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我的所料,这里的船壁很薄,很好砸。
因为船壁不是实心的。
因为船壁后头,还有个很小的隔间。
砸开船壁的一瞬间,阳光恰好从轩窗外透入,穿过窟窿照满那个隔间,照在隔间里头那个人的眼睛上,照得他的一双眼睛,如春花一般的绚烂繁华。
我揉了揉疼痛不已的手肘,冲他嘿嘿一笑,道:“你不是要变成厉鬼来缠住我吗?天底下,哪有厉鬼是躲在隔间里,偷偷摸摸吓唬人的?”
他埋坐在一张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说话。
神情就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的高傲。
我想了一想,觉得他可能是生气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不分青红皂白强上了他,当时他很高傲,也很生气。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对他道:“你大概对我有所误会……我今天来见太傅,并不是因为我心里想见他……”
然后我停了一停。
我想告诉他,我是因为想探听他的消息,才来见太傅的。
可是我觉得,我刚才与太傅的那一通对话的确有误导人的嫌疑,所以他不一定会信我。
我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个很好的例子,能够用来佐证我并不想见太傅的论点。
“你知道吗?”我得意洋洋地道,“前日我想到要来见太傅,竟然在一个很好看也很顺从的男人面前不举了!”
他依旧冷漠地看着我。
我怕他不明白,赶紧补充道:“如若我知道我是来见你,我绝对不会不举的!”
说完之后我仔细想了一想,又觉得这一通话似乎误导人的嫌疑更大。
不仅没有把话讲明白,还一不小心把自己不举的丑事在他面前宣扬了出来。这让我以后有什么资格再压他?
想到此处,我咽了口唾沫,万分惆怅。
然后我看到,他一言不发将右手缓缓抬起,伸到我的眼皮底下。
他的手指一如既往的修长,只是腕骨突兀,似乎是消瘦了很多。
我看了看他的手,又抬头凑近看了看他的样貌。
他果然是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形销骨立,只剩一双眼睛依旧在江风里光彩照人。
不知为何,我看得有一些心疼。
他已经又将手往我跟前挪了一挪。
我叹口气,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突然收紧。
我猝不及防,被他用力一扯,整个人立马半挂在船壁的窟窿上,头朝下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里,此刻冰冷得要命。
我拼命撑起身体,仰头吃惊地看着他。
他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头,好像是刮在严冬里的春风,明明寒冷得很,可是我能感觉到里头察觉不到的温存。
我刚想开口,他已经迅速闭眼低头,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一怔。
随即我便感觉到,他的嘴唇,也是冰冷的。
我伸出舌头,去舔他的唇,努力想让它们暖和一些。
他用他一样冰冷的舌尖卷住我的舌尖,阻止我的举动。
我不管,舌尖用力,将他的舌尖抵回去。
我们就好像是两尾搁浅的鱼,互相在对方的嘴里较量了许久许久。明明是陷入绝望死命挣扎,却扑腾得极尽疯狂愈发放肆。
到了最后,我已经觉得,生死无惧,只求一瞬欢愉。
正是放纵到不能再放纵的时候,他却突然阖唇,狠狠咬了我一口。
我大痛,身体往后本能一弹,跌倒在地上。
我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他。
然后,我感到,身后有动静。
我回头,这才发觉,太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旁。
太傅根本没有在意我砸碎船壁。
他只是,死死地瞪住我尚存温热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他又是一言不发地扭头,死死盯着阮双瞧。
阮双依旧坐在椅子里,神色高傲。
他甚至还微微地对着太傅笑。唇上齿间,均沾满了殷红殷红的鲜血。
那是我的鲜血。
那一瞬间,就好象有一朵绯色的地狱之花在他俊美的脸上邪气绽放,恶毒而无情。
他悠悠对太傅道:“林献寒,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我呆住。
我感到有人扯起我来。
我扭头,太傅先前扯响的铃铛已经唤到了一批侍卫,正要将我拖离这艘大船。
我努力挣脱,冲到阮双面前。
“‘我们可以走了’?”我大声问道,“‘我们’是谁?‘我们’是谁?”
他看都没有看我,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这才想起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有过任何的一种反应。
“你要太傅不要我了吗?”我气极怒极,“太傅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他?”
然后我突然想到:我的外公柳源,当年是和太傅联手,一起害了阮双。若论仇家,我和太傅,都是他的仇家。
若论个人,太傅都比我好太多太多。至少,太傅,甘居人下。
一瞬间,我变得无比沮丧。
“我不相信……”我喃喃道,“如若你要太傅而不要我,那刚才那一个吻又算是怎么回事?”
那个吻,难道不是吻给太傅看的吗?
