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更天,暮暮馆门庭若市笙歌鼎沸,芳华园里处处悬了暖红的灯笼,阁内觥筹交错春光无限。园内西南角,扶风阁窗门大开,晚风伴着花树的芬芳时断时续地穿堂而过,门边的梨木屏风后是一张宽大的红木床,四根床柱支着淡粉色的纱帐,少源龇着牙趴在柔软的床上,敷完药早已忍疼忍到虚脱,迷迷糊糊的时候还能听见公鸭嗓兴奋地念叨——展云风也有掉进温柔乡的一天……
少源入馆至今,还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贵客,鸨头赖在床边不胜其烦地再三嘱咐他好好伺候展云风,对少源来说,这种精神折磨比身体的痛更令人难以承受,再也支持不住的他,脑袋往枕头里一沈,眼皮一搭,不管不顾地睡去了。
鸨头见他合了眼,耐着性子将长篇大论咽回肚里,留下童儿应门,自己识相地退了出去。今时不同往日,放眼淮安城里的富商,谁没在他暮暮馆里挥金如土过?唯独这个展老板,真没榨出过多少油水,现在总算有机会了!趁着展云风还对这老相公感兴趣,少源臀上的伤若能及时康复,就能早些行“待客之道”,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千两黄金有些天方夜谭,但千两纹银却是只多不少!鸨头打着如意算盘,不由的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越发淫味十足,可想而知,当夜,少源坐陪的价码不仅翻了百倍,连铭牌也瞬间挪至醒目的头牌之列。
淮安城天色将明的时候,翠云山上的公鸡最先叫唤开了,叶熙明翻过身,睁开眼,身旁空空如野,靠外侧的席面也是冰凉的,兴许是因为自己昨天语气太重,大眼娃恼了自己,所以没回这屋睡吧……他凭什么生气?本世子还有气呢!叶熙明也不管自己猜的对不对,倒先怪起展桀来了。
五斤夯六斤地起床穿衣,低头系腰带时才发现枕头下压着一张墨迹斑斑的纸,叶熙明拿在手中端详了半天,只有最底下三个字勉为其难地可以辨认——“小保字”。
望着满纸歪歪扭扭的鬼画符,世子的嘴角不知不觉间弯出了上扬的弧度,梳洗完毕,回头捡起床上那张黑糊糊的纸,叠好揣入怀中。至二老卧房门口问了声早安,逛遍所有院子不见展桀的人影,主厅里只有刘伯和展云风两个人。
展云风右手执书册,左手捧新茶,刘伯背对着大门正在打扫陈列古玩的格架。
“小叶公子早啊!”展云风放下茶杯笑道。
“云风大哥早。”叶熙明淡淡地回了他的笑脸,坐到窗边去用早膳。
展云风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展桀,纳闷道,“小叶公子都起了,小保还在赖床?”
刘伯闻言回头笑道,“大少爷,这您可错怪七少爷了,他五更就起啦!”
展云风一口茶呛在喉头,“五更就起了?他什么时候练功那么勤奋了?”
“不是,他到山那头去砍柴了,说是砍些白杨木回来。”
展云风哦了一声,转念一想,不对啊,砍柴哪儿用专程翻到山那头去?再说,拿来烧的柴火又何必挑什么木头?“白杨木……”展云风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窗边的小叶公子,叶熙明埋低了头,佯装专心吃饭。
展云风故意向刘伯道,“我记得顺着山顶栈道就有片白杨林吧。”
睡到日上三竿,少源醒了过来,环顾四周华丽的陌生摆设,初时心惊,随后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已经被迁入了芳华园。不用站在馆门口拉客,不用倒泔水刷马桶,不用劈柴烧水,只需要锦衣玉食地躺在馆里等着老板来光顾。按理,这是每个小倌求之不得的事,可少源却几乎要抓狂了!
