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木原音濑
木原音濑  发于:2013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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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人生总是充满一个又一个转折。比如,年近三十还有三十五岁时父母先后去世,然后在四十三岁的时候被已在其中工作将近二十年的公司强制裁员。无论哪一桩都不是什么希奇事,悲伤也好,难过也罢,大抵只有自己承受,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笔带过的现象而已。最近,谷地健司体会到了这一点,因此,完全没感叹过世态炎凉。对于一个人来说,若是限制他唯一拥有的只是双亲,恐怕也难以做到平均分配感情,哪里还有顾及别人的余力。

“谷地先生,赶快把饭装盘啊!”

被已经年过四十且有些发福倾向的同事北冈呵斥,谷地从沉思中回过神。

“啊,好的……”

谷地慌忙把饭盛到分成四格的塑料托盘的右上角。堆完土豆沙拉、腌菜、卷心菜等分派给自己的食材,早等在一边的北冈粗鲁地把烤鲑鱼、半份炸肉饼和肉丸子盛到托盘上。

“鲑鱼便当好了。”

听到北冈充满气势的声音,收银的市原回过头。

“下一个,两份海苔,三份炸鸡。”

“好嘞!”

为了不再被人提醒,谷地飞快地把饭盛在托盘里,加上菜。虽然有鲑鱼便当、海苔便当等不同的名称,辅菜却是一样的。谷地已经很努力了,但北冈似乎仍然不满意,通红的脸,额头上带着豆大的汗珠,不停地用公筷敲着料理台。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之内,客人纷纷来到柜台前,谷地片刻不得歇息地盛着饭。直到下午两点客人终于渐渐稀少,谷地才得到店长的首肯去休息。

“今天……请给我海苔便当。”

从正门绕进来,谷地成了客人,点完餐后,负责收银的二十二岁少妇市原扑哧一笑。

“今天是海苔便当……不,是今天又是海苔便当吧。谷地先生总是吃海苔便当呢。”

“嗯,是啊……”

两人正说着,北冈从烹调间探出头。

“尽吃些没营养的东西,看你瘦得晃晃悠悠的,跟牛蒡似的。男人啊,上了年纪还是稍微胖点才显得气派。别再吃店里的便当了,赶紧找个会给你做营养便当的太太吧。”

“不过,虽然谷地先生年纪和我爸差不多大,却没有肚腩,身材真不错。”

从市原口中听到“父亲”这个词,谷地有些困惑。

“市原小姐,你父亲多大年纪?”

“我爸吗?我爸四十四岁。中年发福大肚腩,丑死啦!”

年龄只相差一岁。确实,要是二十岁左右结婚,有个和市原差不多大的女儿也不奇怪……但在和家庭无缘的谷地看来,无法想象有个这么大的孩子的自己。

“给,海苔便当好了。”

北冈把海苔便当放在收款台上。谷地付过钱,拿着刚做好的成品,走进了紧挨着便当店的儿童公园。

因为是周末,公园比平时多了很多合家欢。谷地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喝了一口在公园入口处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茶。

开始在这个离家很近的位于公园旁边的便当店打工,是在三个月前的八月初。店里虽然有工作人员的休息室,但考虑到不好和女性员工一起休息所以走到外面来,却发现在蓝天下吃饭有着出乎意料的开放感。从那以后,只要不下雨,谷地一定会在公园长椅上吃午饭。

八月虽然热,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凉快,随后开始变冷。到了十一月,即使是中午,不穿外套都会觉得冷。

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没有余力留意季节的变更。还在知名外资企业工作的时候,自己所在的部门比其他部门都要优秀因此十分忙碌。一直与晋升无缘的谷地主要负责事务处理,整天和窗边的电脑寸步不离,从来没有按时回过家。

今年四月,全体公司职员都收到了一封以社长名义发送的名为“关于马歇尔公司的全新展望”的信,信中列举了组织业务、人事制度、财务会计制度等等事项。年度初始会有这样的东西,但这意图不明的奇怪邮件令大家都担心会不会要开始裁员了,果然,预感应验了。而谷地也在扫地出门之列……

纯红的落叶沙沙地落在脚边。抬头望去,铺天盖地的红中间,隐约可见蓝色的天空。

谷地这才知道,哪怕只有一棵,叶子都会红得鲜艳。不久前,公园入口处的银杏很漂亮。再之前,池塘边开着紫苑。想起从前自己家院子里也开着这种花,谷地觉得有些怀念。

真是奢侈……谷地突然想到。虽然在金钱方面,再怎么客气地说也算不上富裕……心情却好像比以前更加满足了。

漫不经心地欣赏了一阵四周的景色,谷地打开便当。海苔便当里放进了一块本不该有的炸鸡,谷地不由得绽出一丝微笑。

叶子在头上摇曳,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孩子玩闹的声音。心情大好地边享受这一切边吃饭,谷地听到踩踏地面的声音,抬起头。发现了是谁的瞬间,此前的平静气氛被驱散得一干二净。谷地紧张得过了头。

虽然是周日,男人仍然穿着西装。谷地一边纳闷一边看着他,突然看到了他右手的旅行包。

“你好。”

镜片后面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眉毛都没动一下,男人面无表情地打招呼。白晰的脸上没有了表情,就好像真正的能面[注:“能乐”用的面具]一样。

“啊,您好。”

谷地把筷子放在便当盒上,深深地鞠了一躬。无法应付了事,是人在公司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留下的习惯。男人只是转了转视线,看着谷地手边。

“抱歉打扰你吃饭了。”

“不,没关系的。您刚出差回来吗?”

