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大人是何时知道在下身份的?迦叶么?”
“老夫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是当天你来找老夫,自己说的。”
“哦?”
“迦叶大师只曾说过,你身绕仙气佛光,不是凡物。”
“如此说来,是在下自己多心?那……三日暗牢扣锁,仅是因为我酒肆内出了妖孽,或者其他?”
“……实话告诉你,老夫并不知你酒肆是否有妖孽。迦叶大师突然毁了那里,是因寻找小女,只可惜……迦叶大师就此不知所踪。至于小女,她回来是因不想看着你那小酒肆死,是后来才知道你也被关在府内,才和老夫大闹一场。”
“小苗何时得罪了大人,为何大人要置他于死地?”
“他徒手杀了三个人,老夫想留他也没有任何理由。”
“稚儿顽童也可杀人,大人,此举是否太过武断了?”
“那如果是妖呢?”
“何以见得。”
“他亲口承认,他是百年修炼的九命猫妖。若不是他帮着小女逃过追捕,小女又怎会在外流落许久?老夫捉住他,也是趁他重伤之时占人先机。”
“想不到,自诩光明正大的太守大人,也会趁人之危。”
“他不是人。”
“可是他救过令媛。”
“所以,老夫才没有杀他。”
“太守大人,由尘很佩服你。为了天下苍生,可不顾爱子的终生幸福,甚至人身安危。”
“……你……”
“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小苗,由尘在此拜谢。”
……
夜幕降临,寒意留宿,冷风更加割痛皮肤。
一片烟花灿烂,夜幕虚虚实实。
笔底无诗吟苦涩,衾边有泪梦凄凉。
此夜,是城中百姓心中的喜气之夜,却也有人在此夜暗自垂泪。只是,不知那泪是咽回了肚里,还是遗落在了梦里。
“在想何事?”
略微抬头,由尘看着面前的濮落,轻浅地勾上唇角:“我在想霍麒涞的话。”
濮落坐在他身边,手背轻抚着他背上的雪白发丝,似是极爱那若绸的冰冷触感:“他说什么?”
“原来,”由尘轻语,“他并不知我是妖,迦叶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以至于他一直以为暴露了身份,到头来却是凭空妄想,何其可笑。
“你很在乎?”
侧头望向天际,夜色下,瓷白的容颜带着一种绝世的孤寂。
默了片刻,他沉声说:“或许吧。”
温柔地揽过一抹银丝,濮落伸手轻轻地捏过由尘的脸颊,墨玉似的眸子闪烁着痴迷的光芒,淡淡地勾着一抹笑意。
“即使如此,你也别想逃走。”
“怎么每次在下来,都不是时候。”
风流轻浮的声音,伴随着折扇忽而打开的撕拉声。
“麓公,近日你很闲?”
由尘浅吸一口气,转身面对来人:“我不曾记得,妖界是来去自如的地方。”
缓慢步出勾栏,麓公摇着墨玉宝扇,潇洒坐于栏上,依着身后的漆红柱子。
“尘儿小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下最怕闲下来,事情太少,在下可会没事找事做。”
由尘清魅浅笑:“也对,找死的本事也不是一般。”
麓公不明意味地笑笑,翻下栏杆,走到两人身前,合扇对着濮落抬手浅拜:“上仙,在下是奉妖王之名,前来带路,不知上仙于此的私事可有解决妥帖?”
濮落垂眸看了他一眼:“三星还未现,妖王倒是着急得很。”
麓公起身,风雅笑道:“只是想请上仙多留片刻而已,熟悉熟悉妖界之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下想,”转眼看向由尘,勾魂眼微微眯起,“尘儿小公子也不会失约吧?”
由尘对上他的双目,淡金色的眸光清浅幽幽:“我有说不去?”
