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师不住地点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高大到需要自己仰视的学生,她有种发自内心的欣慰。两年前一个青涩的小男孩敲开了她办公室的门,用一种不符合那个年纪的淡定的声音问道:“于老师,我不是美术班的,我能跟您学习画画吗?”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睛和闪烁在眼里的光芒让她不由地喜欢,于是她朝他微笑,说:“可以啊!”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于老师发现当初的决定十分英明,那真是个聪明而有天分的孩子,她曾提议让楚见转学美术,楚见却说这只是兴趣,而当她了解到楚见文化课的成绩时,她开始相信他确实只是因为兴趣才画画的。
两年的时间当初的小孩变成眼前英朗的少年,岁月消磨掉了他身上的稚嫩,沉淀下坦然和从容,像自时光之河滤出的熠熠金沙,在他的举手抬眉间,在他的神色话语中,流淌穿行。言谈间,于老师不得不感慨时间的魔力。
一个小女生过来叫于老师去给同伴化妆,她起身慈爱地拍拍楚见的肩膀,“我看你就这样上台吧,不用化妆了,别污了这张脸。”
楚见淡淡笑开,惹得旁边小姑娘暗暗红了脸。
短信铃音响起,是沈长乐发过来的,“在我的极力争取下,抢到了一个名额,我们班分在主席台后面第三排,比较靠前,到时候你准能看见我。”本来恹恹无趣的楚见突然心中一动,貌似乐乐同学还从没见过自己弹钢琴,想着那双分明的眼睛,楚见不自觉地整了整衬衫的衣领。
他身上的衣服可不是学校给配的演出服,是安克芬听说儿子要上台表演特地给选的一套西装,白衬衫、深色西装,配上楚见高挑匀称的身材,只是站在那里已经挤爆眼球了。他活动活动手指,又在脑子里把乐谱过了一遍,最后对着化妆镜看了眼自己,镜中人朝他挑眉轻笑,三分骄傲七分淡然,他对自己说:“楚见,别让你的观众失望!”
有时候人生就像一场演出,我们站在镁光灯下努力表演,并非希望得到所有人的掌声,而只是为了某个人的注视,你看着我,我就愿意把最好的自己拿出来给你。
前场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领导们到了。主持人在台上开始白货,然后是校领导白货,最后终于宣布演出开始。
楚见的节目排在第五个,他把帘幕挑一条隙缝,眼睛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自家班级,主席台后第三排,越过那些肥头大耳的领导,他一眼就看见了身材高大的肖千木和孟洋在咬耳朵,对着台上依依呀呀的一群人指手画脚,表情看不清,估计是在讨论台上小姑娘过短的裙子。他依次看过去,再看回来,居然没找到沈长乐。挨个地数,一二三四……七八九,一班来了就九个,再往右边就是二班的人了。肖千木算是一班的左排头,他跟她妹肖美人中间有个空下来的座位,估计就是沈长乐的,这家伙跑哪去了?