阮双终于回过头来,眼底邃深,毫无波澜地看住我。
可我能感觉到,那毫无波澜的表面底下,是我把握不住的暗流汹涌。
我揉眼,想把它们看仔细些。
然后,我听到他开口,说了三个多月来他与我说的第一句话。
“刚才那一吻,”他语调平静地缓缓道,“是我想让你,即便这辈子再没有了我,也都忘不了我。”
第三章
我呆住呆住再呆住。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被侍卫们拖到了小船上。
有人抛锚有人起浆。
小船开始悠悠驶离大船。
江面上腾起水雾,飘渺萦绕,迷人神思。
烟色弥漫之中我想起太傅刚才的话。
太傅对我说:“我与陛下就此别过。此生再不相见。”
然后我又想起了阮双刚才的话。
他对我说:“即便这辈子再没有了我,你也都忘不了我。”
江水滔滔,好像是时间一样,阻隔在我与他之间。最终的最终,会冲刷走所有的一切。
我不要一切都被冲刷走。
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为什么还要把我好不容易盼来的一点希望再次抹掉?
我咬咬牙,一把推开侍卫,从小船上跳了下去。
已经暮春了,可是江水还是冰冷的。
我的水性不是很好的。
我努力扑腾,好不容易挣扎到了大船旁。
我能听到身后小船上侍卫们的惊呼声。
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所以我赶紧抓住船绳,费尽力气重新爬上了大船。
江水顺着我的衣摆,滴落在船板上,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一样。
我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跌跌撞撞再次往船舱里闯。
阮双依旧是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仰头冷冷看住太傅。
太傅立他对面,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有一瞬间,我以为时间静止了。
可我知道没有。
因为阮双消瘦的脸颊上,多了五个红色的手指印。
“你凭什么打他?”我大叫一声冲上去。
太傅反应甚快,转身连退数步,把剑拔了出来。
我管不了太傅,回转身体蹲在阮双面前,看着他。
“你干嘛不还手?”我气呼呼地道,“太傅这样打你,你还要他?”
他看着我,神色不清。
我想了想,又忿忿补道:“你如果喜欢被人打的话,跟我说啊!我也可以打你的!”
他还是看着我。
然后他开口,轻声而坚定地对我讲了一个字:“滚。”
我愣了一愣。
身后有金属的声响,我回头,那些小船上的侍卫已经重新回来了。
阳光照在他们的兵刃上,金色的光彩。
我看了一眼,非常镇定地回头,盯住阮双。
“我不滚。”我对他道。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要我滚也可以……”我迎上他恶毒的眼神,干笑一声补道,“不过你要和我一起滚。”
说完这句我猛然转到他的身后,伸手,将先前藏在袖子里的碎瓷片抵上他的喉头。
他没有动,也没有反抗。
我抬头,看着太傅,威胁道:“你不放我们走,我就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我想太傅既然当时在山顶都不愿意杀他,应该是不希望看到他死的。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太傅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阮欢,”他淡淡道,“你现在放开他,一个人走,我不会追究你。”
我一怔,随即微愠。
“你以为我不敢杀他?”我提高声音对太傅道。
太傅看了看我,随即不以为意地朝侍卫们招手。
侍卫们立刻向我逼近了好几步。
“好。太傅。”我也朝他微微一笑,“既然你不信我会杀他,那我就杀给你看。”
然后我直接手腕发力,用瓷片划破了阮双颈下的肌肤。
他的肌肤,和他的嘴唇,和他的舌尖一样,也是寒冷得很。
可我立马感到了一股温湿流淌上我的指尖。
我努力稳住自己的手指,不让它们颤抖。
我的确稳住了手指,但是我感到太傅没有稳住,至少,他头上的冕旒,没有稳住。
十二道冕旒在空气里胡乱而轻微地晃动着,似乎是在考验我的忍耐极限,也是在考验太傅的忍耐极限。
我咬牙,手上再次发力,把瓷片往阮双的脖子里,再送了一送。
这一回,我感到阮双在我的手底下,也微微颤抖了一记。
我想,大概我已经割得很深了。
我忍不住低头。
他的脖子被头发遮挡住。我只看到,一丛殷红从乌黑发丝间蜿蜒而下,爬上了他雪白的衣襟。
我觉得我已经到了我忍耐的极限。
我想到我忍不过太傅,心里头有些沮丧。
但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我的忍耐极限比太傅低,恰好证明了我比太傅更在意阮双。
这样的话,将来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阮双面前说太傅的不是了。
更重要的一点,太傅这般在意阮双,也只能甘居人下。而我如今在意的比太傅多,自然档次也高上不少,所以我不甘人下,也是十分有道理的。
想到这一点,我又非常高兴。
我正想得开心,却听太傅开口,低低道:“退下。”
我回神抬头,发觉先前将我逼得紧紧得侍卫们,如今已经让开了一条道来。
道直且长,一直通到了船舱外头,一直通向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
太傅,竟然也没有忍住。
我一喜,紧接着一忧。
这喜的,自然不用说;至于这忧的……
我觉得我有必要先讲讲清楚。
于是我弯下身来,侧头看向阮双,十分严肃地道:“你要起个毒誓保证,以后都是我上你,不准你上我。”
他闻言,微微皱眉,没有理我。
“否则我就不救你。”我认真地威胁他道。
他终是回过头来,看住我,神色冷淡,不说话。
可那眼神里头,明明白白就写着一句话:“谁要你救?”
