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那人司掌的却是火。
伏羲怔了怔:这口音纵使再与众迥异,曾有那么几千年的时光,朝暮相对,也都听的惯了——未料想一别百年,自己的名字重新拥了那样的音调仓促入耳,竟又有些陌生了。
依稀看见那人敛裾疾迎的身形,一焰衣色红得灼眼。
怔忡之间来人已迎至近前,相隔丈许,忽地停步,像是不信,踏上一步,顿了顿,又踏上一步,薄唇略颤,轻轻的一句,似是梦呓:“伏羲……”
伏羲回眸,黑眼中淡淡含笑。那人周身剧震,如遭重击也似。
几百年的日居月渚在一个神的生命里果然不过是烛龙眼眸张阖气息吞吐的转瞬,从来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那人的瞳仁依旧是那么似斯文似儒雅的浅棕色,红玉冕旒下容颜白皙,神宇端平。只是当年眉心最慷慨疏豪的一点颜色,几番淘染,终究留不住。
不待伏羲开口,跟随颛顼出殿的玄冥躬身行礼:“炎帝陛下。”那人痴痴站立,只如未闻。
“我在不周山遇到了毕方,他说你在这里。”终于伏羲微微一笑,前行数丈,抬手抹平那人额角因奔跑而散脱的发丝,便如同不知多少年前,那人还是个翰逸神飞的少年,更甚或,那人还是个才会叫他名字的幼童,“你这些年,似乎过的并不好。”
手上一紧,猛教眼前人攥住了,极重的力道,揉得生疼。不同于伏羲与生俱来的冰冷温度,那个人的体温明明白白昭示着自己司火的事实。“四百九十九年,”他的声音低低颤抖,似喜,更似悲,“四百九十九年之前你一走了之,从此音讯全无,无论我还是轩辕,怎样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伏羲瞳仁纯黑,笑着摇头,并不抽回手。
“回来了,便不要再离开吧。”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语气已近似于哀求——也曾是君临天下俯瞰苍生的一代神帝,近五百年的时光,纵然形容如昨,展眼间终已是沧桑如许。伏羲心底微微的有些发疼,低声道:“神农,我有事要找你。放开手罢。”
他语意郑重。神农少年青年时在伏羲身边日久,只这么一句便已知他口中之事绝非等闲,放了手,这才惊觉伏羲手上温度,叹息道:“北宸风冷,不比东南,伏羲啊,你便是太随遇而安了。”褪下外袍裹在伏羲身上。伏羲一笑,任他替自己系上衣带,也不推辞。
两人齐齐望着神农修长指间跳动的朱红结络,谁也没留意身旁北帝一张绝顶俊逸的脸,已由铁青变得惨白。
冷冷的一声低咳。
神农指尖一抖,力道使得歪了,伏羲颈前半系的结子禁不得他一扯,登时重新散开。伏羲抬手挽住了将落的袍子,望向神农时,只见彼此的眼眸都不由有些沉重。
于是同时转过脸来,将缦廊雕檐玉栏猩屏中,那一色明黄映入眼帘。
帝衮,龙黻,峨冠,博带。
铺长裾以曳地,展广袂而挽风。
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深沉清冷的眼眸。每一顾盼,极飘忽而又极凝重,极峻冽而又极安详,极漠然而又极睿智,极无情而又、用情至深。
——轩辕,轩辕黄帝。
神农眼色一沉,不知何时已敛了温度,面色不变,眼神向轩辕若有若无地一掠,又重将伏羲双手拢在掌心,低声道:“伏羲,有事到我的别驾说。”伏羲眉心不为人察的一蹙,黑眼流转,极缓极缓的从轩辕神农之间淡然扫过,睫羽轻垂,恍若一叹。
“……走罢。”
“慢。”
——和本人一样冷漠的语音,其间透出的威严却足以让两位神帝一同止步。
“三界之事,能惊动你的,向来不多。”足音渐近,中央天帝的声音平平,分毫不带起伏。他开口时整个天地似乎都安静下来,只余下额前长长的玉疏随着主人的步律偶尔一响,其音琅然。“既是如此,更不可瞒我。”
