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当初说好、又在房产合同上的附加条件里签订的那样,卫家的三棵树完整如初……而且这三棵树还是姓卫!院子有了点改动。与隔壁院子之间的墙被拆掉了、两个院子合并成一个,周围的院墙也新砌了一遍。地面被重新整理了,除了一条卵石步道外都被铺上了绿茵茵的草皮,还栽了不少花花草草。总之,原先拥挤、阴暗的小院子现在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赏心悦目的大花园了。
卫冬和卫明经常会趴在阳台栏杆上观赏楼下的美景,暗暗感慨总算不是所托非人。
装修期间房主人一次都没有露面——至少卫明在家的时间段里从没见过他——当然,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露不露面其实没什么具体意义。那个姓叶的帅哥倒是出现过几次,过来监工的。卫明从大姐那儿知道这家伙的大名叫叶梓,是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这点从他的穿着打扮上就能看出来。就算是来工地监工,这家伙也是衣冠楚楚、打扮得山清水绿的,也不怕脚上的名牌鞋被碎石木料给刮花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卫明开学了,而楼下的两套房子还没竣工。
卫明念的是个新新学科:视觉艺术。当初选学科的时候,他和大姐二姐唇枪舌战、冷战热战了好几个星期才为自己争取到了决定权。
其实两个姐姐不是对他选的专业有意见,而是对学成后的择业余地有很实际的顾虑……谁都知道美术是个高雅的东西,而千万个毕业生当中能靠画笔养活自己、成名成家的能有千分之几?要是卫明的这个听起来很玄乎的专业毕业后只能混个网页设计的话,岂不是太叫人扫兴和失望?但最终,姐妹俩还是对弟弟让步了……首先是弟弟的确很有天分;再者,人生是他自己的、未来也是他自己的。
事实上,三年多念下来之后卫明自己也早就偷偷地后悔和失望了。还是那个问题……不是对专业有意见,而是对择业空间没信心。高昂的学费——都是大姐和姐夫贴补的——砸了这么多下去,一眨眼再有不到一年就要毕业了,可对前途何在他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不少同学早就开始到处奔走、为自己的将来寻找机会了。也有很多人趁着过往的几个暑假尝试过接触社会的滋味,但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失望而归、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败兴而归。所有人都慢慢意识到原来有一双善于辨识美的眼睛、有一双能够描绘或创造美的巧手并不意味着天下无敌……甚至根本就经不起生活的磨砺。
卫明也试过接触社会。可即便是身为某跨过大企业高管的姐夫为他过的几个实习机会里,他都没能正儿八经地摸到什么专业的边儿……姐夫就职的公司和他朋友那儿都实在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美术人才。失败的实习经历沉重地打击到了他。现在眼看最后一个学年已经开始两个多月了,他变得越来越茫然。
就在卫明攥着手机在阳台上第N次为自己的前途发呆的时候,楼下原本是他家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低呼,听起来应该是奚典的声音。
卫明扒着阳台栏杆探出头、努力借着自家的灯光向下张望。无奈夜太黑,自家的灯光普照范围有限,而楼下是一片黑灯瞎火、院子里更是黑黝黝的,所以没瞧出什么端倪来。“怎么啦?”他压着嗓子,生怕吵醒了别的邻居。
“谁?”奚典的声音则很高、很警觉。
“我,卫明。你楼上的邻居!”卫明压着嗓子挑明了身份。
“哦。”奚典的声音低了下来。“没什么,绊了一跤。还没习惯新环境。”
“开……”卫明及时住口,恨恨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他想说的是:开灯啊你!
“你怎么还没睡?”奚典的声音又飘了上来,近了点,大概是朝他的方向挪了几步。“很晚了吧?”
“睡不着。”卫明趴在栏杆上,撅着嘴道:“烦着呢!”
