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番外——简称死生
简称死生  发于:2013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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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神态从容:“不会。”

少昊嘴唇颤动,还想说话,一旁神农忽然道:“伏羲,你要去‘蚩尤神殿’?”

“……是。”沉默良久,伏羲终于点头,“……将蚩尤残魂交给你终是权宜之计,近年蚩尤的魂魄已然愈来愈衰弱,他若消散,盘古的封印便会动摇。我不能让他如此。”

“所以你去蚩尤神殿,借神殿之力施法修补蚩尤魂魄?”见伏羲一点头,少昊也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同盘古大神的封印有关。——蚩尤身上那枚盘古封印你仍未给了别人?我就说,除了事关盘古封印,这世上只怕再没谁值得你出面。只是——”看了伏羲一眼,下一句就没说下去。

伏羲也没有问他想说什么。

两人的心中其实都已彼此分明。少昊要问的,不过就是你为何一直将此事拖延至今,而伏羲的答案,不必说就清清楚楚。

——倘若少昊自己心结未解,这许多年一直在尽力躲避这天下最为难缠的两个神祗,他也不过如此而已。

“耽误了这许久,我也该走了。”静了片刻,伏羲微笑,“蚩尤一族虽满腔怨憎,对我总是要顾忌。少昊,句芒那孩子,还请你多担待。”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子,向轩辕布置的灵障只极随意的一抹,青芒一闪,那灵障已裂成千千万万,而伏羲便在这揉杂着碎金的风里飘然远逸,再不回头。

瞪着伏羲远作一线的背影,少昊挠头苦笑:“分明是我的儿子,话说得倒似你是他爹……”

……其实,伏羲从来不曾忘了东夷。

那本就是他的属地,位极至尊的时候是,禅位远走的时候也是。归隐了几百年,尚数在这里发呆的时候多。只不过当年心灰意懒,除了不周与昆仑,哪里的景色映在他眼底,都是一个模样罢了。

所以不知道失去了兵神的蚩尤神殿,如今究竟落得怎样的凄凉。

身形如风,越洛水,涉大河,仓促间瞥过芙蓉丛里将手中花枝插向洛神鬓角的河伯;眼前蓦然松涛如怒,倏忽间过了,便没有听见郁郁松盖下山鬼凄怨婉转的歌。

再向东,山水便逐渐荒芜。

伏羲敛收风势,降落身形。眼前荒山嶙峋,衰草枯败,虽是春末,却了无生意,反倒带着股阴沉沉的死气。只有菟丝子刺荆等藤蔓寸寸攀附上老树枯桩,黄黄绿绿的颜色斑驳陆离。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伏羲低低一叹,挥手,口中轻轻吟哦。于是随了他指尖所向,苍山漠野由灰黄次第渐染上一种最纯粹最娇嫩的绿——那绿意渐生渐浓,渐渲渐广,浓重宽广到了极处,便似乎能同山腰间不知何时出岫漫生的云雾一齐缓缓流动、甚或再滴溅出一星半点、再染绿一泓什么一般。不多时山坳中各式各样尖锐的柔伏的攒簇的瘦硬的长草已经小没了伏羲半个腰身,而便是寸草不生的陡峭山壁上,也有妖娆柔软的青萝碧荔,那么怯生生的垂覆下来。

然后细微的、密集的、不可觉察的萼叶摩擦声“嚓嚓”响起,无数或艳丽或素淡或繁复或细小的花朵容颜羞涩,缓缓绽放。

芳馨四溢,就如同多少年前梦里曾见。

伏羲在花丛中缓缓前行,未束的黑发丝丝刮过嫩薄的枝叶。绕过一道山岩,他停在岩后高近两丈的石壁前。

一道很普通的石壁,却是光秃秃的不见藤蔓,周遭的草也比别处的稀疏——便好像有什么正自从石壁当中渗出来、迫得周边生灵不敢靠近。

“……这么重的戾气,当真是恨得紧了……”

