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野站在木门外,穿着黑色毛衣、深色牛仔裤,外面套着驼色大衣,撑着一把黑伞。
“抱歉突然前来打扰。”
“哪里……请进。”
谷地把榛野请进家里。打从踏进院子的第一步起,榛野就东张西望到令主人觉得难为情。
在榛野过来之前,谷地想了好久。说实话,谷地希望在玄关把书给他然后让他回去,可是榛野只是为了借书特地过来一趟,再加上不巧今天还在下雨,总不好连屋都不让他进。
“抱歉……弄脏了你家。”
进了屋,朝起居室走去。
“请坐。”
谷地指指矮桌旁边。榛野把手里的小纸袋递到谷地面前。
“请你收下。”
“啊,不用了。不用这么麻烦的。”
谷地想推辞,但他还是硬塞过来,只好说声谢谢收下。
从袋口可以隐约看到棕色的果实一类的东西。谷地猜想会不会是栗子,但那比栗子要更圆,而且还有裂纹。
“这是什么?”
“是荔枝。你可能不太喜欢……”
“直接吃吗?”
“剥皮就可以了。”
哦……喃喃着,谷地把袋子里褐色的水果倒了出来。
“味道不错,我很喜欢。谷地先生没有吃过荔枝吗?”
“没有……啊,请坐下。”
留榛野在起居室里,谷地进了厨房,烧水泡咖啡。
上次去别人家是什么时候了?想着想着,壶里的水开了,谷地慌忙关上煤气。荔枝已经放在盘子里了,可是不知道是该剥好还是就这样拿过去,最后把咖啡、装有荔枝的盘子还有水果刀放在盆里,回到起居室。
咖啡一端出来,榛野道了声谢,立刻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呼出一口气。看他用双手握住杯子,谷地突然想,外面原来这么冷。
“这咖啡就是你送的……很好喝呢。”
“是我常去的咖啡店自有的混合咖啡,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对话告一段落,两人对坐在矮桌两边沉默以对。“那个……请用。”谷地请榛野吃那连名字都忘掉了的褐色水果,榛野只是说声谢,并没有伸手的意思。
如果我不先吃,他就会不好意思吃吗……想着,谷地拿起一个,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坚硬的表皮令谷地愈发不安。
“这个很少见吗?”
谷地抬起头。
“应季的话水果店里常有,也见过超市里卖。”
“啊,不是,那个……用水果刀削皮好像挺费劲的……”
“不需要刀的,用手剥就可以了,就像剥鸡蛋壳一样。”
谷地照他说的做,果皮一下子就完全剥开了。剥出来的白色果实就好像葡萄一样。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咬一口,比葡萄更有弹性的果实像砂糖水一样甜。
“怎么样?”
等谷地吃完,榛野问道。
“好甜。”
“你不吃甜的吗?”
“也不是……有种洗衣膏的味道。”
榛野立刻皱起了眉头。
“洗衣膏……” “啊,那个……没什么别的意思,以前不是有那个吗,装在袋子里的洗衣服用的东西。我妈妈经常用……”
“我没有见过。”
榛野一脸不高兴地说完,谷地暧昧地笑笑。
“现在应该没有了吧,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照实说出感想,却好像让榛野生气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言和难堪,谷地又吃了一颗,然后站了起来。
“……我去拿书。”
从起居室走到走廊,谷地松了口气,和他呆在一起总有些紧张。谷地走进六榻榻米大的卧室,在书架上寻找白玫瑰系列。书很快就找到了,但整理排列一下书,磨蹭了好一会儿,怕让人家等太久,这才回到起居室。
和榛野的目光相对的同时,他说:“你在养猫啊。”
“猫?”
虎纹猫正在榛野膝盖上蜷着。它一直很黏人,没想到竟然完全不挑对象。谷地抬头看看挂钟,离猫来乞食的时候还早得很。也许是因为下雨,很早就不在外面玩耍了吧。
“它够沉的吧。赶走它也没关系,不然它会得意忘形,一直往身上爬的。”
榛野轻轻地抚摸着猫儿的脑袋。从笨拙的手法看来,怎么也不像是摸惯了动物的样子。
“叫什么名字?”
“没起名字。其实……是因为不是我养的。”
榛野歪着头。
“这只猫会光明正大地进屋,就好像它自己家一样?”
“因为我早晚都会喂它吧。”
“给它喂食,让它进屋,这也算没养吗?”
