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来的。”奚典表情很空白地对着他……至少没被太阳眼镜遮住的那部分脸表情很空白。
“咝……”卫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讪笑了两声。“你朝左边过去一点,我开铁门。”
奚典朝左边移了一步。
“呃……咳咳,是我的左边、你的右边。”
奚典又朝右边移了两步。
卫明小心翼翼地推开防盗门,探手出去把奚典又拉回到了原位。
奚典轻轻挣了挣,好像不习惯肢体接触的样子。
“不好意思。”卫明尴尬地缩回手,觉得自己是太唐突了。“找我什么事?”
“你在做鱼汤?”
“啊?”卫明傻傻地看着他微侧着头、抽吸鼻子的样子。
“我在楼下就闻到了。”奚典的唇线弯了起来。“在院子里叫了你半天你都没听到,所以就上来了。”
“嗯……我是在做鱼汤。刚才一直在厨房里,没听到你叫我。”卫明云里雾里,着实吃不准眼前这位到底准备干嘛。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奚典的笑容又扩大了点,一脸向往的表情。
卫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又有种被他注视着的错觉……而且还是用哀求的目光,叫人根本说不出个“不”字。可、可他也实在说不出“好”字呀!他跟他又不熟,再说哪儿有人找上门来请人邀请自己吃饭的呀?!
“我最喜欢吃鱼,更加喜欢喝鱼汤,可是我自己不会做。”说到这儿,奚典的表情阴暗了一点,不吱声了。
卫明的脑袋恍惚了,眼前又开始浮动小白的猫脸。
“可以吗?”奚典久等不到答复,小心地追问了一声。
“我……除了汤和青菜之外、没做别的。”卫明结结巴巴、挠着脑袋,很是拿不定主意。
“没关系。我叫了小区门口那家饭店的外卖,很快就会到的。”奚典扬了扬手里的手机。
卫明彻底傻了。有备而来么?
奚典侧了侧头,手机还举在空中、没完全放下。
卫明反应过来他是在等自己的答复,连忙点点头道:“那、那好吧!”唉,除了说好他还能说什么?
“可以……”奚典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到我家去吃饭吗?这里我不熟。”他朝卫明身后指了指。
“行。我炒好青菜就拿下来。”卫明爽快地点头。既然答应了也就不必再扭捏了。
“不用炒了,就把鱼汤带下来就好。我叫了几个菜,应该够我们吃的。”
“呃?哦!”卫明点头,暗暗庆幸刚才没手脚太快把菜扔下锅。
“那我先下去了。”奚典笑得很满意。
“等等,我、我送你下去吧?”卫明说着就要弯腰换鞋。
“不用。”奚典摇头道:“这道楼梯我走过几次,记住了。”说着他转身摸到漆成黑色的铁栏杆,又摸到转角的地方,这才小心地伸出脚踩到了第一格楼梯。
卫明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一步一步下去,对他的速度之快有点小小的意外和佩服。
下到平地之后奚典又转身道:“要是你做饭了的话就把饭也带下来。那家饭店的米很难吃。”
“哦!”卫明再度哭笑不得。
“进去吧!我已经安全着陆了。”奚典笑着摆了摆手。
卫明的脸一红,缩回了屋里。
奚典的家果然如卫明以前猜测的那样,和他住的202格局完全一样、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不过东西少了很多,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再没一件多余的东西了。
“咦,你没把两边打通啊?”在餐桌上放下汤锅和电饭煲后,卫明好奇地在屋里晃来晃去。
“那边是琴房,工作的地方。”奚典指了指右侧道:“不过开了一道门,方便点。”
“哦!”卫明看了看那道滑门,忍住了过去看看的冲动。
“你随便参观。”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念头,奚典笑着摆手。“灯的开关就在门边。”
“嘿嘿,那我不客气咯!”卫明过去拉开了琴房的门,摸到门边的电灯开关点亮了屋子。
门后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整套101单元几乎都被打通,成了一个非常空旷的所在。一道看上去很厚实的玻璃墙竖在他的面前,隔出了面前的这道走廊和一个几乎全封闭的琴房……难怪大姐说从来没听到琴声呢,这儿肯定做了隔音措施,大概是怕影响到邻居吧?落地移门附近侧放着一架立式钢琴、面对着绿意盎然的院子,墙上挂着好几把装在盒子里的小提琴,还有几个乐谱架靠墙摆着。他还注意到琴房的远角堆着一个大提琴盒子和几个奇形怪状的乐器盒,他估计有可能是叶梓的东西。
门铃响……也跟楼上卫明的新家一个声音。
“我来吧!”卫明抢在奚典开步之前跑了出去。
防盗门外是送外卖的伙计。
“我来给钱。”奚典一步一步准确地走到了门边,从裤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六十五块钱递向卫明。
卫明迅速地跟伙计完成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仪式,回屋把一摞四个盒子放到了餐桌上。“叫了这么多?我们大概吃不完。”
“慢慢吃。”奚典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今天是礼拜六,不赶时间。”说着他微侧着头问:“你等一下有事么?”