神农一瞥轩辕,眼色如冰。伏羲胸臆中一点叹息,终是轻轻溢出唇边。
三人相对,沉默片刻。伏羲忽然仰起脸来,一字一字的道:“这本事不只干系神农一人。也罢,叫上少昊,你们要听,便都听好——若当真事出不测,将来也有个准备。”言罢自神农掌中抽出手来,向寒泽宫大殿当先便行。
北水尚黑,寒泽宫的色调亦以紫黑为主,只是门户俱开得极大,殿内又有十八尊白玉蟠龙柱托了十八颗尺径的东海明珠用以照明,故而光线并不昏暗,沉肃中反更加衬托出北宸的矜贵端穆。伏羲径直走入殿内,一言不发,随意靠上主座边的一根沉香木柱,蛇尾蜷曲,盘在身下。天光疏淡,珠色冥迷,浅浅映上伏羲清癯的侧脸,于是那样一张雍雅绝尘的面庞,亦现出了极淡却极凛冽的纵横决断之气。
身后轩辕神农颛顼三人次第而入。轩辕位尊,自是坐在主位,神农一掀衣摆,冷着脸坐在伏羲身侧。颛顼坐得最远,眼神幽深若有所思,神情木然,竟是比神农的脸色还要冷上三分。
玄冥奉命去西殿请来的白帝少昊不多时也到了。白衣的神祗神情慵懒,跨入门槛的刹那一双柳叶儿似的眼先向殿内略略环顾一周,蓦地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挥手教玄冥关了殿门退下,任意找一处坐了,笑道:“我不知今日诸位凑得这么齐——伏羲,你知道回来,这真难得得很。”
他语含挖苦,字句之间的意味却颇为亲昵。伏羲知他玩笑惯了的,也不以为忤,启颜一笑,道:“有些事,关于昔年兵神蚩尤的,麻烦得紧,只得回来。”
少昊“嗯”了一声,道:“没有就不回来了。”
极随意的一句话,浑不像有感而发,乍听之下,倒似自言自语一般。然而就是这么一句话,听在有心人耳中,却足以叫人自心底结结实实的一震。
没有就不回来了……
阪泉三战,流血漂橹。你一向仁德,只怕相记一生也不肯释怀。
但终究,天地翻覆,你还是回来了。
有那么一刻,轩辕也好,神农也罢,竟是感激蚩尤的。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伏羲,伏羲,这一生何幸,又见到了你……
第四章:寒泽·誓不古处
“轩辕,神农,你们想来该记得蚩尤。”
——轩辕之初立也,有蚩尤兄弟七十二人,铜头铁额,食铁石,飞空走险。轩辕以仁义,不能止蚩尤。蚩尤作兵伐轩辕,轩辕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轩辕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于黎山之丘,置其械于大荒之中,化为枫木之林。
从此,蚩尤一族,销声匿迹。
却不知近五百年后的今天,这个几乎湮没在传说中的兵神一族,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居然惊动了三皇之首天地至尊却一向不问世事的伏羲。
轩辕笔直的眉峰微微一抖,眼底复杂;神农摇了摇头,似是回忆起什么,颇有苦涩之意:当年蚩尤反叛,声势锐不可当,他二人迫不得已曾联手与蚩尤领兵对垒,那刀兵之神瞋目叱之六军辟易鬼神失惊的凌锐纵经五百年磨洗,兀自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倘若蚩尤一族当真再起战端,于这天这地,不啻一场灾难。
寒泽大殿内因这一问一时陷入沉寂,有风怯怯舐过窗棂间的黑玉镂纹,亦染上一分凝重的墨色。还是少昊笑了一笑,道:“蚩尤又怎样?那时候蚩尤族尚是全盛,一朝叛乱几乎连这天下都占了半个去,也未见你耽过半分心思。如今怎么转了性子,倒操心起我们了?”