被他再度这么一说,谷地觉得确实有点奇怪。可是事实就是没有养它。
“我家只是它另一个家罢了。”
应该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榛野却忍不住喷笑,眯起眼睛,抖着肩膀。膝盖上的猫吓了一跳,跳了下去。
榛野平常总是面无表情,顶多是嘴角有点笑意。第一次见他笑成这毫无形象的样子,说实在的,谷地很惊讶。
之后没过多久,榛野一手拿着书冒雨回去了。
收拾着留在起居室桌子上的硬壳,谷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本应和以往一样的星期天,竟然有了细微的变化。
夜班要一直上到招到下一个打工者,但连西田都辞工了,一直没有下一个候补,拖着拖着谷地只好继续专上夜班,每周定在周日和周一休息,店长似乎已经彻底忘了他当初说过的话。
白天好好睡觉,调整好全身的节奏,夜里也没有那么难熬。从工作内容上讲,客人稀少的夜里更轻松。
谷地的每一天渐渐和夜生活同步,不过星期天仍然会和榛野见面。
榛野会每周打两个电话。除去探问耳朵的情况,基本上都是聊书。
为了还书然后再借其他书,每个星期天下午榛野都会来谷地家,拿上两三本回家,在电话里谈感想。一开始听他毫无顾虑地直言借给他的书“不好看”,谷地会觉得不舒服,但如此这般好几次,还是习惯了。习惯了之后偶尔听他说“很好看”,感觉很好,便会用心选择能让他再次这样评价的书。
被动地在离职后和榛野这样继续来往着,谷地渐渐不再介意他是比自己年轻的原上司这个头衔。以前一见到这个名叫榛野的男人,首先浮现的总是“上司”、“有才干”等等词汇,即使并不讨厌他,总还是有些疏远。当这些印象渐渐模糊,谷地开始认识到,榛野虽然比自己年轻又不容易相处,但却坦率而有趣。
谷地在公司上了二十年班,在人际应酬中生活惯了,常常被彻底摒弃这些虚与委蛇的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伤到。但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之后,知道他不会说谎,反而觉得很可靠。
每到周末就会有人上门,谷地便开始仔仔细细地打扫房间。也不是一直没这样打扫过,只是一个人干活总想偷懒。
有闲心的时候,还会一点一点地整理荒掉的院子,这也是因为榛野说过,“有院子真好啊,我从小就住在楼里”。见他这么羡慕,谷地对原本毫无感觉的院子也心生留恋,并且为自己任它荒废感到不好意思。
每次榛野到谷地家,都会带来某件礼物。这似乎是榛野对借书的报偿,谷地一开始还会推拒,如今却开始期待他都会带哪些东西过来。因为天一直很冷,和式点心便多了起来。
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谷地睡到傍午起床,稍微打扫了一下,开始吃午饭。闲闲地呆了一会儿,到了榛野来拜访的时间,谷地把暖炉拿到铺着被炉的起居室,给屋子加温。
直到下午两点,榛野都没有出现。下午三点多,谷地以为他今天大概不会来了,这时玄关传来榛野的声音,“有人在吗”。
“抱歉我来晚了。”
“哪里,请进。”
“还有这个。”
递到手中的袋子比平常要重。问正在脱鞋的男人外面冷不冷,他照实说“很冷”。 }
“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很暖和。”
榛野走进起居室,一边脱大衣一边舒了口气。玄关太暗没看清楚,灯下一照才发现,他脸上冻得发白,眼睛也很红。
“你很累了吧。”
闻言,榛野苦笑。
“我没怎么睡……”
“不用勉强过来,你还是在家休息比较好吧?”
出乎意料地强烈的视线看了过来。
“因为我想过来,所以才来的。而且我觉得谷地先生可能在等我。”
说想来应该是真心话,自己总是在等客上门也是事实,但这些事被毫不掩饰地剖白,还是感觉不舒服。谷地开始觉得,自己嘘寒问暖的这些话好像社交辞令。
突然传来喵的一声叫,同时拉门被挠得咯吱响。才刚坐下,榛野慌忙站起来打开拉门。
因为寒冷而像家猫一样不怎么出门的虎纹猫,在榛野身上磨蹭。榛野很开心地把猫抱起来,带着猫钻进被炉,来回抚摸着它,毫不在意他那注册商标一样的黑色毛衣上沾了不少猫毛。
把开始和猫玩耍的榛野留在屋里,谷地站了起来,走到厨房,像平时一样烧水。今天的礼物是羊羹,翻过来一看,原产地是“大阪府”,也许他出过差了吧。
谷地端着放有羊羹和咖啡的盘子回到起居室,榛野已经躺在了榻榻米上,蜷起背睡得正香,猫也窝在榛野胸前。
男人上门拜访时从不见任何散漫姿态,这毫无紧张感的样子令谷地有些意外。他的睡脸出乎意料地孩子气,光看这张脸,完全想像不到他是能自如指挥数十名部下的男人。
他大概是累着了,谷地便没有叫他,轻轻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拿了几本书回来,坐在无腿靠椅上看了起来。
也许应该让他一个人安心睡觉,但谷地觉得,如果醒来看到只有他自己,榛野恐怕会觉得寂寞。如果是自己,肯定会这样想,于是谷地留在了屋里。
榛野睡着了,就好像独自度过的午后一样。明明一样,却完全不觉得寂寞。
等榛野醒来,已经是傍晚六点多。早就睡够的猫在家里转来转去,叫着要吃东西,把榛野吵醒了。
他起床时那副迷糊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刚还在磨蹭,突然像惊醒一般迅速坐起来,四下张望,用力揉着没戴眼镜的眼睛,看看表,吓了一跳。
“我睡着了吗……不,确实睡着了呢。竟然在别人家睡,实在抱歉。”
没事没事,谷地笑道。随即榛野的脸露出羞赧的神色。
“我还从没在别人面前打过盹……”
“是你累着了吧。”
说起他一直在睡,榛野似乎更加不好意思,谷地于是换了个话题。
“已经很晚了……”
“那我回去了。”
再显然不过,慌忙站起身的男人误会了,谷地反而有些困惑。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榛野注视着谷地。
“那是什么意思?”
