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番外——简称死生
简称死生  发于:2013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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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顼冷哼不答。伏羲一笑,轻轻握住颛顼手腕,附在他耳边低低道:“燧人说话向来如此,少昊的口没遮拦便是他教的——你不要和他滞气。”颛顼手掌一翻,反握住伏羲的手,点了点头,任伏羲蕴着泠泠水香的气息流连鼻端,一点暖意从心底荡漾开去,浑不知身外原是飞雪连天,抑或女夷鼓歌,山花烂漫。

正自心神恍惚,猛听燧人道:“伏羲,怎么受的伤?”

伏羲摇头,正色道:“已经没什么了。”

燧人雪白的长眉动了动,回手往火堆里添了根树枝,半晌,道:“没谁伤得了你——是盘古封印出了事?是谁的?”话到最后,神情逐渐严峻,满是皱纹的脸上,一丝笑意也不见。

伏羲垂下眼:“是蚩尤。他……神形俱灭。”

燧人面色不变:“你不能承受盘古封印。想来属于蚩尤的封印,你是转到他身上了?”说着一瞥颛顼。

伏羲颔首,嗯了一声。

他不说话,燧人便也不再问。雪又下起来了,落在竹叶搭就的棚顶,簌簌声几不可闻。有火星“啪”地一爆,在分外静谧的晨曦里,那么清晰。

终鲜兄弟,维予二人。

燧人低头拂落肩头草蓑上的积雪,抬眼一望伏羲,忽然“呵呵”笑了,道:“咱们哪像是隔了一千年没见,瞧你这样子,倒像是我日日欺负你一般——不过一开始,我没认出来你可是真的,也不是为了你这两条腿:都说羲皇向来是自己一个,哪知道你居然偷偷携了玄帝,睡在这种荒山野岭!”

他这话说者未必无心,伏羲却着实是听者无意。微微一笑,道:“你却没有变。盘古封印出事时我和颛顼都受了伤,我无力送他回寒泽,况且依他的伤势,只怕在我身边更好些。”

——淡定的语气,娓娓道来,便没有在意身侧颛顼通红的耳根。

燧人眼皮略略翻动,只一扫,所有说出的说不出的便尽落在他望似昏花的老眼里。“难怪我来时见竹林那边起了个药炉,本还奇怪着。”他笑,“今天不用熬药么?”

又是一句话中有话。伏羲的目光自燧人与颛顼的面上一扫而过,淡淡的道:“我去熬药。”从颛顼掌中挣出手来,起身离开。

“是了,”目送伏羲身影迤逦去远,燧人一拍额头,蓦地想起了什么,冲他叫道,“伏羲,我来时还发现山脚下有棵桐树长得不错,你若是闲了,不妨去瞧瞧!”

伏羲脚步一顿,摆了摆手,踏雪又行。

——只有这个,他才比谁都高兴。燧人拈须而笑,回首,对上颛顼冷冽清明的眼。

“你支开他,无非是有话对我说。”颛顼面无表情,一字一顿的道,“说罢。”

第十二章:檐底·有匪君子

燧人的眼深沉下来。

他的眼神因苍老而混浊,长眉略垂,眼角松弛,几乎眯成了细细的一线;然而此刻,尽管只是无声的对望,颛顼却有一种感觉,似乎连他心底最隐晦的念头,在那混浊中透出的细微光亮里,亦无处遁藏。

那双眼分明已历尽了万物。与伏羲眼中纯然任意不萦于怀的柔和淡定不同,燧人的目光更睿智也更劲厉,伏羲是见惯了一切却淡漠了一切,而燧人却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全然记在了心里。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颛顼有一种纵然面对祖父轩辕也不曾感受过的压力。

却见燧人摇了摇头,一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怎么,看上他了?”

天光虽教密云遮了大半,雪色却荧荧的发亮,年轻俊美的神祗微微慌乱的窘迫终究逃不过燧人老眼去:不过比之轩辕这孩子倒是要镇定得多了,遥想当年紫薇宫中自己也是这么不尴不尬的凉凉一句,轩辕可几乎掀了桌子。

颛顼抿紧了薄薄的唇,目敛眉平,一言不发。睫下目光微微动荡,方依稀见得神帝被人揭穿心事的惊惶。

“你也用不着否认。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燧人笑道,“别人不说,就说你们帝位上的五个,除了少昊那小子和伏羲自己,哪个不对他动着份心思的?”

颛顼脸色苍白,袖下指甲深深剜入掌心。

……哪个不对他动着份心思,是啊,炎帝也好,祖父也罢,寒泽殿上两双眼神炽热如火,离离纠葛中霹雳雷电横劈斜飞,而自己,却连掺进这三人之间的资格也没有。

所以挑了个最远的角落坐下,颤抖着唇强迫自己置身事外去听他们对于陈年往事爱恨情仇的诘缠。只有在那人离去后,才有胆量,潜身化水,偷偷尾随。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掌心骤作湿热,他却不觉有多痛。

“……不过能让伏羲这么亲近的,算来算去却只有你一个。”

猛然抬眼。

燧人淡淡的瞥他一眼,仍是笑着:“既是伏羲与你亲近,你也不妨多照顾着他,他啊……”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颛顼心头一紧,道:“他怎么?”