少源从住进偏门小院起,就泡制了一个逃跑计划,其实院中的树下早已被挖空,再有两三日都能通到南馆墙外了,偏偏赶在这当口,雏儿逃跑,展云风又横插一杠,六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独自一人躺在房中,忽忆起昨夜在小院里捡了个配饰,少源从袖子里掏出那串金绳,金绳编就的花结里串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翠玉环,翠玉两面刻有相同的小篆,条理清晰,细节分明,是个“展”字。不记得那孩子身上配有此物啊,难道是什么人落在房里的?
到了午后换药的时辰,没见到郎中,却见到了殷勤的鸨头和英俊潇洒的展老板,鸨头在展云风背后冲少源使了个眼色,随后迫不及待地关上门,留他二人在房内独处。
展云风见少源动弹不得,不自觉地面露微笑,“少源相公可好些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少源见他笑,气不打一处来,压着火,客套道,“有劳展老板费心,奴家很好,只是住惯了陋室,住不惯这豪宅。”
展云风听出他话里憋着气,心知肚明地笑道,“少源相公可是想回偏门的那间小院?”
“正是,还请展老板成全。”
展云风站在床头,背对着少源,负手欣赏着梨木屏风,“我若成全了你,日后岂不是再无缘相见?”
少源不动声色道,“展老板说笑了,暮暮馆里还怕寻不见个挂名的小倌儿?”
展云风见他仍在自己面前遮掩欲逃出南馆的事,不由一声冷笑,“偏门野树林立,株株枝繁叶茂,怎么唯独少源相公小院里那棵就枯了呢?”
少源也料想到展云风识破了那棵树,此刻听他点破,便大胆放言道,“展老板聪慧过人,奴家的雕虫小技入不得您法眼。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您又何必挡奴家的活路。”
展云风听了他一番话笑得越发张扬,回身坐到少源身边,凝神注视了他片刻。如狼似虎的眼神瞧得少源心里发虚,靠墙的那只手抖索索探到背后,警惕地提住了裤子。
展云风见他如此,顿觉有趣得不行,指指床头的屏风,低头靠在他耳边,柔声逗弄道,“少源相公可有兴趣同在下试试?”话语间竟伴有暧昧的轻喘。
试什么?试什么?少源紧张地抬起头,那屏风由十八片精雕细刻的梨木拼成,先前一直没留意,此刻展云风一指,少源才发现每片木雕都不一样,仔细一瞧——十八片木板上竟雕了十八幅龙阳春宫图!
少源陡然心惊,现下这伤,接客简直要他的老命啊!
“不是不好风月么?不是坐怀不乱么?不是洁身自好么?想不到淮安城里众口一词的谦谦君子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展云风不以为然地捏住他的下巴,入手滑腻,忍不住摸了两下,少源相公冷不防打了个寒颤,“若非你昨日在鲤鱼池边言语勾引,在下又怎会心猿意马。”
少源心中叫苦,“天地良心,我何时勾引你了?”一急连自称奴家都忘了,“我念你虽为商贾,名声却还不错,所以好意提醒,怎么反倒成‘勾引’了。”
展云风松开扣他下巴的手,轻柔地将他黏在双颊的湿发掠到耳后,大夏天里少源竖起一身寒毛,“少源相公是个聪明人,既然种下了‘因’,就该想到会有‘果’。”
“因待有缘,才方有果,无缘何必强求。你若由我自奔前程,少源必当感恩戴德。”
展云风邪邪一笑,与平日雍容自若的君子形象判若两人,“如今你伤成这样,我也不怕你逃了,今后有的是时间养缘求果。至于自奔前程?我不需要你感恩戴德。”
“怎么?你展云风也想学京城的达官贵人养男宠?”少源讥讽道。
“非也。”展云风撩起袖子,俊美的脸挂着邪气的笑容越靠越近,少源以为他欲轻薄于己,英勇就义地紧闭双眼,等了好一会儿,忽觉下身凉飕飕的,亵裤被人褪去——悲悯道,吾命休矣。再等了一会儿,臀瓣上一阵疼,股间却无异物,扭身望去,展云风正泰然自若地给自己上药,卷起的袖口下露出白玉般修长的五指,指尖沾着半透明的栗色膏药。他见少源讶异地望着自己,才恢复常态的表情又荡漾开了,眉目如画,一笑春风,看得少源没来由的心砰砰直跳,自己要是个女人,大概已经被迷住了吧,不知不觉软了口吻道,“你要怎样才肯放我?”