“呃?没事。”卫明使劲摇头。他真的没什么事要做,顶多就是上上网、看看半夜转播的英超联赛而已。
“那就好了。”奚典冲他笑。
卫明总觉得奚典的笑种类很丰富、弥补了被太阳眼镜遮去的半张脸上的表情。不过他还是不习惯面对着能时时刻刻、清清楚楚照出自己的两个大镜片,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总是怀疑镜片后面的表情与笑容并不统一。
2-3
×年9月30日。小雨。
刚刚发觉这个月只写了两篇日记。大概是我把要说的话都跟小白说了,所以就一直没想起来看你。对不起啊,日记!
又放假了,真好。
小白很健康,眼睛一次都没有发过炎。毛越来越亮、越来越白了。奇怪的是它虽然肉滚滚、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可看起来却没怎么长大,而且还能从笼子缝里钻出来。当然,还是笨蛋一样拿自己的脑袋一格一格地量过才钻得出来。有一次还把自己卡在笼子上进退不得,急得凄惨地大叫,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它受内伤了,还好没事。好在这两天它总算稍微聪明点了,知道可以直接从门里爬出来。我从来都没把笼子门关上,反正它也看不见、胆子又小,不会乱跑。就算出来了,要是我不出声也不动,它就蜷成一团紧紧地挨着笼子一动不动。唉,也难怪它!
它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喜欢在猫砂盆里睡觉。害得我最多隔三天就要给它洗澡,否则就实在太臭、根本不能抱在手里。而要是不抱它,它又会喵喵叫个不停,还拿脑袋撞笼子来吸引我的注意力,根本是在要挟我嘛!平常逗它玩的时候它也撞到过几次脑袋,所以我估计它已经低能了。
二姐离家出走了、真的出走了!看来那次大姐的话起到了作用,但谁都没想到作用这么大。她是不是连那个男人也不要了?还是她其实早就想通了、明白跟着他是没有前途的?不过这样也好,散散心、定定心之后她就能重新振作了。
——摘自卫明的日记
洗了手之后卫明坐在桌边,没有唐突地去拉奚典、给他引路,而是耐着性子看他慢慢地走过来,在离餐桌一步之遥时抬起左手、直到手背触到桌沿才贴着桌子的边拐了过来。
“呵!”就在要撞到卫明的时候,奚典猛地停下,面色尴尬地指了指对面道:“你坐对面好吗?我习惯坐这边。”
“呃?哦!对不起、对不起!”卫明大梦初醒过来,脸涨得通红,拨了拨面前的餐具、发出叮当声,然后才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没看到你过来……”说着就忙不迭地起身换座了,还捶了捶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脑袋。
奚典听到他的细微动静、轻笑着问:“你从来没跟盲人相处过吧?”
卫明含糊地“唔”了一声。跟盲猫相处过算吗?
坐下后,奚典摸了摸被卫明打乱的餐具、重新放好,又小心地摸到桌子中央、按了按桌面道:“这里放蔬菜。”
卫明愣了一下,急忙拆开塑料袋、找到盛着炒青菜的盒子放到指定位置,随后又照着他的指示把别的菜放好,一一揭开盖子。
“先帮我盛一碗鱼汤好吗?”奚典把汤碗拿起来,扮了个鬼脸道:“我馋了一下午了。”
卫明笑了。“你属猫的啊?”又情不自禁地想到小白了。小白是猫,当然喜欢吃鱼、喝鱼汤,只是它是用舔的。每次都把汤舔得一滴不剩、小猫碗光可鉴人,而且还不让人把碗拿走、非要等它趴在碗旁边嗅啊嗅的嗅到碗里的鱼味都没了才行。
“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奚典也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鱼,其实……”他耸耸肩道:“盲人吃鱼挺麻烦的。”
听他一口一个盲人的,卫明有点不自在。默默地盛了汤、没敢盛太满,又很仔细地截了鱼身中段、剔了鱼刺放在碗里,这才像传递文物一样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里。当初他就是这么弄给小白吃的,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自己都没吃到过鱼肚子。大姐常常为此笑他已经谨小慎微到神经质了,还说他太惯小白。可他依旧我行我素……他总觉得自己欠了小白。
“谢谢。”奚典摸到汤勺喝了起来。
看着他满脸陶醉地喝着自己做的鱼汤,卫明有种满足感,喝在嘴里的鱼汤更美味了不少。
吃到一根鱼骨都没有的鱼时,奚典怔了怔,没有再说谢谢、只是抬头对卫明笑了笑,好像知道他在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一样。
卫明也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接过他的空碗又装了一碗汤给他,但很快就被他镜片上白蒙蒙的一层水雾给止住了笑意。“把眼镜拿了吧,镜片上都是水蒸汽!”