“伏羲和你说过一个叫‘混沌’的没?”燧人突然岔开话头。颛顼呆了呆,虽不明白燧人用意,仍是点头承认,心中却不禁疑惑。伏羲说过混沌其人在天地神魔间只他一人知晓,却不知燧人何以得知。

仿佛看透了颛顼心思,燧人面色渐渐沉重:“他对你说时,只道世上仅有他一个人知道混沌的事,是不是?呵呵——”苦笑数声,又道,“我那时再小,也到了领着神农轩辕跟着伏羲在女娲身后调皮捣蛋的年纪,昆仑一战何等惨烈,便是轩辕不知神农不知,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封印混沌,多大的一件事……他却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背。”

苍老的声音萧然慨叹。

颛顼瞪视远处飘然落下的雪花,一颗心随了那一叹,狠狠痛将起来。

“虽说盘古刚死、女娲失踪那会儿,天地神魔个个都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但这几千年过去,他也不能还把谁都看成当年拖着鼻涕的孩子,碰不得伤不得,什么事都得他亲力亲为。”燧人拧了眉,眼神却澄澈而温暖,带着深深的感伤,“女娲封印,盘古封印,就是那么好背的么?他心里明白接手了混沌这件事后的下场,才执意离群索居,与人疏远。若没有四百多年前神农和轩辕的那场混战,只怕过不多久,他也是要走的。

“神农和轩辕着实把他逼怕了啊……”燧人苦苦一笑,“当时我听说他离开,还以为除非混沌脱印而出,这辈子算是没人再见得到他,却没想到他竟然和你这么亲近。颛顼,你记着,他既与你亲近,你揣了这份心思,便多随着他帮着他、护着他守着他。但有一点:哪怕你这份心思有一天当真挑到了明面上,你也不能逼他——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儿,若是逼急了他,他便不回头!”

戛然而止的话语,顿挫之间,堪教颛顼凛然心惊。

眼前这双老眼,果然已是洞察万物,直视人心。

颛顼神宇苦涩,一如燧人:“我不会逼他。”

燧人点头道:“你知道便好。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便是无论如何,你不能死。”

“和盘古封印有关?”

“不错。”

颛顼沉吟片刻,目光倏地迎上燧人,放慢了语气,肃然道:“伏羲接手混沌之事后,究竟会有怎样的……”最后“下场”二字,被他在舌尖生生顿住,咽下喉咙,说什么也无法出口。

那不是一个祥和的词汇,教这个词语所遮掩住的,同样不会是什么完满的结局。

满心笼罩着不祥的阴翳。害怕,怕得连灵魂都在战栗。

而燧人的眉须,亦是在这一问之下,不为人察地颤了颤。“只要混沌还被盘古封印着,伏羲就没什么事。”半晌燧人开口,却闭了眼,语意似是竭尽全力,压得极淡极淡,“但混沌挣脱盘古封印的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那时除非盘古复生,否则便是女娲临世,也救不得他。”

死死按住骤然剧痛的胸口,颛顼指尖冰凉,颊上最后一分血色,也退得干干净净,雪光映来,一张脸几如透明。

“……混沌挣脱盘古封印的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

“……除非盘古复生,否则便是女娲临世,也救不得他……”

两句话炸在脑中,雷鸣般地嗡嗡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却只想呕血。

——这孩子果真是陷进去了。只盼不要像轩辕一般,一腔痴恋都搅作了执念才好。燧人暗自叹息,打眼发觉颛顼捂住心口的手掌下渗出的团团暗红,不由一震:“诅咒之伤!?”

颛顼急喘一阵,低声道:“这伤口已经控制住了,没什么要紧。”挥手将燧人探向自己伤口的手掌拦开。燧人眉一耸,冷笑道:“笑话!你身负盘古封印,一个不小心死了,让伏羲给你陪葬么!”

只一句话便喝止了颛顼。及至见到颛顼伤口的确是为外力所强行压制,燧人才松一口气,缓缓的道:“还好有伏羲在——你这伤正在心口,切忌心绪大乱,起伏不定,不然挣脱了伏羲神力的束缚,就要危险。是了,这个给你。”伸手从腰间扯下什么,顺势抛给颛顼。那东西越过寒凉空气时划过的曲线青碧而温润,颛顼接到掌中看时,却原来是一块结了蒲草的佩玉,质地晶莹,触手生温。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治得了诅咒之伤,那个人必是伏羲无疑。不过他眼下神力全失,若是你其间伤势反复,便把这个交给他,他自然明白。”燧人伸了个懒腰,笑一笑站起身来,“你和他慢慢在这山里耗罢!我南边还有事,可没心思奉陪。待会伏羲回来,说我走了便成。”说着双手拉紧只剩半截的草蓑,一步一步,竟真潇潇洒洒的去远了。

余下颛顼一人坐在草榻上,遍身碎雪,满腹忧惧,偏偏一个字也问不出来,说不出口。

——眼睁睁地望着灰黄的草蓑花白的乱发被风雪渐渐湮没,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之外。

