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云风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院子里的那棵枯木,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少源相公,眼神火花四贱地对上,又各怀心事地错开。
展云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伸到鸨头鼻前,“请鸨头高抬贵手。”
有赚无赔的事,鸨头怎会错过,“展老板言重了,我跟源儿十年的交情,怎会为难于他。”睁眼说完瞎话把银票收进囊中。
展云风牵起嘴角,笑他无耻,口中却道,“院子里一棵枯木,成个‘困’字,意头不好。在下与少源相公一见如故,不忍他寡居不详之地,可否请鸨头替少源相公另觅住处?”说完又递过一张银票。
鸨头拿过银票,笑得只见眼缝不见眼珠,“好说!芳华园的扶风阁还空置着,我这就安排源儿迁居调养。”
收好银票,安排了人去打扫扶风阁,点了两个童儿服侍少源,鸨头又想起什么,冲着展云风淫笑道,“展老板可要常来看他呀。”
展云风转头凝视着少源惊慌失措的眼睛,嘴边绽开一抹笑容,“那是自然。”
第九章:留下
剑穗掉了,到底掉在哪儿了呢?是掉在救人的小院里?还是掉在市集了?刘伯自言自语着是不是该沿途找找?展桀果断地一扬手,“算啦,又不是剑丢了。”
名剑山庄曾是前朝皇帝的避暑山庄,原本有九九八十一组建筑,布局巧妙,气势恢宏。可惜的是,后代的乱世风雨令其中的许多轩斋亭舍毁于一旦,而今只剩下六座八进八出的院落彼此以石阶相连,久经修缮的院墙上依稀可见当年的描金彩绘。虽失了往昔尊荣,却依旧是处富贵所在。
刘家夫妻和两个小孩儿行了小半个时辰到达山庄门口,展桀望见头顶“名剑山庄”的四字匾额,回家的喜悦瞬时充满了胸腔,他深吸口气,兴奋地放声高喊,“旺财,小白,我回来啦啦啦……”
“汪汪汪汪——”旺财从白鹤居一跃而出,一路叫嚣着沿石阶飞奔下来。
“嘎嘎……嘎。”小白一不留神撞在门槛上……
顷刻间全山庄的人都知道七少爷回来了。
持续不断的鹅叫声、狗吠声惊醒了刘伯背上的叶熙明,睁开眼,一团黄毛和一砣白毛围着一个红衣男孩打转,红衣男孩转过身,叶熙明再度看到了那双漂亮得不像话的大眼睛。展翅高飞的展,桀骜不驯的桀,他说过,他叫展桀。
刘伯背着叶熙明走进白鹤居正厅,声情并茂地向老爷和夫人诉说了七少爷勇救落难儿童的故事,并再三强调此事的始作俑者是展家商铺的李帐房——与他人无关。
老爷和夫人尚未来得及表态,展桀一头扑进展夫人怀里撒娇道,“娘亲,这个哥哥好可怜啊,留他住下吧,好不好……”边说边用小脑袋蹭母亲。
展夫人扶起展桀的肩,严肃道,“小保啊,以后不许翻别人家的墙,知道吗?”语气里三分教训,七分关怀。
展桀愣了一下,旋即点头道,“嗯,嗯,孩儿知道了,那娘亲,孩儿听你的,你也答应孩儿让熙明哥哥留下吧。”
展夫人见叶熙明已然清醒却仍显得浑身无力,又听展桀说跟他在定州有一面之缘,心下怀疑,这孩子会不会在死人扎堆的边关染了瘟疫?于是默不作声地在叶熙明警觉的注视下抓起他的手腕替他号了号脉,“全身绵软,依脉象不似中毒或染症,应是迷药所致。”说完,联想到四个字——迷奸娈童。
“简直丧心病狂!”展夫人一声怒喝把屋里几个人连同展老爷在内通通吓了一跳,“老爷,留下这孩子吧,我来照顾!”