伸手抚上冰冷的石壁,纵强大如伏羲也不由被壁后的戾气蛰得眉尖微簇。他掌间逐渐凝聚起了淡青色的光芒,一缕柔风自他身边回旋成束,周转往复,绕着他森青的蛇尾离离向上,扬起他及地的漆黑长发。

“……开。”

沉重的石扉訇然洞开。伏羲周身不动,原本按着石壁的手掌中却已是空无一物——在他面前的如今已不是一崖绝巘,而是一个丈许宽阔的洞穴,洞内幽深,有寒气丝丝缕缕地缠将上来,黑漆漆不知将通向什么地方。

第六章:神殿·天难忱斯

伏羲顺着高高低低的石阶拾级而下,当蛇尾尖也缓缓地没入黑暗之后,沉浑的巨石摩擦声隆隆响起。身后的光源蓦然断绝,古老的洞穴再次封闭。

来不及让双眼适应地穴内扑面而来的黑暗,两侧石壁上沉寂了千百年的火把便猝不及防的亮起。一点一点血红的明意幽幽络络,将不请自入的神祗导引向更为幽深的地宫。

蚩尤是蛮族,学不来中原神祗的冠冕风流,因此蚩尤神殿虽是一族最重要的所在,荣华雕砌亦不及北宸大殿的万一:巨石生生开凿的甬道刀工粗厉古犷,无论是头顶、左右两壁还是与伏羲蛇尾碧青色的细小鳞片摩擦的石阶,都依稀可见一痕痕刀斧凿击的印记,有些斧痕教当年祭拜的族人反复摩擦已变得圆滑,另有一些却凌厉犹新,火光跳荡照来,阴影参差,狰狞如鬼。

再往下,便是兵神合族崇敬的所在,凝练了曾经多少千年的血气与征杀。

伏羲顺着神殿的甬道缓缓前行,不知多少时候,眼前倏地一亮,豁然开朗——甬道的尽头是一个极其空阔极其宽广的石殿,宽广到了极处,便似乎当年修建神殿的工匠将整个山腹都已凿空,上千枝牛油巨烛缚在殿内因洞顶水流滴溅而形成的高大石笋上,并不怕那水滴,兀自熊熊燃烧,洞顶无数钟乳石倒垂下来,张拔若破天利剑。蚩尤一族的神像就立在神殿正中,牛首瞋目,披甲持兵,角擎天,足踏地,烛火自上而下为神像染上如血的红与似怒的黑,当真栩栩如生,直似活物。

这样大的殿,哪怕是高大壮健如蚩尤一族,容纳上千百人也决计不嫌拥挤。

只是当年车马何逡巡,如今不过只余下残魂一缕,长殿空寂。

天难忱斯,不易为王,使不挟四方。

蛇尾的神没有脚步声。伏羲无声无息的绕过数人高的石笋,停在石像前,张开右掌,自神农手中带来的血色玛瑙正静静躺在他青白的掌心。或许是到了灵魂皈依之所的缘故,被玛瑙围困其中的火焰光芒大盛,冲撞得更为激烈。

伏羲望着那火焰,漆黑的眸底恍惚着一纹涟漪,口唇微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左手高高举向神像含怒的眉心,同时右手捏了一个奇怪的古老法咒,神力堪与大神盘古女娲比肩的蛇属圣灵甚至不需要吟诵咒文,心念电转间,便完成了另一个神祗灵魂的修补。望着解开玛瑙封印的蚩尤魂魄渐渐飘融进蚩尤神像,伏羲唇角常年淡淡蕴着的一抹笑纹深了深,出口的,却是一叹。

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这么……便要走么……”

近乎绝对的静寂里哑涩冰冷的语音毫无预兆的响起。似是几百年未曾开过口了,那声音呕鸦喑嘹,仿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难听之至、低沉之至,偏偏又洪亮之至。声音顺着石殿远远地传了开去,被石柱石笋分割成碎,于是神殿的每一个角落,都仿佛有什么在嘲咂的叫嚣:

“……便要走么……走么……走么……”

伏羲出其不意,不由微微一怔,顿住了身形,待那声音余韵渐歇,才淡然回眸,对那神像道:“蚩尤,你尚未恢复,不如安安静静的歇一歇。”

“不静……静……静不……了……”那声音枭枭数声,似是笑了,笑声中却带着隐约的血腥气,“我们……七十二……剩下我一个,一个……怎么静……”

伏羲眼神清澈,没有说话。

“羲皇……”蚩尤一字一句,借助神像的唇舌将话音挤出口来,“蚩尤……不是东夷……东夷麾下么?!”