“嗯?”奚典愣了一下,牵起嘴角摇头道:“不用了,反正也不影响我吃饭。”
卫明的眉头拧了起来。“拿掉吧!吃饭还带着眼镜不嫌别扭吗?”他没发觉其实这会儿就是他在闹别扭。
奚典扯了下嘴角。“我不想影响你的胃口。”
“不会!”卫明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侧头一想,抬手飞快地摘下了那副让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的太阳镜,赌气地往旁边轻轻一扔,嘟囔道:“这儿是你家,你说了算。”
鼻梁上一轻,奚典下意识地低头,眉也紧紧地拧了起。
“对不起。”卫明耸了耸肩……要是奚典看得见的话就会知道他的道歉里根本没什么诚意。“喝汤喝汤。要不要洒点胡椒粉?”
“不用。”
卫明扁了扁嘴,抬眼瞟了瞟他有点生气的样子,忽然愣住了……奚典的眼睛紧闭着,可本该塌陷的左眼看起来却很饱满。
“你怎么不吃?”奚典侧头。
“你、你的眼睛……”卫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脸。
“我戴了义眼。”奚典的声调平平。刚才在院子里叫卫明之前他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义眼?”卫明喃喃地重复,但很快就明白了。一想到眼眶里塞入一个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东西,他的手臂上立刻冒出一串鸡皮疙瘩,心也咯噔了一下、很难受,“哦”了一声就不出声了。
“我的学生大部分还小,总有几个特别好奇和调皮捣蛋的。”奚典抬头不温不火地说:“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走我的眼镜。”
卫明窘了。他听得出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指桑骂槐”。
“我不想吓到他们,所以每次上课的时候都会戴义眼。”
“我说了,我不会吓到!”卫明怏怏地嘀咕了一声,可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这就是传说中的“对号入座”吧?
“呵呵!”奚典给了他一个名为“落井下石”的笑容。
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轻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的碰撞声外,饭桌上很安静,也有点尴尬。
卫明的嘴在忙,可眼睛一直好奇地绕着奚典打转。
奚典的胃口不错,吃得不快不慢、节奏很流畅、筷子一次都没落空过……看来饭菜的摆放位置是否准确真的很重要。
“等等!”就在奚典的手摸到汤勺的时候卫明拦住了他。“有点冷了,我去热一下。”说完也不等他答应就端着汤锅去厨房了。这儿的布局和楼上的一模一样,厨房的设备也分毫不差,他用起来很顺手。趁着热汤的功夫,他站在厨房门口问:“平常你怎么吃饭?天天叫外卖?”
奚典扭身面对着他的方向道:“就星期六。钟点工休息。”
“哦!”
“你呢?每天都自己做饭?”
“我也有钟点工……嘿嘿,我大姐。”卫明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嗯,我每天都听到上午九十点钟楼上就有人来,猜是你大姐……她待你真好。”
卫明扁了扁嘴,对此不予置评。
“你大学几年纪了?念什么专科?”
“明年就毕业了,视觉艺术。”
奚典听后怔了怔,扯了扯嘴角便不再发问了。
汤端回来后,两个人趁热把剩下的半锅全都解决了,刚才两人之间的尴尬也消失了。
外卖来的四个菜却只吃了一半。奚典说扔掉,可卫明不答应、手脚麻利地盖好盖子道:“我带上去,明天中午下面吃。”
奚典愣了愣,唇线又弯成一道柔和的弧线。“真是乖孩子。”
卫明不服气地斜了他一眼,嘀咕道:“你比我大多少?把自己说得跟长辈似的。”看他的样子顶多和叶梓差不多岁数、二十七八吧?
“嗯!”奚典毫不谦逊地点头。“至少十岁。”
“十岁?”卫明停下手侧头看着他,不相信地问:“你三十一了?!”
“三十二。”
“啊?!”卫明张着嘴、使劲瞪他,想在他脸上找出几条能证明他年龄的细纹来……未果。
“要不要给你看身份证?”奚典歪着脑袋问:“不会是后悔跟老人家一起吃晚饭了吧?”
“怎么会?什么老人家?!”卫明悻悻地咕哝,继续手上的活儿,可脑门上冒出几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的黑线来。除了家长老师之外,他倒真的没什么亲近的人是三十多岁的。
趁他打包的时候,奚典摸索着收拾碗筷。
“放着,等会儿我来洗。”卫明叫住他。
“不用。”奚典摇头,“我瞎了不是一年两年了,早学会怎么活下去了。”说着他朝沙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道:“去看电视吧!或者……你想回家?”
卫明看看他平静的表情,又扭头看了看沙发,想了想、点头说留下。其实他的确想上去了,可又怕这样做不礼貌、会让奚典觉得自己真的在乎他的岁数……事实上他的确挺在乎。知道他三十二岁之后,他都不晓得跟他说什么了。何况他眼睛看不到、又是新邻居,话题本来就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