“是的。我去福冈了。”

谷地纳闷他去福冈分店做什么,不过立刻不再思考。因为那已经和自己毫无瓜葛了。

沉默。男人并没有从谷地面前走开,甚至感觉不到他有任何主动开口的意愿。

“便当看起来很美味。”

男人突然低声说道。告诉自己即使是最便宜的海苔便当也没什么好羞愧的,谷地觉得不得不这样自我安慰的自己太卑微了。也许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这种太过明显的客套话还是希望他不说为好。

“一会儿我也要买便当回去。”

不用跟我通报,赶紧去买不就行了……谷地在心里嘀咕。抱怨完,又对自己的没肚量感到厌烦。

“那么再见了。”

本以为男人会打过招呼就走,男人却突然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凝视了一会儿在风中飒飒摇曳的红叶。

当那姿势挺拔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谷地塌下肩膀,叹了口气。离开了公司,男人仍然涉足自己的生活范围,说实话……实在是受不了。

榛野佳久是谷地在被裁员的公司里的上司,他开始在谷地工作的便当店里出现,是在谷地开始打工一个月,终于适应了周围的人和工作的时候。

那天是星期六,从早上起就开始下雨了。下午一点,过了高峰时段,收银的女孩子去休息,谷地换班站在店里。

因为下雨,路上也没有多少行人。谷地隔着窗玻璃恍惚地望着车从面前的马路上开过,一个黑影从玻璃前走过,在店前收起雨伞。

“欢迎光临。”

客人进店的同时,谷地出声招呼道。男人抬起低垂着的脸。刚一认出他是谁,谷地的脸就僵硬了。男人走近点餐台,轻轻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真是再好不过了。”

被那直直地注视自己的视线弄得不好意思,谷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嗯……榛野课长也还是老样子……”

男人的视线像在找什么一样在店里巡视了一圈,买了店里最贵的“特制幕内便当”回去了。

谷地以为,男人来到自己工作的便当店只是偶然,恐怕不会再次出现了。因为如果自己和他立场对调,要是自己就会有这样的考虑。

但第二天预料和希望就被打破了。星期天的午后,榛野又来买便当了。

此后每到周六,榛野几乎可以说是铁定会来买便当。他一直买的是特制幕内便当,若是谷地做收银,就会说上一两句话。

不管被裁员的部下是否在工作,每到周末都会来买便当的榛野喜欢“特制幕内便当”。谷地也吃过一次,和价格相对应地,它看起来还不错,不过仍然是随处可见的便当的味道。

附近的工厂的报时声在四周回响,谷地回过神。再过不久午休就要结束了。谷地慌忙收拾好吃剩下的便当,从长椅上站起来。没想到连午休的时候都会碰到榛野,谷地左思右想地想到出神,连享受饭后散步都忘了。

回到店里,谷地为特地添加的炸鸡向北冈道谢。随即北冈和她那爽快的性格、结实的体格毫不相称地害羞着耸耸肩说:“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对了,谷地先生的朋友又来过了哦。那个买特制幕内的。”

换班收银的谷地听市原一边解围裙一边这样说道。

“我在公园碰到他了。”

“是吗……那个人今天穿着西装呢。一副上班族打扮,好帅哦。”

市原叹了口气。

“我老公要是能那样多少注意一下穿着就好了。我说,那个人比谷地先生小了十岁吧?”

“是啊。”

“你喜欢那种类型的男人?”

北冈有些惊讶地问。

“那个人很帅啊,是如果我没有老公,肯定会去拉近关系的那种类型。”

一边用围裙擦干湿湿的双手,北冈轮流动动左右肩膀。

“那种男人啊,很难相处的。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吗?”