“如此正好,”麓公转身背对两人,朗笑一声,“两位如无异议,就随麓某而去,也甚得路上烦事诸多。”
言语一毕,抬起宝扇对着天际击了击掌,车马奔驰的声音,和着烈马嘶鸣的声音,一片烟花灿烂中,好似踏梦而来的天上瑞兽。
黑金镂空雕壁,明珠镶嵌车身天顶,四匹振翅而飞的妖马,幽绿色的魔眼闪动,偶尔煞气颇重地低嘶一声。
从天而降,落在空旷冷清的院中。
麓公转身,对着两人轻勾唇角,抬起宝扇指向妖气扬动的马车:“请。”
濮落轻微蹙了蹙眉头,身旁的人已起身走向车厢,不再多想,抬脚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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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横流,磅礴广大,即使夜里,一望之下,也是漫无边际。
泰山抔土不拒,故能成其高;江海不辞细流,故能成其深。
沧海,也是经历万世沧桑的千百细流,从桑田轮转而来。
暗涌汹动的波涛之上,一辆散发着幽幽绿光的飞天马车从空掠过,踢下踏空,海面浪涌翻天。
“哼。”站立在马车前的青袍人影,轻轻冷笑一声,捏着黑玉宝扇轻拍了拍掌心,抬手翻开,青光闪烁散去,一只海马似的青铜爵显现手心。
对着微微泛着波光的海面轻轻抛下,一阵销声匿迹,随后缓慢风云涌起,浪涛凶猛,快速转动成圈,形成一个巨大的白水漩涡。
“走。”
妖马仰天嘶鸣一声,冲着漩涡矫健踏去。
风刃急速掠过周身,墨黑的青丝狂风舞动,狭长的勾魂眼,只是沉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异空转变,妖马奔驰,浪花好似虚幻,穿透车身。
忽而,麓公的嘴角上扬一抹诡异的弧度,随后纵身一跃,跳入海眼之中,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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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是水波缭绕的声音,冰凉的湿意若有似无地抚摸周身的肌肤,消逝的意志,顿时缓缓清晰起来。
“唔……”
淡金色的双眸睁开,映入眼帘的缺失一片水帘洞天,寒气缭绕,湿意浸人。
由尘抬手按了按额角,淡漠的银白眉峰轻轻蹙起——
竟又中计了,妖界的人果然诡诈。
那马车天顶的根本不是用于照明的月光玉,其内竟还嵌了一颗转魂珠。
跳入海眼之时,马头青铜爵诱发转魂珠,一时间时空轮转,那时他只感到身旁的人伸手向自己,却在刚抓住衣角的时候,坠入了黑暗之中,就此晕厥。
转魂珠是移魂之物,也可易物,但是活人经过转魂珠轮转,若非有些根基或内丹深厚的人,只怕会被撕裂魂魄,消散天际。
现下,他和濮落也怕是失散了,不知他会被移到何处。
“麓公……”由尘沉下眼眸,轻声低喃,淡金色的眸里是一抹凌厉的杀气。
脚踝升起一股刺痛,由尘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身置一片巨大的水池之中,满池血红的曼珠沙华,簇拥在自己的周身,那脚踝上的刺痛,也好似花茎无意地勾划。
传说中,曼珠沙华是开在冥界忘川彼岸,血一般绚烂鲜红的花朵,有花无叶,是无妄之花,炫灿绯红。
所谓彼岸,离境无生灭,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超脱三界,位列五行之外,生于弱水彼岸。
因此,曼珠沙华亦名彼岸花,花开彼岸,有叶无花,无叶生花,花叶参商永离,相知永不相见。
然而,看着眼下一大片妖娆的血红色,由尘的眉头蹙得愈发地紧。
这地方怎会有……
“铭川?”
西方佛国,曼珠沙华还有一个名字,铭川。
唤起尘封心底最深刻的记忆,是忘川水的解药。服忘川者,嗅以铭川之香,前尘往事全然记起。
谁都不会想到,离孟婆汤忘川水最近的地方,会有抹杀记忆的后悔之药。
“你还记得?”