伏羲唇边溢出一纹苦笑,道:“这事牵扯极远,不必说句芒高阳这些后辈,连神农轩辕也是不大清楚的,便是燧人,也只一知半解。我也不是怕蚩尤族,坏就坏在……”顿了顿,似在寻思措辞,终只是淡淡道:“这些事有我就好。”
轩辕目光一震,低声道:“独木难支,你何苦一身承当?”
伏羲并不答他,转而向神农道:“当年我托你保存蚩尤残魂,如今还在么?”神农涩然一笑,道:“幸不辱命。”
——冀州大战生擒蚩尤的那一年伏羲已经悄然隐退,及轩辕将蚩尤带枷斩于黎山之丘的当夜,神农忽收到风神飞镰传来的伏羲口信,道是务必妥善保全蚩尤尚未消散的残魂,至于理由,却并未提及。那口信简短而郑重,丝毫未曾提及其他,然而就这么短短的一句,神农已是绝对不会违背。
即使后来神农轩辕为此事长殿争执,词藻激烈,几乎便酿做两人阪泉之战以来的第二次混战。
轩辕冷冷一扫神农,道:“他私存兵神残魂原来是你的授意。”
伏羲面上一奇:“他不曾和你说过?”轩辕鼻中极轻极轻的一哼。眼神重又遥远起来。
却听少昊笑道:“炎帝若是提了你,他和黄帝也不至于闹个面红耳赤,彼此险些都下不来台。”话音未落,轩辕一刃冷眼已然扫至,当真凌厉如刀。少昊却不以为意,反而冲他一挑眼,冷笑道:“怎么?当年多大的事都做出来了,眼下倒还怕我说?”
寒泽大殿上只有五人,伏羲和悦,轩辕沉默,神农温敛,颛顼缄口,便是随性如少昊,开口亦是有一搭没一搭。长殿高广,本该是宁静冥寂的,不知为何,分明却有电光雷火于众人之间闪了一闪。
伏羲脸色绝白,原就没有半分血色,此刻就是薄唇之上仅剩的一抹淡红也褪得一干二净,长睫如羽,微微颤动,便想以手扶额,深深叹上那么一叹。
“神农,”他轻声道,语音优雅,淡定如旧,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了,“蚩尤残魂给我。”
蚩尤族向居东夷,虽形貌与传自大神盘古女娲一系的神祗大相径庭,却曾是东夷数支嫡系之一,血缘与神农一族最为亲近不过。昔日伏羲传信托神农收藏蚩尤残魂,一是当时自身难于出面,最主要的,还是借重神农的血缘。他深知神农最妥当便是将那蚩尤残魂收在身旁,因此要那残魂,也就直接开口。
果然神农应允,右手五指箕张,口唇微动,蓦地血色光芒暴涨,光芒淡褪后,他白皙修长的指间已拈了一枚暗红色血玉。
那血玉颜色浓重,但却剔透,一望之下,人人都见到一缕飘浮如火焰的什么正困在玉心正中,犹自蜷伸展缩左冲右突,似欲破石而出。
……那便是兵神最后的遗存。
与其余诸神眼中或多或少的惊惧厌恶不同,伏羲眉眼如水,漆黑的瞳底盛装的,竟是带了些欣慰的温柔。“还有精神便好。”他自神农掌内接过玛瑙,动作轻缓,慈怜如父,“走罢。”
言毕起身,衣裾轻掠,长发流泻,却是不再回顾这满殿之上珠镶玉砌的彻骨繁华。
静如古笔的青白手指即将碰触大殿沉香镂门的一刹,却在眼前突然出现的玄色衣襟的半寸远处,生生顿下。
自从上殿就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颛顼拧紧了好看的眉,眼眸清冷,最深最深的某处,影影绰绰,一点炙热惊心动魄:“你……你要到哪里去?”
