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7月20日。雨、大雨、能把人一会儿功夫就淋得湿透的大雨!老天爷啊,你要么不下、一下就又连着下这么多天,太不够意思了!
小白在美乐里。它的命够硬,早上起来后看它竟然还活着。虽然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动了,但它还活着。实在不忍心了,把它送去了美乐。医生说有救,不过要做眼球摘除手术、至少要摘除破裂得更加严重的左眼,否则很可能会细菌感染而死。
我吐了。想到手术的细节,我忍不住到厕所里去吐了。还出了很多很多冷汗。
要是昨天晚上发现它的时候就把它送到美乐去,它的眼珠说不定还有救、至少不用摘除。医生说的。
我恨那个变态,恨得要命!
我也恨自己。我真的以为它那么小、又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活不下来了。要是知道它能活,我一定早就送它去美乐了。日记啊,我,是不是也有罪呢?
——摘自卫明的日记
“卫小姐、卫先生,你们好。”小小的争执过后,神秘的第四人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卫氏姐弟面前。先前说话的那个姓叶的则颇具防卫意识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卫明和卫冬都傻了。这种局面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而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他们几乎从未接触过的。
“我姓奚、溪水的溪去掉三点水。”那人的唇线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看上去亲善可嘉、毫无害处……可惜的是从整体上来看,他的小半张脸都被鼻梁上那副酷酷的深色太阳镜给遮住了,所以还是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卫明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手里那根白晃晃的盲杖上,听到他说话才顺着这人脚上的休闲鞋开始慢慢上移,从下到上地把他打量了一遍。靠,怎么会有这么帅的瞎子?!大概是因为比人家矮了小半个头的关系,他忽然觉得很有压迫感。
“呃,你好、你好,奚先生。我和我弟弟都姓卫,卫生的卫。”卫冬晕头转向了,手又情不自禁地捏住了弟弟的胳膊。
卫明忍不住翻白眼了……什么叫我和我弟弟都姓卫?还卫生的卫?不能说是保家卫国的卫或者卫星的卫吗?“是你非要买我们的房子吗,奚先生?”这个人大概是他这一辈子碰到的第一个姓奚的人!他的视线牢牢地落在那人高挺的鼻梁和墨墨黑的太阳眼镜上,恨不得能把自己变成超人、用X光看看这家伙是不是真的瞎了……总觉得墨墨黑的镜片后面有目光在扫视呢!
“是我。”奚典点了一下头,转头准确地面对着卫明,笑容里掺杂上了一丝涩涩的味道。“你们也看到了,我的眼睛看不见。”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白色盲杖。“不太可能出入太陌生的环境。”
卫明不太明白他的说辞和买房有什么必然联系,但他没出声、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
“所以……”奚典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种涩涩的味道。“出去透口气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卫冬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这男人很帅,而且看起来干净整洁、显然是个很有教养的人,瞎了真的很可惜。
“你不是买下二楼了吗?为什么还非要来买我家的房子?”卫明不买账。
奚典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过段日子我就可能可以申请到一条导盲犬。呵呵……”他苦笑。“我申请了一年多,但一直都没有音信。没想到等我买了楼上的房子、装修好了的时候,回复下来了,叫我下个星期去导盲犬中心培训。如果培训顺利的话我就可以申请领养一条导盲犬。”他手里的盲杖稍稍抬了一下、指了指头顶道:“楼上的房子没有院子,我的导盲犬跟我一起成天呆在屋子里的话可能会闷坏了,如果有个院子给它活动的话更好。我也可以不用出门就能接触大自然。所以我才请我的朋友帮忙、想跟你们对换一套房子。当然,二十万的贴补……”
“这和多少钱没有关系。”卫明打断了他。“这套房子是我爸妈用命换来的。”他没有夸张。他家最初的那套二十三个平米的小房子是他四岁那年、父亲因公殉职后父母共同的单位给予照顾才分下来的。而九四年职工集资建房时,妈妈把家里所有的存款都拿了出来,以至于她后来更加辛苦的工作、想要多赚点钱,最后才会因为过劳而倒在了工作岗位上猝死身亡。
闻言,奚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怔了片刻、扭头侧向身边的朋友讨主意。
姓叶的那个人也没想到卫明会这么说,表情很尴尬、一时接不上话来。
奚典侧脸的角度正好让卫明可以透过太阳眼镜和鼻梁之间的空隙看到他的左眼。一看之下,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似的、闷闷地痛了起来……那人左眼的眼皮完全塌陷了,皱巴巴的、有点纠结,显然是左眼的眼球已经被摘除了。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蓦然现出小白的那张猫脸来了。“你一点都看不到了吗?”