展老爷将喝一半洒一半的茶杯放回茶几,捋着胡子强装镇定,“咳……虽然来历不明,但毕竟是个孩子。就依夫人所言,暂且留下吧。待他康复,问清家世再送回去也不迟。”
叶熙明被几个仆役扶到后院,用猪苓洗净了长发,湿着头发又被扒光了摁进一澡盆甘草汁里泡药浴,浓到极致的中药味薰得他反胃,却卓有成效地令精神好了许多,泡了一柱香后,四肢也有了些力气。沐浴完毕,换上展桀的干净衣服,刘伯领着他到正厅去用晚膳。穿过三间院子,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叶熙明回头一看,展桀披散着淌水的头发,一身亵衣往前疯跑,丫环们手持干布、外衣在他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伯当机立断,凭他的大胖体格将院门堵了个严实,“七少爷,好歹把外衣披上啊!”
“这么热的天,反正哥哥姐姐全不在家,不用了吧?”展桀嘟起嘴拂了刘伯的话,抓起叶熙明的手道,“走吧,熙明哥哥,吃饭去。”
叶熙明由他抓了手,却没随他移步,反抬起袖子遮住他的上身,隔开丫环们的视线,稚嫩的声音透着十足的贵气,“在姑娘面前衣冠不整有失礼数,你是想让我继续替你遮掩?还是乖乖穿衣服?”
展桀见他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却总是一本正经的跟大人一样,于是存心逗他。下巴靠上他胳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了望对面的丫环们,扭过脖子满含笑意地看着叶熙明,“那就有劳熙明哥哥替小弟遮着啦。”丫环们全笑开了。
叶熙明板起脸,一甩袖子,“寡廉鲜耻!”背起手转身就走。
展桀取过外衣,边往身上套边追在后头问,“什么意思啊?”
叶熙明头也不回道,“不要脸!”
展家七少爷在丫环们的一片笑声中蹦蹦跳跳地追上去拉了叶熙明的手往正厅用膳。丫环们看不到,刘伯也看不到,七少爷虽然被人骂了不要脸,却笑得比这夏天的太阳还要灿烂。
两人走到正厅外,老爷夫人已经入座开膳,“白鹤居——”原来这座院落叫做白鹤居啊,叶熙明问展桀道,“可是此间养着白鹤?”
“啊,白鹤啊——”展桀弯下腰招唤道,“小白——小白——”
一头长得像大白鸭的肥鹅步履蹒跚地从正厅向外走,翅膀扑腾了十余下,才勉强跳上门槛……
“这鸭不像鸭,鹅不像鹅的东西——是鹤?”叶熙明伸长脖子不可思议道。
“又不像鸭又不像鹅,可不就是鹤吗!”展桀答得理所当然,“走啦走啦,爹娘都等着呢,吃饭吃饭。”
二哥三哥出了远门,展云风托人带话说不回来吃饭,五姐六姐出嫁后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唯一尚未出嫁的四姐也离家数月,至今未归。虽然人少,但七少爷远游归来,展家上下喜不自胜,厨房铆足了劲做了八菜一汤,外加点心茶饮样样精致。展桀见满桌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肴,举起筷子一通狼吞虎咽,与身旁年纪相仿的哥哥大相径庭。
老爷和夫人都对叶熙明的温文儒雅、文质彬彬感到很吃惊,尤其是举手投足间无比的贵态。
展老爷递了个眼色给夫人,跟孩子打交道,总是女人比较善长。展夫人笑容可掬地问道,“孩子,你家中可有人尚在,我们想办法送你回去和家人团聚。”
展桀听见母亲的话,抬起头股着腮帮子看叶熙明。
“我……家住殇州,爹娘都被蛮子害死了。”叶熙明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饭,话语里听不出悲痛,脸上也看不到泪痕,“我爷爷住在京城,我想去找他。可他只来过我家一次,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语气平静得叫人心里难受。
展夫人柔声宽慰道,“祖孙情,隔代亲,怎么能不记得你呢。京城离淮安不远,我们先写封书信知会你祖父一声,再送你上京和他团圆好不好?”