市原歪着脑袋。

“冷淡和面无表情可不一样。那个男人完全没有可爱之处。”

市原一副完全无法接受的表情,皱起眉,走上了位于店里二层的休息室。谷地对上了北冈的视线。

“唉,他是你的熟人我却说他完全没有可爱之处,抱歉啦。”

“没关系。”谷地苦笑着回答。

“冷淡倒还好。我虽然讨厌多话的男人,不过还是喜欢会多少考虑别人感受的人。”

谷地吓了一跳,转过头。

“明明直视着人家的脸说话,可是完全读不懂他的表情。要是他能稍微体谅一下你的感受就好了。”

本想说点什么,还是算了。结果,谷地只好暧昧地笑笑。

下午五点下班,和值夜班的打工人员换完班,谷地解下店里的围裙,拿出钱包和挂在柜子里的大衣。

打开停放在店子后面的自行车锁,蹬起自行车,感觉风好像又冷了好几倍。谷地出门去家附近的便利店买晚饭,周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回到家,谷地打开后面的栅门放车,锁上木门,绕到玄关。拉门的锁不太好用,谷地粗鲁地拧着钥匙,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动静,一只虎纹猫叫了一声,走了过来。

“我回来了。”

说完,它又叫了一声。好不容易开了锁,门一打开猫先跳了进去。谷地把鞋脱在玄关,它站在走廊那头注视着这边。像是被那视线催促一样,谷地直接去了厨房,在准备自己的晚饭之前打开了猫罐头。

在吃得津津有味的猫旁边,谷地开始准备晚饭。说是准备……不过是把在便利店买的饭团和菜放在桌上而已。

安静的进餐开始了。母亲管教很严,吃饭的时候不让看电视。这个习惯一直保留着,直到母亲已经去世的现在,谷地在吃饭时也不会看电视。

厨房的窗玻璃震得卡啦直响,猫被这巨大的声音吓得抖了抖。因为离国道不远,且房前的马路是单行道,带院子的房子相当偏僻,晚上很安静,连风声听起来都很响。

过了享受独自进餐的阶段,偶尔也会觉得有些寂寞,但却没有为增添一家半口采取过什么积极的行动。并不是逃避结婚,只是错过了一次机会之后,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作出尝试了。

谷地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曾经订过一次婚。和相亲的对象开始交往,定了举办婚礼的日子,对方却在婚礼前两周单方面取消了婚约。

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价值观不合,事实上是因为准新娘已经有了交往很久的男朋友。直到最后关头,她选择了旧相好,而自己落选了。

连上司那里都送过了请帖,收拾残局很费劲。要说不震惊肯定是骗人的,但谷地觉得似乎没怎么受伤。交往没多久,还不太了解她这个人,两人的联系并没有深到让谷地恋恋不舍的地步。

但打从那以后,谷地短时间内再也没有相过亲,也没有任何积极接近女性的行动。等回过神来,已经跨过了四十岁大关。单身又年过不惑,谷地想了很多,关于从前,关于以后。

这几年,体力不行了。怎么也熬不了夜,眼睛也开始有些模糊起来。记东西也要花上不少时间。

感觉在衰退,变得迟钝……谷地切身体会到,人就是这样上了年纪的吧。在离开公司之前,谷地曾和四十多岁的同事聊过这件事。那个女同事说,感觉越来越迟钝是人的本能。

她还说,人一过四十,双亲也上了年纪,面对死亡的几率渐渐变大。为了抵抗悲伤,动物会慢慢变得迟钝……以迎接下一次自己的大限来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接下来就只有“死”了吗。

大晚上的,想它干什么……想着,谷地收拾好塑料餐盒和袋子。走到起居室,在矮桌前坐下打开电视,尽是吵吵嚷嚷的节目,没有任何能引起兴趣的东西。看看新闻,在出现“中老年雇用问题”时转了台。

再次站起身,谷地从卧室拿出一本书。谷地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一直喜欢看推理悬疑类的小说,外国名篇差不多都看过了。

当谷地开始看书时,猫爬到了膝盖上。看它黏人得可爱,挠挠它的下巴,它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大概一年前,猫开始在谷地家里出入。那时候它还是只小猫,如今已经长大了不少。听它在院子里叫唤,谷地随手喂它吃了东西,随后便开始每晚都来拜访,甚至还登堂入室。不过谷地并不觉得自己养了猫。白天不知道它在干什么,就算自己不招待它,它大概也有东西吃。

所以谷地并没有给它起名字。猫会来跟自己撒娇,但这也只限于眼下一时而已,也许明天就再也不会来了。

年轻的时候,谷地相信“完美”这个词是绝对存在的。但现在谷地知道,没有任何东西是完美的,也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所以没有给猫——这自由的生物——起名字。

现在的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讲很自由。被公司裁员的时候固然受了打击,但离开了组织,拥有私人时间这件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只要不挑剔工作类型,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会开始在便当店打工,单纯是因为离家近而且不看资历,除了薪水低,没有什么不满。唯一在意的是会在周六出现的前上司。要是他不来,应该会过得更轻松。

榛野佳久在外国的大学研究生毕业,也就是所谓的精英。大概是由于久居国外,他不喜欢处事暧昧,作风冷静透彻而合理。

尽管四年前被派到谷地的部门时,榛野才三十岁左右,但他仍然是自己的上司。年轻的公司职员没多久就适应了他特有的工作方式,但谷地却怎么都适应不了。

不过也只是不适应而已,谷地对他的做法没有异议,也并不认为彼此对立。连能够对着干的强势立场都没有。

谷地如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梅雨过后的七月,被他叫出去那时候的事情。上午,全部门的简短会议结束后,榛野叫住了正打算回到自己位子上的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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