楚见给他连发了两条短信,问他在哪,结果人家根本不回。
楚见的眼睛不时地隔着幕布看向那个空位置,直到报幕员告诉他准备上场,他都没见沈长乐的影子。
他恍惚地走上台,台上的灯光调得很暗,一束白光直直打在舞台中间的钢琴上,太过突兀的明暗对比,让楚见在走进光芒中心时,眼睛不由的眯起。他在钢琴边停下,面对观众绅士地鞠躬,抬头时眼睛再次看见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就像排列得整整齐齐玉米表面一个被虫蛀的洞,就像一个大大欢笑的嘴巴里缺少的一颗牙,就像粘在自己心里那片太过不和谐的遗憾,他对着那个方向无奈地扯了下嘴角,结果从他上台就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肖美人被这别有意味的一笑搞得非常紧张,她迅速绷直了身体,绞紧了手指,清淡淡地点了下头,肖千木也看见了,先是大牙一龇,然后把手放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最后用茫然无辜的眼神迎接主席台上飞过来的杀人目光。
翻开乐谱,右手稳定地抬起,缓缓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音符从空气中钻出来,迅速填满整个报告厅巨大的空间,是一首名为《Tears》的钢琴曲。他坐在雪白的光线中,强光将空气里细小的微尘丝毫毕现,在楚见的头顶随着音律的震荡盘旋飞舞,舒缓的旋律自他冰凉的指尖流淌而出,奔涌向躲在黑暗中看似无尽的虚空,于是台下瞬间安静,观众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怕扰乱了这些安静的音符,是的,这些音符很安静,他们轻而易举就穿透了人的身体,从心灵里走过,从魂魄里走过,召唤着那些尘封的秘密、伤痛、遗憾、美好,破壁而出,在某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柔软角落,寂寞成长,如泣如诉。
也许楚见弹钢琴的手法并不特别娴熟,但是对这首曲子的节奏掌握得很好,不疾不徐,淡定演绎撕心裂肺,平白诉说千回百转,台下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样寂寥而优美的音符中,于是当沈长乐悄然出现时,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他看到楚见身姿挺拔地端坐在舞台中央,唯一的一盏灯把他罩在圆形光圈中。灯光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上反射出白芒,而他双睫低垂的侧脸平静安详一如天使,表情严肃到近乎神圣。沈长乐几乎惊恐地发现,他的楚见,甚至美好到遥不可及。他在聚光灯下接受所有人注目,一身光芒,一派从容,让人忘了他是一个刚满18周岁的孩子。
楚见仿佛心有灵犀般抬头,习惯性地瞟向某个方向,却意外地碰上了沈长乐的视线,一瞬间,先是惊讶,再是狂喜,漆黑的眼眸燃起绚丽的神采,他朝沈长乐弯起嘴角,他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但能肯定的是,他一定没有从头听这首曲子,于是,他在中间一小节结束后,又不着痕迹地从头弹起,对于这个舞台下绝大部分人来说,这个变换是听不出来的,最多觉得音律似乎更柔婉,而台上表演者不时微笑着瞟向台下的动作,也似乎冲淡了这曲子中的些许伤感,增加了安慰和平静。
沈长乐静静地听着,浑然不觉裤脚还在滴水。漂泊在空气中潮湿的音符一点一点粘在他的睫毛上,楚见淡淡的笑容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看着楚见专注地弹琴,专注地朝他微笑,就像全场只有他一个观众般,就像在说,所有人都看着我,而我只看得见你。
四十四
曲终,谢幕,掌声雷动,楚见快步消失在幕布掩映的黑暗里。
沈长乐看楚见下台了,身上冰凉艰涩的感觉再次明显起来。肖千木猛然发现身边多出一个人来时,夸张地拍了沈长乐的肩膀一下,“你他妈去哪了……靠,你刚洗的衣服吗,怎么这么潮?”沈长乐身子猛地一缩,眉头纠结,虽然台下光线昏暗,但是肖千木马上发现了不对劲儿,“乐乐你怎么啦?”沈长乐叹了口气,“倒霉不能怨社会啊,回头再跟你说,我先回教室了。”说着起身往外走,刚上过道,就被楚见堵住了,楚见身上衣服还没换,十足兴师问罪的架势,他看着沈长乐慌慌张张要离开的样子,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他忽然停住,手上分明的湿冷感觉让他呆了一下,“怎么这么湿?”沈长乐苦笑,“我先回教室换个衣服再跟你说吧……”
“我陪你回去。”
一出报告厅的门口,俩人被风吹地一激灵,细细的雪花直往脖子里钻,楚见的西装立马就被冷气打透了,沈长乐缩在单薄潮湿的校服里更是抖得筛糠,“靠!鬼天气!”沈长乐骂道。
俩人一路狂奔到教学楼里,乐乐扯着已经在风里冻得发硬的衣服牙齿打颤:“我得去办公室把衣服换下来,快冻死了。”
“老师们都在报告厅,办公室开门吗?”