叶熙明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拱手施礼道,“请问二老可知边疆战事?”话一出口,老爷夫人全愣住了。说爷爷呢……怎么说到国家大事去了……展桀嘴张得老大,啃到一半的鸡翅膀“啪啦嗒”掉回碗里。
叶熙明左右看了看,神色如常地解释道,“爷爷现下应该不在京城,我想等边疆尘埃落定,再上京找他。”
这一顿饭吃得二老窦疑丛生。
第十章:舞刀弄枪
夜深人静,白鹤居南厢房内,展桀躺在凉席上,心满意足地闻着叶熙明身上的甘草甜香,闭上眼,脸上仍挂着浓浓的笑意——熙明哥哥又有学问,长得又好看,身上的味道还甜甜的……
叶熙明无奈地瞪着天花板,八进八出的大院子啊!那么多空房,为什么我要跟这个大眼娃住一间?还同床共枕?心里一个正义的声音说,“世子啊,衣人之衣者怀人之乐,何况他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应当知恩图报,不该嫌弃人家。”转过脸,大眼娃的哈喇子沿着竹枕蔓延过来,叶熙明撑起上身坎坎躲过。也不知展桀正发什么美梦,睡觉都笑得那么夸张,叶熙明见他睡得安稳,心里很是羡慕。自从城破家亡,自己就经常整晚整晚地做恶梦,血淋淋的历史在梦里反反复复重演,好像合上眼随时会死在梦中。
窗外月色正好,蝉叫蛙鸣此起彼伏,叶熙明掀开薄被下床,走到屋外站在院子里想心事。翠云山上杨柳正盛,墨绿的柳枝唦唦作响。院子角落的大黄狗四脚朝天躺在狗屋外睡得死沈,根本不能指望它看门。狗屋里一团白毛正襟危坐,却是那只名叫小白的白……鹤?纵使从小在边城见识了各种奇珍异兽,他也从未见过不会看门的狗和替狗看门的……鹤?
叶熙明忍不住笑了,原本揪紧的心头忽然松了下来,书上常说的世外桃源大概就跟这里一样吧,连动物都与凡尘俗世不同,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大眼娃……
展桀揉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唔……睡不着吗?”
叶熙明回过头,半边侧脸落在月光里,秀眉斜飞,亮晶晶的眼眸似笑非笑着,展桀看在眼里,心口麻麻痒痒的,忽然就不困了。
“熙明哥哥,你会功夫吧!我们切磋一下,打累了就睡得着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功夫?”
“会不会武功,我看步伐就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也习武。”展桀笑逐颜开地拉开弓步,一臂侧举,一臂前展,“我让你三招。来!”
好大的口气,叶熙明见他如此自负,不以为然地反唇相讥道,“你不是惯使长剑么?取了长剑再让我吧,我可不想你输了喊冤。”
展桀笑眯眯地收起手势,双臂叠于胸前,自信满满道,“我要是使了长剑,庄里只有我爹能赤手空拳赢我。这样吧——”展桀一溜烟窜进西厢房,竟从里间提了一杆七尺长枪出来,举过肩膀掷入院中。
叶熙明右手一伸,握住了飞行中的枪杆。
展桀见他惊疑,笑道,“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惯使长枪?”他回屋取来长剑,剑光一闪,剑鞘飞出。叶熙明挥枪挡开,眼前人笑意盈盈道,“是你手上的茧子告诉我的。”
兵刃相交,叶熙明立刻发现自己小瞧了展桀,本以为他的长剑只是个摆设,想不到舞起来威力奇大,只十几个回合,自己便落入下风。他又怎知,大眼娃单纯得像个傻瓜,但在武学方面却造诣惊人,家谱里的同辈子孙根本无人能胜他手中长剑。
战了四十回合,展桀几乎已是陪君戏耍的姿态,他见叶熙明招架不住却仍苦苦支撑,干脆反手以剑柄应招,并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叶熙明见这样都赢不了他,心里一堵,长枪驻地,“不打了!”