楼下一片寂静。
“你呢?怎么还不睡?”卫明的身子又往外探了点,努力巡视着黑漆漆的院子……他怀疑奚典回屋去了。
“我也睡不着。”奚典的声音慢了半拍才响起。
“你的狗呢?领养到了吗?”卫明没听到院子里有别的动静。
“没有。”奚典的声音里蒙上了一层挫败的味道。“我对狗过敏,不符合领养条件。”
“啊?”卫明吃惊不已。“还有人会对狗过敏?!”真是闻所未闻。
“嗯!”奚典的声音更挫败了。“我自己也不知道。等到了导盲犬中心之后才知道……我一直在打喷嚏,止都止不住。除非吃抗过敏药,否则就不能碰狗。”
“啊……?你长这么大难道以前都没碰过狗?”卫明想不通。
“没碰过。”
卫明无语了。想了想,“噗哧”一声乐了。“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我不是幸灾乐祸,只是觉得……哈哈,你现在算不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隔了一会儿,楼下传来奚典的笑声。“不算。应该是歪打正着。我买了房子、又拿来跟你家的换,就是为了领养一条导盲犬,可到头来却根本不能领养。不过我很喜欢现在的房子和你家的院子。”
“嘿嘿!”卫明笑得有一丢丢勉强。“你要好好照顾我家的院子哦,还有给你领养的三棵树。它们很乖,不用你太操心,到头来还能结果子给你吃、开花给你闻。便宜你了。”
奚典低低一笑。“你跟这些树很有感情。”
“嗯!”卫明哀伤了。
“我会好好领养它们的,你放心。”奚典的声音里满是安慰。
卫明揉了揉鼻子,岔开话题道:“你知道吗?柿子树结果了,几个长得高的已经熟了、橘黄色的。”这是他昨天下午才发现的,立刻指给了大姐看。大姐很高兴,不过看着看着就有点要哭的味道了。
“哦?”明显的,奚典不知道。
卫明吸了口气、抛开讪讪的心情,托着腮道:“以前住在楼下都看不到树顶上的风景,现在看到了。不错。”又道:“过几天我要来摘柿子的哦!”
“呵呵,好!”奚典笑了。紧跟着,“啪”的一声、一簇小小的火苗闪了一下,不一会儿就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四下散开了。
“你抽烟?”卫明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奚典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更不会抽烟。而且他也挺好奇看不见的奚典是怎么点烟的。
“怎么?想不到?”奚典有点笑笑地问:“还是你也想抽一根?”
“我不抽烟。”卫明冲着脚下的黑暗扮了个鬼脸。
“嗯,不抽烟好。”
“你什么时候搬来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上个礼拜五,你大概在学校。周末我又出去了,所以一直都没碰到你。”
“哦,那你住得还习惯吗?”卫明虽不知道楼下装修成什么样,但根据自家的情形他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万事从简、以不碍手碍脚为大前提。
“就是因为换了个环境、再加上导盲犬没领养成功,所以才睡不着。”
“别郁闷了。”卫明安慰道:“我在楼上住得很习惯,你放心吧!”
隔了一会儿,奚典的笑声传了上来。“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柿子树结果了……橘黄色的。”奚典慢吞吞地说着,好像在品尝橘黄色的味道。
卫明挠了挠头,嘴里像是咬了柿子皮一样、有点涩涩的。
“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淡淡的烟味又传上来一波,大概是奚典挥了挥手。
“你是干什么的?”卫明没理他,自顾自地问。
“混黑社会的。”
“啊?!”卫明的嗓音失控了一下。
“呵呵呵!”奚典很好笑地笑了起来。“你没这么想过吗?”
“没有!”卫明说得理直气壮,可是脚趾却在棉拖鞋里蜷了起来……这是他口不对心时的小动作。
“我教小孩子弹琴。”奚典的声音恢复了正经。
“弹哪种琴?”卫明很好奇,对他的职业倒不感到意外。
“小提琴和钢琴。”
“两种乐器?真了不起。”卫明由衷赞叹。“叶梓是大提琴手,那你们是同事还是同学?”
“都算吧!”奚典的声音忽然断了,半空中的那点莹莹火光也跟着消失了,大概是被他掐灭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别烦了!这么年青就烦得睡不着有点说不过去。有事的话总会发生,没事的话根本不值得多想。”
卫明没吱声,在舌尖玩味着他这句话。
“晚安。”
“晚安。”卫明应了一声,等听到楼下传来细微的关门声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话虽这么说,但人怎么可能能不为自己的前途而烦呢?奚典这是隔岸观火,他自己是小提琴手、钢琴手,还有很丰厚稳定的经济来源……谁都知道现在的音乐老师有多吃香!难怪他能买房再给贴补、也不用为明天而烦恼了呢!唉,想当初他干嘛去念什么视觉艺术啊?念个师大美术系不就好了?出来之后至少可以做老师的。
想着,卫小弟更加郁闷了!