“我让班长找钥匙给我开了。”
“那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楚见迅速的跑回班里,没顾上那些没能去看表演的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询问,拎起自己的羽绒服就往外走,后来想想,又回来拿了自己的水杯。
当他抱着衣服拎着开水轻轻打开办公室的门时,发现沈长乐正紧紧地靠在暖气片上,闭着眼睛,上身仅穿一件麻色的秋衣,嘴唇青白,一动不动。校服,毛衣,都被搭在椅子背上。楚见心里蓦地一紧,他犹豫一下,最后还是把门落锁,咔的一声。沈长乐睁开眼睛,费力地冲楚见招招手。楚见赶忙过去,沈长乐说:“你帮我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暖气上烤烤呗。”楚见依言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把椅子上的衣服摊开,罩在另外的一组暖气片上。当他晾好回头时,沈长乐已经把羽绒服穿好,他背后的暖气上放着他刚刚脱下来的秋衣。楚见又给他紧紧了衣领,把开水杯放进他手里,抚着他的头发,小心地问:“怎么回事啊?这么狼狈?”
沈长乐感慨万千:“赶寸了,靠,倒霉呗!”
话说学校为了这次领导慰问特地收拾了积年不用的报告厅,本来说玻璃就不用擦了,反正是要用超厚的窗帘挡起来以营造氛围的,可是昨天校领导一检查,说不行,必须擦,然后就安排了楼层值班人员干这个活。大冷天的,又没有钱,那么多玻璃,谁乐意认真擦啊,于是,人家就拿小铁桶随便打了桶水抹了抹,最关键的是那人擦完了玻璃就把有一多半污水的桶忘在窗台上了。今天同学们列队从门口往报告厅里走,沈长乐磨磨唧唧的落在最后一个,正当他路过时,楼上的一个老师正忙着拉窗帘,结果这个摆着水桶的窗户把窗帘卡住了,她移动推拉玻璃时不小心碰着了外面的水桶,本来桶是不会掉下去的,可是偏偏今天就有点雨夹雪,还刮风了,窗台那个斜坡的设计更是给力,总之综合多种因素,水桶从三楼掉了下来,带着多半桶水,和水面上一晚的时间冻得一寸厚的冰,铁桶的边缘砸在了沈长乐的左肩膀上,冰水混合物一下就把这个倒霉孩子多半边身子都浇透了,当时别的同学都已进了隔音门,铁桶落地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掩盖,没人注意。楼上那个开窗的老师可是被吓着了,从上面一溜小跑下来,看着水淋淋的沈长乐问:“有没有砸坏哪儿?”沈长乐觉得肩膀木木地疼,但仍机械地摇摇头,老师又问“你哪班的?叫什么?”
“沈长乐,高三一班的。”
“哦行,你赶快去换衣服吧,我给划考勤的老师打个招呼算你们班全到,你整好了再过来。”
沈长乐转身往回走,那个老师又叫住他,“那个……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找个同学跟你去?要不,我跟你去?”
沈长乐看看眼前这个年轻的老师,女老师,坚定地摇头,“没事儿。”
他跑回教室的路上才想到,我换个鬼的衣服啊,这又不是我家,哪有衣服给我换。但是身上冰冷的触觉和肩膀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思考艰难,能确定的是,得先把衣服脱了,不然这衣服非冻在身上。
他进门就把吴班长叫出来了,老师不在,班长坐镇。
沈长乐把事情跟班长一说,班长也犯了难,借衣服,这大冬天的谁不是一人身上一套衣服啊,脱下来借给你,人家穿什么啊?