奚典的头猛地转了回来,唇线绷得有点紧。
“卫明!”卫冬在身后狠狠拧了弟弟的屁股一下。
卫明忍着痛没动,直直地望着奚典,忽略了自他身后射向自己的两道恶狠狠的目光。
“是。”奚典僵硬地点了一下头,抬手摘下了鼻梁上的太阳眼镜。“全盲。”
姐弟俩同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摘下眼镜后直接暴露出的那双眼睛……叫人看了觉得揪心。左眼因为眼球摘除的关系而像个深坑、纠结的眼皮无力地搭在眼眶上、勉强盖住了眼窝;而右眼虽然看上去还很完整,但不自然翕张着的眼皮下面是一抹混浊的灰白。
卫明的视线仓惶而又不忍地从奚典的眼睛上滑开了。心口很闷,想为自己的莽撞和失礼、甚至可以说是残忍而道歉,但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更诡异的是脑海中小白的猫脸与眼前的这张人脸又交叠了起来。
一旁的卫冬也很纠结,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发出低而急促的呼吸声。
奚典带上了眼镜,把那双叫人惊悚的眼睛藏了起来。唇线恢复了微弯的弧度,只是这次其中带着嘲讽的味道。他很清楚自己的眼睛给人的观感……连生他养他的亲妈都不敢与不带眼镜的他面对呢!
“奚典,我们走吧!”姓叶的那人从身后握住奚典没拿盲杖的左手,目光则更加凌厉地扫射了卫氏姐弟俩一梭子。
“嗯!”奚典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刚要转头。
“院子不可以封、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不可以动!”卫明又急又快地大声问:“你可以保证吗?”
门内外的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卫明?”卫冬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指甲都掐到他肉里了。
卫明自己也有点懵,脑袋像遭了重击一样晕乎乎的,只能傻呵呵地看着大姐。
就在姐弟俩面面相觑的时候,奚典斩钉截铁地说了声:“好!”
这下,姐弟俩都傻了。
“我很喜欢你们家的院子。”奚典朝自己的朋友侧了侧头,“我的朋友告诉我你们院子里载着桂树、香樟,我喜欢这两种树,更喜欢它们的味道。”
“还有一棵每年都会结果的柿子树!”卫明边说边斜了姓叶的一眼。猜他八成是因为认不出可爱的柿子树,所以才欺瞒一个瞎眼的人。
姓叶的那个被卫明瞪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申辩道:“我告诉他了。”
“卫明!”卫冬哪儿有心思讨论院子里有几棵树啊?拉着弟弟退后一步、急切地问:“你想好了没有?”
卫明答不上来。几分钟之前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这样的可能啊!
“你过来!”卫冬拽着他退回了屋里,声音又低又急地喝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奚典和他朋友很识趣地从门口闪避了。
“我……”卫明挠着头、答不出话来。
“你怎么、你怎么……”卫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结巴了。几分钟前她还在惋惜失去二楼的那套房子,可现在满脑子都是妈妈的遗愿。其实妈妈在她十九岁那年猝然离世的时候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但在世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说过等她百年之后就让他们三姐弟平分这套房子。卖了也好、分家也罢,一定要她这个做大姐的主持局面、把一碗水端平,谁都不要亏待,尤其是一直都很受委屈的卫家老二、卫青。卫家当时是三代单传,因此政策允许可以生二胎,可没想到第二胎又是个女孩。于是卫青在第五次人口普查以前一直是个黑户口、隐形人,只因要把报户口的机会留给不知道会不会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的弟弟……能给卫家传宗接代的男丁。
看到大姐严峻的脸色,卫明更加使劲地挠头、恨不得就此挠出个合适的理由来。“我、我……”
见他为难的样子,卫冬的心很快又软了。“我知道你是好心,看人家……”她骤然收口,只因那人应该就在门口不远处。“可你也该仔细想想啊!”早在妈妈说起那些话的时候她就打定主意将来决不染指这套房子,而凭她对妹妹卫青的了解也知道她也不会和弟弟来分什么家产……可毕竟卖房是一件需要一家人坐下好好商量商量的大事啊!
“姐……”卫明贼溜溜地拖起大姐的手,同时配合上他很少使用、但绝对必杀的可怜兮兮的表情。“人家眼睛看不见,我们就当助残、献爱心好了。何况只是从楼下搬到楼上嘛!我刚才在想那笔贴补的钱等二姐回来之后就给她去开一个店,也好让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家、再也不走了。到时候我们就又可以和和美美地做一家人了。”手又贼溜溜地搭上了大姐薄削的肩膀、说到结尾处还用力揽了一下。
“啊?”卫冬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给卫青开店?再做一家人?这傻小子在瞎琢磨什么啊?他们卫家什么时候散的伙她怎么不知道?她愣愣地看着一脸猫咪样的弟弟……大概是他替卫青养猫养久了,让她时不时会看到他满脸的猫咪样呢!心里有种暖暖的、甜得让她体味不过来的感觉在潜滋暗长。这个看来粗枝大叶的弟弟啊,其实心思是那么的细腻呢!