低沉略微沙哑的声音,由尘微微怔了一下,随机警惕地盯向他处。
清醒许久,他竟没有感到第二个人的存在。
“谁。”
清漠的声音,隐隐透着戒备。
“果真不记得。”
由尘蹙眉,目光四下寻找,却还是找不出那个人。
现下全身乏力,经转魂珠轮转,本身缝在体内的魂魄有些动荡,若是此时出现强敌,有些麻烦。
“不知如此,你会不会记起。”
低沉嘶哑的声音一顿,伴随而来的却是一声清浅的古琴声。
“呃……!”瞳孔一阵紧缩,由尘五指紧捂住头部,痛苦地低吟。
琴声由小而大,由清浅变为厚重,一首缓慢弹奏的曲子,在由尘的耳里却成了噬脑吸髓的魔音,痛苦万分。脖后的肌肤竟缓缓爬出了一大片繁盛的红梅花印,妖娆堪比满池的曼珠沙华,好似一滴滴血珠汇成。
“天魔……琴!……停下!”
他高声喊道,第一次褪去了冷漠的外表,显得几分狰狞,几分狼狈。
琴声顿住,余音缭绕。仅是如此,由尘依旧五指紧抓住头脑,微微地颤抖。
稍息片刻,他缓缓抬起一双溢满恨意的双目,瓷白的脸颊更显苍白。
“你是……佛国的人?”
天魔琴,是佛国教化法华拏耶的圣物,只有佛国的人,才知晓法华曲。
“仅想起此点?”暗处的人似是有些不满,淡淡的声音依旧带着微微的沙哑。
由尘转念一想,忽而眸光闪动:“鲻刖。”轻轻吐出名字。
沉默了一下,暗处的人片刻才幽幽道:“很好。”
然而,此时的由尘,却微微不安起来。
如果是鲻刖,那么,他的麻烦便来了。
“法华,”沙哑的声音响在耳侧,甚至像是紧挨着耳廓轻喃,却是凉意无比,“别来无恙。”
缓慢转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紫金的长靴,再是伫在脚边的犀利剑锋,冰凉的锋面,映照出自己的侧脸,虽是依旧没有情绪的脸颊,可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已出现一丝裂缝。
他实在没有想到,和这个人再见,竟是又是如此的境地,又是如此的狼狈不堪,又是如此的受制于人。
这便是,他从没答应前往妖界的根本原因。因为,他的弱点,这里有一个人无比清楚。甚至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败得一塌糊涂,却不明白那人为何如此憎恨他,为何如此了解他,以致想要玩弄致死他。
抬眼,剑柄上的紫金蟠龙,口吞半块神璧,寒光沁人。
再看向高出,对视那双暗紫色的眸子,由尘不知为何平静了下来。
俯视而下的目光,带着一丝清淡的嘲弄,紫色的眼眸里,煞气流转,以致形成黑洞的光景,变幻无常。俊美冷毅的脸颊似刀削笔刻,窄唇平淡地抿着,却给人一种暴戾的错觉。半张脸上纹着的紫金盘龙,张狂舞爪,圆目杀气腾飞,好似下一刻,便会从那张俊美异样的脸上破空飞出,吞天噬地。紫金色的龙鳞软甲,纹着诡异霸气的暗金蟠龙,两肩上的龙刺,更是犹如麒麟尖角,使人望而生畏。
总之,又是一个冠绝天下的人,不止是样貌,还有那强烈的威压气息。
平复心境,由尘就如此仰视着面前的人,淡淡地说:“别来无恙,妖王。”
第三十三回
“本座说过,你逃不掉。”
即使不去找你,总有一天你也会落入我的掌心。
法华三千,红尘百莫。
既已成劫,无可逃脱。
身浸在满池的曼珠沙华内,血一般妖娆绚烂的颜色,衬着这一抹银白,锁骨前,肩背上,皆是盛开的红梅花印,一白一红,带着致命的美感。
“要我归于妖界,难道仅是想取我的性命?”若仅是如此,百年之前,他由尘就不应该活在世上。
可是,若不是,宛若玩弄一只仓鼠一般,到底是什么让他有了这种荣幸?