“——你果然是怨我在当年你同轩辕神农那一战中坐观成败了。”

伏羲生性安静,说话的声音从来都很轻。然而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却穿透了蚩尤嘈杂的嗓音,于神殿之内泠泠然响起来。

蚩尤像是一怔,随即哑声道:“东夷之人,羲皇……却不庇佑……不庇佑……”

伏羲静静地望着喃喃不休的蚩尤神像,眸色深沉如海,也是一字一句的道:“我是东夷之主,就应该好恶不辨地庇佑东夷之人,哪怕他罪犯逆天、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一向优雅温文的帝王吐出的语句第一次如此的尖锐。没有一个疑问词的反问,每一个字眼却都严肃而沉刻,清越低缓的语声远远地传了出去,便如同绣帛扯裂,散落下一地铿锵。

蚩尤一震,喃喃声戛然而止。

而伏羲的眉眼却柔软了下来:“蚩尤,你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将原本与你一同居住在东夷的少昊迁往昆仑之西,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不但将盘古的封印加诸于轩辕神农,也加诸于你……”伏羲笑得有些悲凉,一双黑眼深深看进神像眼里,“蚩尤,现下你魂魄虽复,却神力全失,怕是至少要在神殿之内一动不动地休养上百年,这百年中,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至于殿外,我会设下九天至印,你不必担心有人会来扰你。”

再次转身,背影寥落,那是真正的头也不回。

——我将少昊西迁,便是将整个东夷都给了你;

——我将盘古的封印加诸于你,便是借封印上盘古的灵力壮大你,让这三界神魔都有所顾忌,不敢妄自动你。

——我不知道这东夷千里,竟然容不下你;

——我不知道你凭了盘古的灵力与强大,竟会觊觎中原,染就这白骨撑柱、赤地千里。

——你杀孽已造,长戟血染,几十万生灵涂炭,又要我如何?

……呵,女娲,当年你一去何其潇洒,这诸天神魔重重叠叠的烂摊子数不尽说不完,原来都留给了我。

若不是、还守着盘古封印……

心头一寸寸漫起强抑了千百年的酸苦,伏羲扬起清癯的脸,却只是那么温温凉凉的一笑,如有情,似无物。

耳畔风起。

伏羲司风,对风灵的来去止行分外敏锐,直觉地感到身后乍起的风中蕴着说不出的浓重血腥气,本能地身子一偏,右手结风成盾,左手微扣,送出一道风刃。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风刃正与来袭的什么狠狠撞个正着,相击的力道大得可怕,伏羲只觉眼前一黑,胸口闷痛,已然受了暗伤。

——是什么、竟能在一个照面内伤了自己?!

没有思忖的时间,伏羲手中的风刃倏地由至刚转为至柔,柔韧沉滞的风灵层层缱绻上偷袭者寒芒冷冽的武器,迫得那武器来势不禁一缓,而伏羲就趁着这一缓之际,飞退向几十丈外的远处。

“蚩尤、是——”

最后一个“你”字,声声咽下。

不是蚩尤。

——诚然,袭来的正是蚩尤一族石刻的巨大神像,长达四丈的斧刃上还缠绕着伏羲暗青色的风。但控制着神像的,伏羲却清楚并不是蚩尤的意念,甚至也不是蚩尤族其余残破魂灵的意念:天下生灵,承自盘古,生自女娲,长自伏羲,但凡这天地间所有神魔的气息,伏羲都是再熟悉不过,而控制神像的意念所散发出来的灵力,伏羲却只觉得陌生。

他脑中电光一闪,蓦忆起了什么,脸上刹那间失了颜色——如果是他、他挣脱了盘古的封印,即使此刻女娲重现世间,也无法保得三界平安!