我大怒,一把拽住他的肩头。
“救不救你由不得你做主!”我用力,想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所以你起誓也好,不起誓也好,以后都是我上你,不是你上我。就这么定了!”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那就是,我无法将他从椅子上拖起来。
他的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可却仿佛是在椅子上生了根一样。
我又努力拽了拽,还是无法将他拖起来。
我心下一凉,不由去掀他的衣袍。
他伸手阻挡。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撩开他的袍子。
他的双腿,被人用绳子固定在了椅子上。绳子绑缚得很紧,隔着裤子深深地凹陷进了肉里。
固定得这样紧这样久,他的腿一定麻了。
我十分狐疑地看了看他行动自由的手,道:“你喜欢被人绑吗?你若喜欢可以告诉我啊。干嘛要让太傅偷偷摸摸来绑你?我也会绑人的啊!”
他垂睫,没有吭声。
我将手里的碎瓷片抵上绳子摩擦,想把它们割断。
他再一次伸手,阻拦我。
“我已经没有长久端坐在椅子里的力气了。”他终是轻声地道。
我一怔,抬头看着他。
金黄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病态的惨白,病态的恬静。
我朝他恶狠狠呸了一口。
“那你刚才吻我咬我的力气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等他回答,我重新低头,专心致志地开始用碎瓷片割绳子。
我才不管他能不能走。就算要爬要滚我也要让他爬走滚走。
他突然又伸手,一把从我手里抢过碎瓷片。
我气得要死,刚想张口骂他。
可才抬头,就对上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不知何时有个侍卫贴近,正拿着刀要朝我的身上砍下来。
可是他砍不下来。
因为阮双已经抬手,死死捏住了他握刀的手腕。
阮双的手指尖,还夹着我的碎瓷片。瓷片尖锐,和他的眼神一样,锋利如刀,嵌入那侍卫的手腕里,终是逼迫着他拿捏不住。
“哐当”一声,刀落地。
我慌忙避了一避。
然后我愤然扭头,看向太傅。
“我原本以为这是个杀你的好机会。”太傅不咸不淡地回应着我的愤然。
随即他扭头,又看向阮双,摇头道,“没想到你还悄悄撑了最后一口力气。佩服佩服。”
阮双半挂在椅子里,大口喘气,正用十分无奈的眼神瞪着我。
听到这话他回头。然后,他缓缓伸手,用沾满血的碎瓷片抵住自己同样满是鲜血的脖子。
“我还有一口力气可以杀自己。”他边喘边笑着回道,“林献寒,你想不想见识一下?”
这下太傅的脸色倏然变了。
“你要跟他走?”他问道。
“是啊。”阮双微微仰头,朝他淡淡一笑:“你既然改主意要杀他,那我也改主意了。”
太傅的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我赶紧将阮双连人带椅子往外头拖。
太傅没有拦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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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阮双抱上小船,自己也上船,然后我解开绳索,努力划桨。
我不太会划桨。划了好半天才划出去一些。
太傅并没有派人来跟住我们。
我察觉已经划远了,才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笑道:“还是你的威胁管用些。”
他没有笑。
我回头看着他。
他十分艰难地半挂在椅子里,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捂住自己脖子上先前被我划开的伤口。
血还在流,流了他半手
我连忙丢下浆,跑到他身边。
“你要紧吗?”
“你以前用割颈这样的法子杀过人吗?”他不答反问。
我想了想,摇摇头。
他盯着我看,眼神立马变得比头顶的阳光还要毒辣。
“杀人是不对的。”我对他的反应莫名其妙,只好道,“我没有杀过人,这是一件大好事。说明我不是一个暴君……”
“你知道人的脖子两侧有地方是割不得的吗?”他不耐烦地打断我,“那两个地方只要轻破,就是流血不止,血竭而亡。”
我再一次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更加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