伏羲未曾想阻拦自己的竟会是他,收了手,尚未回答,只听身后一人低低的道:“伏羲,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们。”语音寂寥。
心里隐隐的开始发苦。伏羲回眸,正见神农悄然立在身后,衣衫如火,却是一份萧索铭入根骨,再不是当年翰逸神飞模样。
他用得是“我们”,不是“我”。
再远处,帝位上轩辕静静的站起,脸上木然,广袂下微露的半个拳头骨节苍白,然而依旧如当年一般,骄傲得不发一言。
不知怎么,一刹那伏羲脑海里居然响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女娲的一声叹息:
“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不知道,不愿意去想,并不是就没有。”他记得,女娲端正柔和的脸庞抑着淡淡的悲悯,仿佛笼罩了宁静的月光,“神农和轩辕虽然流着你的血脉,但有些时候,比之他们,更像孩子的是你——永远不要把他们当作孩子,伏羲,”她的指尖抚过他尚稚的脸颊,冰冰的凉,“否则,以他们的性子,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难道错的是我。
盘古身死,女娲无踪。遗下他一人眷顾无数当年姐弟共同创造的埃埃生民,遗下他一人将燧人神农轩辕少昊乃至羲和烛龙夸父西王母一干神祗教养长大,遗下他一人定四极钦天地,遗下他一人解五行之力溯九宫之源传八卦之像,于今想来,竟如一场梦一般。
阪泉之战,血色淋漓,那是一生也不愿回想的了。
偏偏,又忘不掉。
他用近百年的时间让神农习就中央正神庇佑苍生的襟怀与能力,然后亲手将他扶上那个宝座,却不料,不及退隐,轩辕起兵。
四百九十九年前的事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阪泉之野两军相望,龙螭骖乘的战车上轩辕横剑当胸,俊美的容颜冷若冰霜,一双凤眼看向神农时恨意如涛,转望向自己,却带着焚天灭地的热度。
猛地读懂了那份从来就存在自己却从来不曾细究的热度,刹那间,心神剧震。
心灰意冷。
从此将东夷职务尽数推给少昊之子木神句芒,只身远游,在不现于世间。
……果然是错了。
他微微的笑了一笑,将肩上外袍解还给神农:“我没怨过你们,自然谈不上原不原谅。当年的事,归根结底错在我身上——我急着离开是确有要事,这件事出了差错,只怕就真要惹出乱子来。”
神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于黯然叹息,接了袍子,轻声道:“你多保重。”
伏羲笑了笑,转身绕过颛顼,推门出殿,只作不曾见到神农眼底屡屡绝望,蔓如荒草。
西北不周山顶日月永固,强光灼眼。
日居月渚,照临下土。
乃如之人兮,誓不古处。
五百年,当年的无忌无间,终究不同了。
第五章:东夷·葛生蒙楚
淡淡一瞥寒泽殿前泛着暗金色的灵障,伏羲清致的眉尖不为人察的一捺:“轩辕,你是定要拦我的了?”
轩辕缓缓走下帝位,沉声道:“你带走的蚩尤残魂事关三界生杀,干系重大,不可草率。”
伏羲眉纹更深,道:“无妨,我自有分寸。”
轩辕道:“当年蚩尤叛乱,青帝并不亲历,其势尚不明了,何来分寸一说?”语意肃然,一声“青帝”脱口,已隐隐将身份压了出来。
伏羲一呆,他当年与轩辕神农关系亲昵至极,未有一日论及尊卑,更不曾想到有人会以身份强制自己,正踌躇不知如何做答,眼前白衣飘动,多出一人来。
少昊负手立在伏羲轩辕之间,脸上笑得玩世不恭,一双柳叶眼却难得有了三分郑重:“伏羲,瞒得了别人,莫要瞒我。你既决意不教我们找到行踪,一旦回来就绝不寻常——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么?你究竟要干什么?”
伏羲摇头道:“你们无能为力,我不说也罢。”
“不说也罢?”少昊笑了一声,“你把我们聚到一块儿,不为了想说什么?事到临头却又不说——伏羲,我不想往那边想,别告诉我你真就要往那鬼地方去。”
伏羲微微一笑,道:“终究是瞒不过你。”
“你疯了!”少昊的声音骤然拔高,眨眼间脸上每丝笑纹都换作了惊怒,“这五百年把你过傻了!?那可是蚩尤一族历代魂魄归依的圣域!几百年前那两个灭了蚩尤全族,那殿里的神神鬼鬼还不把连你也一块儿恨死!你一去,想教他们活吃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