单手抚胸,撑坐在地,伏羲的唇甚至已咬出血来——他苦苦守护盘古封印上千年,难道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从来雍容华瞻的黑眼一霎时全然空了,任凭眼中油烛火焰离离跳动,却看不见雪亮的巨斧已摆脱了风灵的纠缠,光如匹练,当头罩下。

第七章:地宫·山冢崒崩

“……你疯了么,伏羲?伏羲!”

是……谁?

温热的手指抚上额头,伏羲猛然回神,正对上面前年轻神祗俊极无俦的冷厉双眼。那眼中一丝困惑极淡极淡,更多的,却是不知因何而生的恼怒。

“大难当头不闪不避,你想死?”颛顼一手结印以弥补蚩尤巨斧威压下细碎裂痕不断的水障,似气极了,未暇细想另一手便去扯他领口。

指尖儿在上身赤裸的神祗胸口一滑而过,肤如凝脂,玉一般温凉清冷的触觉直透进心里。颛顼尚自未及反应为何自己没抓住伏羲领口将他拉起,脑中“嗡”的一声,已先痴了,伏羲却一霎时间彻底清醒,身子一翻直立而起,趁水障碎裂前的一刹把颛顼扯离险境,反手旋风四起拖住蚩尤神像身形步履,低声道:“是你!你怎么会在此?”

颛顼的恍惚只在一瞬。他听伏羲问话,只冷冷地应了一句:“死不了出去再说!”便又袭出数道水剑,直取蚩尤神像——北帝主水,以水灵为力,这蚩尤神殿位于山腹地穴之中,阴晦潮湿,地流暗泉滴涌不绝,倒正方便了颛顼。

伏羲风刃四散,颛顼水剑横飞,蚩尤神殿内捆绑的牛油巨烛一时间已熄了大半,只最遥远的角落里,还有零星几点火光勾勒出蚩尤神像雄魁可怖的身影。伏羲的大半侧脸模糊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一双眼却骤然明亮,黑暗中看来,璀若星子。

——那个人没有挣脱盘古的封印。伏羲记得,那人真正的力量足以匹敌神力全盛时的大神盘古,而不是如今一个颛顼便可以阻挡他的步伐。更何况盘古的封印不止一重,遍布于九州四极,又经自己千年护持,眼下轩辕神农等人身上的封印尚自完好无损,那个人要想脱身而出,只是做梦而已。

而眼前此境,怕只是那人借蚩尤魂魄衰弱封印力减之机侵蚀蚩尤魂魄,企图凭蚩尤之力垂死一搏罢了!

心念电转,只在兔起鹘落之间,伏羲心内一定,须臾倚风腾空而起,喝道:“蚩尤,你在不在?”

“……不愧是伏羲,这么快便想透了其中的关节。”

冰冷妖异的声音不经耳际,一字一字却都直直地响在心里,纵伏羲早有准备,心口犹自如遭重击,几乎一口血就呕出来:“果然是你!”

“是我又怎样?”那声音似是笑着,却又空洞洞分明没有一丝感情,一吞一吐,冷冰冰游曳着无情的嘲弄,“这么防着还让我有机会插手三界,伏羲,盘古地下有灵,可是要对你失望了……”手上一挥,拦下颛顼前后数招攻势,一斧纵劈,逼得颛顼不得不着地一滚,狼狈避开。

强咽下喉间涌出的血,伏羲眼黑如漆:“——你冲不破盘古的封印。”

“冲不破么?”那声音淡漠犹如大荒以北冰封的雪原,“兵神蚩尤,不过如此。垂死挣扎,魂魄亦为我所噬……他魂魄中封印之力,正可助我脱困。”

这一次伏羲没有答话,他纯黑的瞳仁里,薄薄的似乎结了一层冰。

——那是决死的眼神。

与蚩尤神像巨斧纠缠的颛顼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叫道:“伏羲!”

耳边,隐约听见黑发神祗依旧柔和安宁的叹息:“我本以为,还留得下蚩尤的魂魄,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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