展桀见他恼了,腆着脸贴上来,“困了没有?困了没有?一起回去睡觉啊……”
从前在王府比武时,亲兵侍从全让着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枪法原来那么弱,叶熙明郁闷地低着头生自己的气,“别吵!”
展桀赶紧闭嘴。
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展桀闲着无聊,闻闻自己身上的汗臭,又悄无声息地嗅了嗅叶熙明汗津津的脖子,依旧香香甜甜的。于是脑袋里冒出个傻念头——他的汗会不会跟麦芽糖一样是甜的?凑近一寸,再近一寸,再近一寸——展桀伸出舌头在叶熙明脖子上轻轻舔了一下……
叶熙明颈间一痒,瞬间的苏麻感走遍全身,抬手去捂时,展桀的舌头已经卷了回去,只见他吧唧了两下嘴,眼珠子左转半圈,右转半圈,笑得天真烂漫,“果然是有点甜的!”
废话!在甘草汁里泡了半天,能不甜嘛!叶熙明怒不可遏地瞪他一眼,操起长枪猛刺过去,“我杀了你——”
展桀双掌一合卡住枪头,不费吹灰之力将他制住。
“哈哈哈哈……”冷眼旁观好一阵的展云风从院门后走了出来,笑得合不拢嘴,“小保啊,这么小就学会轻薄佳人啦,长大了一定比你二哥有前途。”
“大哥,他是熙明哥哥。”展桀笑道,凭他胸中的的墨水,当然不知道“轻薄佳人”什么意思,就跟他不明白叶熙明说的“寡廉鲜耻”一样。
“听刘伯提了。暮暮馆今天丢了孩子,原来是被你偷了。”展云风抽出叶熙明手中的长枪,对展桀道,“这可是你四姐的宝贝,以后别随便拿来玩了。”本是严肃的说辞,展云风却怎么也无法收敛笑容。
“不怕,四姐不在家呢!她又不会舞枪,摆着也浪费啊。”
展云风沈声吓唬道,“这是卢大人送的东西,弄坏了你四姐非跟你拼命不可。”
展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盯了展云风好半天,“大哥,你是不是被人点了笑穴啊?怎么笑个没完啊?”说什么都笑呵呵的,平时不这样啊,而且笑得……怎么说呢……看起来有点邪恶……
“我哪有一直在笑?”展云风也瞪了展桀一眼,拎起长枪还回西厢房。出来时,居然边哼着小曲儿边往自己那屋走。
“我哥怎么啦?这么高兴!”展桀望着展云风的背影奇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哥一定遇上喜事了。”
展桀心想,大哥一定是捡着钱了。
叶熙明见展云风走远了,接着冲展桀黑脸道,“下次再舔我,小心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展桀厥起嘴委屈道,“……舔一下嘛,不用生这么大气吧,我家旺财舔我,我都很开心的啊……那要不——你也舔还我一下?”
叶熙明脸一红,避开他送上门的脸蛋,嫌恶的口吻道,“我才不要舔你!”
展桀见怎么都合不了他心意,抓起他的手一通摇,“熙明哥哥,你别生气了。明天我出去找块好木头,削一根五尺枪送你,说不定能打赢我,你舞七尺枪嫌长了。”
这个大笨蛋!连说好话都不会,还“说不定”能打赢……叶熙明一张俏脸越发阴沉,眼角睨着展桀,咬牙切齿道,“七尺叫长枪,五尺那叫花枪,你是讽刺我适合耍花枪吗?”
展桀动作一滞,惊慌失措地摆手道,“没……没有……”
叶熙明才不理他,自顾自回了南厢房里屋,撩开纱帐将竹枕翻了个面,脸朝墙睡了展桀的位置。这一夜,他没有做恶梦,睡得很沈很香。他睡着的时候,展家七少爷还在院子里耷拉着脑袋抱怨自己嘴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