展云风不看他,轻描淡写道,“等你也喜欢上我了,自然放你。”
少源脑筋转了转,笑出一脸长辈关怀晚辈的谦和神态,“展老板今年贵庚?”
展云风一眼就瞧出他又想耍花样,不过自己也乐得同他斗智,所以并不道破,“二十有四。”
少源温言道,“奴家今年二十有七,年岁稍长,同展老板不合适。”
“少源相公自己也说,只是‘稍’长,自是不必介怀。”
第一轮失败。
“呵呵,不如结为异姓兄弟,今后也能在淮安城里相互照应,不是非得两情相悦才能相伴朝夕啊。”
展云风冷笑,“你若得了自由身,还会呆在淮安吗?”
第二轮失败。
少源一改温颜,挑眉道,“我虽久落风尘,却未尝有男风之好,展公子莫再白费心机了!”
展云风替他上完了药,走到床尾洗净了双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第三轮完败。
第十二章
顺着山顶栈道就有片白杨林,叶熙明记住了展云风的这句话。
坐在白鹤居外的石阶上等到日上三竿,展桀还是没回来,叶熙明最后望一眼艳阳高照的天空,起身走向山门……
刚下了十级台阶,刘伯摇摆着大胖体格,气喘吁吁地追来,到了近前已是汗流夹背,“小叶公子,要出去啊?”
叶熙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刘伯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拦得及时,“要下山?”
叶熙明摇摇头。
面对如此寡言少语的小孩,刘大管家很是不习惯,接着猜道,“那是……想到山上去玩?”
叶熙明顿了顿,微眯双眼道,“我去找小保。”
老头摸摸自己光亮的额头,心生困惑,这娃昨天还对七少爷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地记挂起来,七少爷到底做什么了?
刘伯俯身和颜悦色地劝道,“还是留在庄里等吧,七少爷应该快回来了。再者,山上的路你不熟,万一迷路怎么办?”
叶熙明低头想了想,又就地而坐。刘伯以为说服了他,便回主屋继续忙自己的杂活,哪知才一眨眼的功夫,石阶上坐着的小人便无影无踪。
“真倔啊……”除了叹气,刘大管家也无计可施。
少源维持匍匐的姿势老实地躺在床上,隔着透明的纱帐百无聊赖地望向坐在桌边翻书的展云风,阳光透过扶风阁大开的窗户泄进来,染了展大少一身金晕,翩翩然罗衣璀璨,俊逸出尘,朦胧间竟美得宛若神只,少源看着看着,视线就不受控制地粘在了他身上。展云风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抬头正对上少源软绵绵的目光,神色略一凝重,恍恍惚惚地燃起了欲火,莫说少源现在伤筋动骨碰不得,就算伤愈,展云风也不会为一己之欲迫他就范,于是稳住心神,开了个玩笑引他移开目光,“少源相公可是回心转意,想研习这屏风的精妙之处?”