班长就是班长,做事有魄力,当时拍板说,“你把毛衣脱了,把羽绒服穿上应该也冷不到哪去。去报告厅看演出要穿校服,沈长乐你就别去了,咱换个人去。”沈长乐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得去,班长你帮我想想办法。”
看他如此坚定,最后吴班长一拍大腿,得嘞,我的毛衣给你穿吧,回头我把羽绒服披上,裤子可就没法换了。
沈长乐千恩万谢,谄媚地说了一堆“您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结草衔环”“来世做牛马”诸如此类。
班长跑到值班室找来办公室钥匙,总不能在教室里脱吧,就算他们不在乎,屋里还有一群小姑娘呢。结果脱衣服的时候还出现了麻烦,乐乐同学那毛衣沾了水全贴在身上,跟胶水粘牢似的,扯了半天都扯不下来,正巧楚见的第二条短信到了,沈同学看着手机急得咬牙,“算了,算了,我先去了,回来再换吧。”
吴鑫拉住风风火火往外走的他,“着什么急啊,反正已经是迟到了?什么好看的演出啊?又不是央视春晚?这外面又是风又是雪的,非把你冻坏了。”
“那不行,我得去,楚见弹钢琴呢,我得去听。”
“靠,以后让他给你弹一百遍,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那是以后,今天,我已经答应他了,可不能失信。”
“你……靠……纯有毛病。”吴鑫骂道。
“恩……纯的。”沈长乐点头,却满眼温柔。
昨天强调半天,为了和谐美观,必须穿校服入场,所以我们的沈同学又原样湿哒哒的跑去报告厅,当然他还是迟到了。
不过也不算晚,毕竟楚见让他听到了完整的《TEARS》。
四十五
沈长乐悲愤地诉说,故意省去了一些他认为不说比较好的环节,只说自己是如何的倒霉,如何的不幸,声音却是很轻松。楚见一直没说话,等乐乐同学停下来才发现楚见的脸色沉得像外面飘雪的天空。他问:“砸你哪儿了?”沈长乐支支吾吾地说:“没,没砸着哪儿。”楚见不理他直接伸手去扯沈长乐身上的羽绒服,那人挣扎两下,最后也没拗过楚见。
瘦削的左肩从衣服里被扒出来,上面横担着触目惊心的一道青紫色淤痕,从肩胛骨上方爬行到锁骨,锁骨突起的地方皮已经磨没了,露着深红的肉,伤痕开始肿起来,看上去像趴着只巨大狰狞的吸饱血的蚂蝗。
这要是砸脑袋估计就震荡了。
楚见颤抖着把指尖放上去,沈长乐痛得一缩,刚要说话却察觉到楚见异样的表情,那双眸子深不见底的黑色背景里涌起层层的狂澜,铺天盖地的袭卷而来,最终凝成眼底薄薄的水汽,沈长乐似乎嗅到了咸涩的味道,他惊慌失措地抓住楚见的手:“你……你别……我这不没事吗?皮外伤,骨头都没伤着,没事儿。”黑眼睛里无边无际的疼惜让他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定比自己还要疼一百倍,不然那个骨头被打碎都不曾哼一声的人,怎么会满眼泪花?
楚见慢慢的矮下身体,他小心翼翼地将嘴唇贴在那道伤痕的旁边。
清凉的感觉神奇地舒缓了沈长乐肩头热辣辣的疼,那吻轻揉如羽毛,细致得像绣花,被碰触的皮肤牢牢吸附着刹那间的美好感觉,久久不散。
裸、露的皮肤表层在冷空气中浮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嘴唇摩擦过,带着粗糙柔韧的感觉,大片的皮肤在楚见的面前展开,属于沈长乐的草木气息无比清晰而剧烈地袭来,楚见不由得伸手环住那个人的后背,把自己的脸更深的埋在他怀里。
许久,沈长乐才听到楚见开口,他问:“还疼吗?”
“不疼,本来就不怎么疼的!你别担心,大男人这点小伤算什么啊?”
沈长乐抱着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背,似乎他更需要安慰。
楚见撑起身体时,稍稍好点的脸色马上又因为手上的濡湿而急转直下,“靠,裤子还没换。”沈长乐讪讪地解释:“这不是没的换吗?就这样吧,反正抱着暖气也不怎么冷。”
“那你多难受啊?”
“哦,还行吧。”
楚见恶狠狠地拍沈长乐的头,落掌的地方比抚摸还温柔。他起身向门口走去,说:“等我会儿,马山回来。”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沈长乐强撑着的轻松表情终于坍塌委地,他扯紧了羽绒服,使劲贴在暖气上,看着丝丝白汽从自己下身的各个角落冒出来,皮肤被吸饱水的织物沤得极不舒服。他把鞋袜脱下来,被泡得发白的脚塞进暖气缝隙里,突如其来的热度让他凉得没有知觉的脚感到麻痒和刺痛,他努力地汲取暖气散发出来的热量,因寒冷而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