”
展云风不曾细想,便直挺挺跪了下去,“娘亲啊……”
展夫人冷笑,“舍不得是不是?喜欢他是不是?”
叱吒风云人人讨好的展老板在家中二老面前,却与寻常儿女无异。许多事得不到父母的认可,绝不敢任意妄为。
少源轻扯展云风的衣服,侧过身背着展夫人向他微微摆手,示意他否认。
展云风视而不见地抿了抿惨白的唇,坦言道,“儿子很喜欢他……”
展夫人微微地踉跄,“那我问你,你还打不打算娶妻生子?养这么个不清不白的人在身边,哪儿有好姑娘肯嫁你?”本以为这句话可以点醒他。
少源将手背在身后,一下一下扯着展云风的衣服,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与少源暗示的背道而驰,“展家子嗣众多,传宗接代之事,儿子无不可辞之理……”
展夫人心如刀割,泪洒衣袖,多少人为了绵延子嗣三妻四妾金屋藏娇,可他展大少居然说甘愿无妻无后,“好啊好啊,为娘连长子的喜酒都喝不上了!”悲痛地抚心而起,“六儿,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