2-2
×年9月21日。晴。
今天试了一条新路线回家,比前两天快了十几分钟,以后就走这条路。
开门进来时看到小白又在拿脑袋量笼子的栅栏宽度、想要挤出来,大概是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了。这只笨猫总也记不住上次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每次都要从头试一遍。为了它我每天才要这么大老远地赶来赶去,它也不知道早点钻出来欢迎我。不过话又说回来,每天回家看到它肉滚滚、圆嘟嘟、越来越健康的样子我很高兴。
它的伤已经好了,不过还是要经常给它涂药膏、防止眼窝发炎。到现在掰开它眼皮的时候我还是不敢多看、会有种想吐的感觉……我跟你说,日记,不是我胆小、是真的很可怕!我不敢叫大姐帮这个忙,怕她会受不了。不过小白很乖,除了第一次上药的时候抓了我一下之外,后来每次都一动不动地躺在我腿上,大概知道我是为它好吧?有时候真觉得它听得懂我的话。
我不知道少了一只眼球对小白的脸型会不会有影响,毕竟它现在还小,将来会不会长得半边脸大、半边脸小呢?二姐说有可能,大姐说应该不会。
大姐和二姐又吵架了,上次到姐夫家吃饭的时候。吵得很凶,我和姐夫都劝不住她们。
我不知道该帮谁。大姐有大姐的道理,而且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苦。但我相信这点二姐也不是不知道。她只是太爱那个男的了吧?感情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对错,但是我还是希望二姐能早点想通、看开。二奶这两个字很恶心,不希望有朝一日会有人这么叫她。因为她只是看上去厉害而已,抗打击能力远没有大姐强。
——摘自卫明的日记
圣诞到新年的这一个星期是大姐和姐夫的固定假期……他们要做结婚纪念旅行。每年姐夫都会带大姐去一个新目的地旅游。今年他们要去地中海六国,坐游轮去!
看着大姐带过来的简介,卫明很向往。当然,只是暗暗的向往。他决不会去破坏他们俩难得的二人世界的。
“你呢?这几天有什么活动?”卫冬从弟弟手里抽走小册子,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卫明耸耸肩。“我同学弄到几张新年倒计时晚会的票。圣诞节嘛,没想过。”
“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卫冬再一次如是提议……其实每年她都这么提议。
“姐……”卫明翻白眼了。“你能不能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享受享受甜蜜的爱情生活?”
“去!”卫冬用手里的小册子抽了他一下,面无表情地穿上外套。“别忘了等会儿把鱼收回来。水分收干了就好了,别吹得太干、等一下煎的时候容易粘锅底。”
卫明又翻白眼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忘了你吃了多少年你弟弟我做的饭了?”母亲去世后大姐一肩挑起了养家的重任,二姐也在放学后给小孩子当家教来贴补家用,所以买菜做饭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头上。结婚后大姐做起了全职主妇,摸勺动铲也就是这两年才有的事。
卫冬怔了怔,笑了。朝阳台的方向甩了甩头问:“他开始在家里教琴了?这两天一直看到有小孩子到他家来。”
“我怎么知道?”卫明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听到有人弹琴吗?”
卫冬侧头想了想,摇头。“没有。”随后又拧眉道:“怪了,我也从来没听到过他练琴!”
“人家练琴不练琴关你什么事?再说你基本上都是上午来,人家说不定是下午练琴呢?”想到什么,卫明斜眼看着她阴阳怪气地道:“大姐,我发现你最近变得很有好奇心。”
“去去去!”这次卫冬手里的小册子疾风骤雨般的招呼到了弟弟的脑袋上,瞠着眼道:“你不好奇吗?一开始的时候是谁叫我下去打听情况的?再说要是你二姐在家的话,还要了不得,说不定人家的八辈祖宗都被她打听到了!”
“嘿嘿,这倒是的。”卫明笑了。“打电话告诉她的时候她已经好奇得要命、最好马上赶回来亲自侦察侦察呢!”当然,二姐是在听他再三保证了目标“很帅”之后才这么积极和激动的。
“那她说她什么时候回来了吗?”卫冬的笑意收敛了。
“没有。”卫明扁了扁嘴。
“你怎么不知道问她?”小册子又要招呼上来了。
“我问了,她说她也不知道!”卫明抱着脑袋躲到了沙发另一边。
卫冬看了看他,抽抽鼻子道:“下次打电话的时候再问问。”
“哦!”
“我走了。鱼汤早点炖起来,时间炖得久一点汤才会白。”
“我做鱼汤的经验比你丰富,是我告诉你用豆油煎鱼比菜油煎的好吃的!”卫明忍无可忍了。
卫冬掩嘴一笑,出门之前又说了一句:“叫你二姐今年春节回来过。又不是家里没人,她去吃什么百家饭啊?”气鼓鼓地拉开门走了。
卫明对着房门苦笑。
鱼汤已经炖得白白的像牛奶了。电饭锅里的饭也做得了。
卫明架好锅,准备炒青菜。刚打着火就听到隐约有门铃声,连忙关了火、到厨房门口仔细听……灶上的脱排开着,很干扰听力。
的确有人在按门铃。
卫明隔着门问了一声:“谁啊?”当初奚典在装修这套房子的时候没在门上装猫眼……他用不着。
“是我,奚典,你楼下的邻居。”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听他自报家门的方式,卫明想起前些日子在阳台上的邂逅了。笑着拉开门,看到他笔直地站在铁门外,不禁诧异道:“你怎么上来的?”他手里没拿盲杖,难道就这么摸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