对他这毫不含糊的品质抱有好感的同时,另一方面又为他苛求明确答复而觉得为难。对于习惯了意会甚于言传的谷地来说,和榛野对话,心理上需要更多能量。
“我肚子饿了,所以我想如果榛野你也一样,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的缘故,最近……好像可以从榛野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些变化了……他好像高兴地微笑了。
回答是一句不需质疑的“好啊”。
要吃什么已经决定了,谷地犹豫着是要出去吃还是外卖,榛野明确地说:“出门太冷了,外卖就好。”
在附近的店里订了两份拉面,谷地回到起居室。几乎有十年没在家叫过外卖了。榛野醒来之后一直呆在被炉里。还在上班的时候,完全没有他无所事事的印象,谷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到家里来拜访,从来不会停留超过一个小时。竟然呆了这么久,可能是头一回。
“我家在公寓楼里,铺的是木地板,生活中从来没用过被炉。”
“是吗……”
谷地把双肘支在被炉的盖板上。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被母亲抚养大,她是位职业女性,是女装设计师。她很忙,不怎么照看孩子,不过她那万事工作第一的样子让还是孩子的我很佩服。因为母亲,我们的生活方式全部是西式的。”
“哦……”谷地回应着。
“高中毕业之后,我去国外上大学,除了语言,生活方面没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即使是在思考方式上,因为母亲是日本人中少见的有强烈自我主张的是非分明的人,我和在国外交的朋友可以自在相处。我二十八岁回的日本,那时候被日本人的暧昧弄得相当郁闷。”
觉得自己大概是暧昧的日本人的代表,谷地只能苦笑。
“在榻榻米上生活,起立坐下等动作都要费很多不必要的力气。我认为这并不合理,向来敬而远之,不过自从到谷地先生家里打扰以来,我重新认识到了日式房屋的好处。”
最终得出的结论似乎是对这房子的褒奖。
“我不是很在乎所谓的西式日式。何况这里是你出生成长的地方。”
榛野忽然垂下眼睛。
“我从来没有长期在同一个地方居住过。母亲不习惯停驻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很容易厌倦,所以每隔三年就会搬一次家。所以要是问我哪里是我的归属,我会不知道怎么回答。谷地先生可以明确地说家就在这里,我很羡慕这样的你。”
对于谷地来说,住家里是理所当然的,听榛野聊的时候,谷地想,这在工作上完美无缺的男人,也许正渴求一个心灵能够休憩的地方。
“直到现在,我母亲仍然会每三年换一次住址。每次她打来电话说搬家了,我都觉得烦,‘怎么又来了’。”
“……你和父亲还有联络吗?”
榛野歪着头。
“已经离婚的父亲吗?没有……见都没见过。离婚的原因是父亲出轨,我听着母亲骂他‘那个混球’长大的,所以对父亲没有依恋。”
正说着,门铃响了。谷地把外卖的拉面拿到起居室,榛野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俩人正吃着,大概是被香气吸引了,猫来到起居室里,蹭了蹭榛野,充满渴望地叫着。
一开始榛野没管它,最后还是把拉面里的海带卷夹出来放在手心给它吃。用手给猫喂食这么小的事,都让他露出了开心的表情。吃完饭,榛野说想看看谷地的藏书。
“你总是从房间里拿书出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闻言,谷地心想看看也无妨吧,便把他带进六榻榻米大的卧室。榛野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塞满书的书架。
“这边的书虽然旧,可是我很喜欢,反复读了好多遍……”`
说着,左耳一阵针扎似的疼。谷地皱起眉,下意识地捂住左耳。
“耳朵痛?”眼尖的男人看到了。
“啊,偶尔会痛。不过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