“卫小姐、卫先生,”奚典再次出现在卫家的大门口,脸上还是那个浅浅的、恰到好处的笑容。“这件事你们再商量商量。可以的话就打电……”
“奚先生,”这次打断他的是卫冬。“楼上的房子能看看吗?”电光火石之间她已做了个决定……既然房子要留给弟弟,那么一切就随他的愿好了。
“呃……”奚典又愣住了。
卫明也愣住了,眼珠子撑得圆圆地看着大姐。
卫冬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她心里有数。
“可以!”姓叶的从奚典的身后窜了出来,带着个真诚而急切的笑容冲着卫氏姐弟连连点头道:“当然可以,欢迎欢迎。”这么好的时机放过了未免可惜,他一定要替朋友抓住。
卫明捏了捏大姐的手,心里溢着满满的一腔柔情……他知道这就叫心有灵犀、血浓于水。“嗯,我们去看看。”他跑回屋放下一直紧紧地捏在手里的空碗,牵起大姐的手、笑了。
2-1
×年7月29日。多云转阴转暴雨,台风来了。
前几天跟同学去黄山旅游了,所以才没跟你碰头。对不起啊,日记。
我的手刚才被小白抓破了。给它洗澡的时候它狠狠抓了我一下,从手腕开始、很长的抓痕。靠,这么小的东西爪子就这么厉害?看来我和它的日子开始得很不顺利呢!不过没关系,谁叫我欠它的呢?算是一点小惩罚吧!
赶在台风来前把小白从美乐接回来了。医生看到我有点惊讶,大概没想到我会回去带它吧?其实,我老实跟你说,我真的有想过把它留在美乐……我不知道该怎么养一只瞎眼的猫。以前黄毛只是断了一条腿、没怎么影响它的生活质量,而且它性格很好,活蹦乱跳的,根本让人想不起来它少了条腿。再以前的奶牛只是瞎了一只眼睛,也不难养。可是现在……
我喂它喝牛奶它不喝,只能用针筒灌到它嘴里,呛得它半死、也把我吓得半死。给它吃泡软了的猫粮它也不吃,也是我塞到它嘴里的。不过也难怪,它又看不见吃的是什么。看它闻了半天都不敢爬出来吃的样子让我很难过。
如果一直都是这样的话,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或许只有美乐才是小白的归宿?
——摘自卫明的日记
搬到202快一个月了,卫冬和卫明差不多完全适应了新环境。其实新环境相当好适应,因为在他们姐弟俩第一次看到这套房子的时候就都立刻喜欢上了这里。
姓叶的也好、奚典也好,在说到对换房子的时候都没提起这套房子的装修竟会如此之……说不上豪华、但绝对是非常舒适的,更主要的是百分之百新的。
屋子里除了厨房、浴室之外铺的都是棕红色实木地板,坚固、整洁、光滑。墙漆成了明亮柔和的大麦黄。窗换成了白色的塑钢移窗,卷帘式纱窗也一个不落地到位了。厨卫设施是进口货,安全且易操作……大概是装修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未来的主人的特殊情况了,而且吊顶、脱排、浴霸、橱柜等一应俱全。最让人惊喜的是南面的那个客厅和房间联通的阳台——楼下的那套房没有阳台——没有被封起来,而是铺了白色的瓷砖、预留了洗衣机的出水孔,完全符合卫冬的要求。
当然,也有一点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房间、客厅的格局被彻底改变了,本来两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大卧室,同时本来小小的客厅也被相应放大了。要是卫青回来住的话,她和卫明两个人就得有一个人去睡客厅了。所以在买沙发的时候,卫冬特意挑了一个展开就变成床的两用沙发。
搬家的事并不复杂,但在此之前旧家具的去留问题着实让卫冬和卫明头疼了好几天。旧家具里几乎没一件是适合留用的,但两个人又都觉得每件都舍不得扔掉或者卖掉,因此商量来、商量去,讨论了整整四五个晚上,姐弟俩才终于咬着牙下了狠心……全都换成新的。
新家具、新电器花去了贴补的二十万元里的五分之一都不到……这是卫明执意要求的。他知道大姐想拿自己的私房钱给他买家具,可他不能接受。贴娘家也没这么贴的呀?要是被姐夫或者姐夫的家人知道了,就算姐夫不在乎、能理解,但别人还是会对大姐有诟病的!
所有的东西都是卫冬精挑细选来的,秉承了美观大方和实用的原则。至于耐用嘛……她想过不了几年弟弟就要结婚,到时候又要换一批家具,所以没必要太在乎耐用不耐用的。何况现在东西的质量哪儿还有什么耐用可言?厂家个个都恨不得买家每年都换新东西呢!
楼下的102这段日子一直在装修,乒乒乓乓了大半个月才稍稍安静了一点下来。后来经过卫冬的打探才知道原来隔壁101的房子也被那个姓奚的买下了,两套房子在同时装修,所以才这么大阵仗。
101被买下倒并不出姐弟俩的预料。原先的邻居早就在别处买房住了,旧房子这几年来一直在出租。一会儿是租给附近理发店当职工宿舍、一会儿又换成了饭店的员工,反正就是个群租房,成天吵吵嚷嚷、乌烟瘴气的。他家的院子也早就被加盖的男女厕所给占据了、只剩下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天井,一到夏天就臭烘烘的。这种情况让整栋楼的邻居们都怒不可遏,惊动了好几次物业和居委会、连警察也来过,但整治来整治去都没什么根本的改变。易主无疑是个相当好的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