少源回过神来,一想到屏风上那些乌七八糟的图,“……下流!”忿然将头别了过去。
卧房里又只剩下书页的唦唦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味地责怪展云风坏了自己的出逃大计也于事无补,少源相公飞快地动着脑筋,眼下,离开暮暮馆有两条路。
第一是指望展云风慷慨解囊为自己赎身,可他开出的条件是两情相悦,且不说对方是否一时兴起,古往今来,七情六欲这东西岂是自己能做主的?更何况少源沦落风尘多年,早就对南风一事厌恶之极,现在要他对一个男人动情?光是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既然动不了真情,那就只好曲意逢迎,比如学着尚忆的样,情意绵绵地挂在客人脖子上,然后娇羞无限地道一声,“官人,奴家好想你——”少源脑海里勾勒出自己半吊在展云风身上的画面,又衍生出展云风将自己打横抱起欲行云雨的情形……刹那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摇摇头挥开这念头。话说回来,就算自己装得情真意切,也未必骗得了机智过人的展大少,实在没必要拿拙劣的演技出来献丑。
剩下最有可行性的第二条路,还是偏门小院的那条密道,这个秘密只要展云风不道于外人,自己还是有机会逃的。如何才能再住进去?就只有等展大少这股邪火退却,不再捧自己的场,那时鸨头自然认为少源掉了价,必将其打回原形。虽然少源坚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毕竟夜长梦多,还是得趁早让展云风断了念想。
少源拿出当年入馆时鸨头传授的叫春功夫,对着帐外的人唤道,“爷……”
展云风一挑眉,心道有诈,“何事?”
“奴家想去趟茅厕……”
一句大俗话却说得吴侬软语,唤得展云风心尖上像被猫挠似的痒痒,展大少敛眉不悦道,“好好说话!”
少源翻他个白眼,没好气道,“我一个将死之人,你管我怎么说话!”
展云风仍旧盯着书页,嘴角却扬了起来,“祸害遗千年,你少源相公没那么短命。”
少源也不同他客气,瞪圆一双秋水细长的眼,反问道,“什么祸害遗千年?到底是谁祸害谁了?”
展云风撂下书,直视着少源,春风一笑花千树,“那我们就互相祸害吧,莫祸害旁人了。”
虽说士农工商,商贾排在四民之末,有史以来就为世人诟病,但平心而论,无钱终是下贱之因,有钱才是尊贵之实,所以现实中,腰缠万贯的商人反倒比穷困潦倒的文人更有地位。尤其像展云风这样有钱又有貌的,举了弱冠之礼后,便成了淮安城里各大媒人乐此不疲的说媒对象。这些年来,小家碧玉,书香才女,富家小姐,王孙千金,少说也见了二十来位,可是任凭媒婆舌灿莲花,这些个莺莺燕燕始终惊不起他一丝涟漪,经商几年,在风月场上更是出了名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人算不如天算,清心寡欲的一颗心,只因一面之缘,寥寥数语,就吊在少源这棵树上打了个死结。
少源不答他的话,板着脸,抬手道,“扶我去茅厕。”
“床下有夜壶,屏风后有净桶。”
“我用不惯,扶我出去!”少源固执地抬高了手臂。
展云风露齿一笑,走过去,一手从他腋下穿过,一手抱着他的肩,将少源圈起来半搂在怀中,“有冒犯之处,还请少源相公见谅。”
少源见他笑得温文尔雅,手上的动作也斯文得体,不算占自己便宜,兀自好奇他说的是何处“冒犯”,才至户外,一双腿便完全失了力气,展云风顺自其然地将他箍紧了些,少源这才发现了顶在身侧的异物,原来他说的是这里“冒犯”。少源张了张嘴又欲骂他下流无耻,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仔细想来,他展云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起了欲念,对自己也仅是言语戏弄,身体上却秋毫无犯,跟其他出入这里的登徒子比起来,哪里下流无耻了?心里起了几分好感,便将恶心死人不尝命的鬼把戏搁浅了。老老实实地如了厕出来,回去的路上就见展云风一直憋着笑,少源疑惑地端详了他一阵,终于忍无可忍道,“笑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展云风紧了紧抱他的臂膀,弯起眉眼望着少源,笑得春光烂漫,“少源相公有返老还童之照,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