他由尘竟让一介妖王,如此上心。
“法华,你偷了本座的东西。”
由尘微微一愣,靠在岸边清漠笑了起来:“妖王,这话可不能乱说。”
纵然他真是偷了他什么东西,既然一直没有归还,他妖王也应该有了觉悟才对。
“何况,我并不是法华,而是由尘。”
法华拏耶早已被佛国放逐,是一只不开窍的死物,现下又如何再担当得起那四个字。
“你是,”沙哑的声音低沉绕耳,妖王鲻刖面无表情地低喃,“本座的东西,你定要还。”
龙剑抬起,龙吟破耳,由尘只感到眼中寒光一闪,冰冷的剑峰,瞬时直直指着自己。
“妖王殿下,要杀我?”
第一次相遇时,也是如此的莫名其妙,没有任何言语和理由,便将自己逼入绝境,那双沉静而又暴戾的暗紫眼眸,怎么看都含着无尽的恨意。
可是,他由尘何时得罪了妖界妖王,他却一无所知。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问一句,殿下可有找对人?
只是,鲻刖过于偏执,从来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何况,这仅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本座不会杀你,”冷漠的声音,听起来较之由尘,更加缺少七情六欲,“也不会放你。”龙剑一收,掌心腾气紫色幻光,一阵龙吟流转,宝剑消失于掌心。
“不妖璧,还来。”
淡淡沙哑的声音,伴随着朝着由尘摊开的掌心,无悲无喜,好似一尊无懈可击的泥像。
“原来殿下说的是不妖阴璧。”清魅勾着唇角,淡金色的眼眸半瞌下来,“只可惜,神璧不在由尘身上。”
此话倒不是妄言,当时向华娘要回神璧之后,为使不招麻烦,神璧一直放在濮落身上。现下他和濮落失散,他上哪找到神璧还给他。
“何况,不妖璧本不是殿下之物。”那是女娲的慈悲之心,又怎会是妖物的宝贝。
鲻刖定定地看着池水中的人,没有任何表情和喜怒,那双紫眸好似不会眨动一般,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由尘。
由尘的心,愈发的没有底。
然而下一刻,明明过分沉静的妖王,突然神情大变,冷峻的面容变得狰狞恐怖,眉宇间皆是横生的暴戾。
“你欠本座的,岂止这些!”
“唔……”
水花四溅,一池红花荡漾,紫色的人影猛地跳入池中,狠狠地掐住了那瓷白纤细的脖子,上面印着的梅花印迹,好似掐出的滴滴血珠。
呼吸瞬息被制,由尘不由把住那只强劲的手臂,想要脱开。可是,跳入水中的人,竟然下了六分的气力,以那强横的实力,只要他再多施一分力,脖子便会毫无疑问地被掐断。
可是,此刻的由尘却轻笑了一下,即使脸色有些失常的泛红,喉间发出细小的咯吱声,那倾世淡漠的笑颜,更让一双紫眸的妖物血气上涌。
“笑,你在笑什么!”
由尘垂着眼帘,看着面前喜怒无常的人,心底不知为何升起了一个念想。
妖王鲻刖,原是个疯子。
“我在……笑你。”清漠的语气,艰难吐出的话语,却是那么云淡风清。
“如此轻易暴怒,妖界之王不过耳耳。”
脖间的手指收紧,由尘不由蹙起了眉头,苍白的脸色透着一丝痛苦。
“不要惹怒本座。”冷峻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克制,掐住他人脖子的手莫名地有些颤抖,一双暗紫眼眸,幽光急速流转。
“本来……就是如此。”淡漠的声音微微泛起受制的沙哑,由尘把住那只手臂的双手,不由变出了尖尖的指尖,抠进那人的软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