直到一声短促的惊呼闷闷响起,惊醒了他的怔忡。

第十三章:水畔·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伏羲缓步走在子桐水畔,曳裾森青,赤足如雪。水畔有竹,风吹过便摇落些许碎雪,枝叶唱和,身姿袅娜。

借了熬药的缘由离开并不是真的为了替颛顼熬药。颛顼胸口上的伤势伏羲心中有数,单借药石只能巩固自己当时情急下压制伤口的神力,如今但凡颛顼心境平和,这药喝与不喝,也不过如此而已。

说起来,那药里安神静气的份量只怕还更多些。

若是不喝药,也好,免得某一个独当一面的神帝每次瞪着自己手中那个盛药的陶碗,眼神凶戾如狼似虎,挺秀的鼻子却一抽一抽,受了欺负的白兔一般。

……可爱得很。

不知不觉间伏羲淡雅的唇边已逸出了笑纹。雪色清淡,水光滟潋,那笑意便也清清浅浅,牵动着眉梢,流淌在眼角,幻化成纯黑的眸底,冷浸月色溶溶。

——没有探知燧人究竟要和颛顼说些什么的心境。自从接手盘古封印,便注定这一生中也许除了血亲的姐姐女娲之外,其余人都不过是些过客。所以执意浪迹山野离群索居,怕深交,怕欠情,更怕染爱。盘古的封印并不昭示着永远的安宁,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恐怕伤得便不只是自己。

弯下腰,任发尾沉沉坠落在地,手指轻掠,已将一茎草抄在手中。那草细茎赤红,叶秀如葵,严霜之中尚不凋零,伏羲认得,这名为鬼草,多长在中原的牛首山上,服之如萱,可以忘忧。

鬼草在子桐山颇为难得,药效却是不错。伏羲微微一笑,拈着草不由就想起那个少年神祗满脸苦大仇深却偏偏冷着一双眼一声不吭的硬气来——他在这世上活得太久,见过盘古的粗豪女娲的端庄神农的文雅轩辕的严肃,也见过如燧人少昊一般的洒脱不羁,却独不知还有这样的一个少年,生就一张近乎漠然的冷脸,一颗心却绝然不同。

心神恍惚了刹那,惊觉时双足已在水里,子桐溪水冰冷彻骨,堪堪没过脚踝,而少年英挺俊烈的眉眼,真实得竟像是在眼前。

伏羲一皱眉头,不避水面还有锋利的碎冰逐波流动,迈步入水,直至溪水渐渐浸没了他腰上纹绣,方始停步不前,掬一捧水,抬手尽扑上脸颊。

心有些乱了。

周身刀割一般的寒意只一瞬便沉静了心,伏羲淡淡扬首,脸色苍白,浓密的长睫间疏疏落落凝了几颗水珠,纯黑的眼隐在睫下,看不清神情,却唯见凄迷。

这世上谁都可以心乱,但他不可以。

颈后半搭在肩头的长发因了这一仰尽数流泻入水,一缕一缕徐徐洇散,恍如仓颉笔下氤氲渲染的松烟。他此刻心内惶惑,神思不属,便浑然不曾留意眼下自己这般清冷的神宇,已然尽数落在一个人眼里。

“美人凝眸,当真教人打心眼里疼惜……”

慵懒而哑涩的音调仿佛自地下而生,毫无预兆,忽然就响在了耳边。伏羲正自怔忡,不意有人如此,不由得一声惊呼,随即压低了声音,沉声道:“什么人?”

“我么……”炽热的气息吹拂在耳后,带起化不开的浓重暧昧,故意拖长的调子满是调戏的意味,短短的两个字吐出,却仿佛蕴藏着深入骨髓的邪魅。

伏羲猛然回首。

有什么倏地贴上了自己的唇,极柔软的,却也极是霸道,唇齿相撞间,只是那么狠狠狠狠地吮吸撕咬。伏羲大惊失色,拼了命地想挣,但咬他嘴唇那人力气大得出奇,腰身手臂俱为他勒住了,说什么也挣不脱去。发出的呼救声在启唇的瞬间便被沿唇隙伸进来的什么堵在喉中,化作一声沉闷的痛哼。

发丝迷乱,只看见那人一双水色的眼似含了笑,艳媚若妖。

疯狂的掠夺完全不容伏羲稍作喘息,力量在窒息的挣扎里逐渐蚀尽,舌尖血腥味晕染开来,波光碎溅。

视线开始模糊,脑海里却不知为何忆起有那么一个夜里,耳畔少年语音低低,如同诉说一个漠不关心的话题:“……天冷了,水凉。你不比从前,不要下水了。要是喜欢水,将来,我……我把北冥给你便是……”

……那是……

“——你给我放手!”

一句话,怒不可遏,已近嘶吼。

水色眼眸的人闻言,动作略略一顿,嘴唇又在伏羲唇边留连片刻,这才抬眼,舌尖儿微转,舔净下唇带血的银丝,桃花眼轻佻,挑衅一样笑望着岸边怒发冲冠的颛顼。手上却是不紧不慢,悠哉游哉地对付伏羲腰间结络下裳的丝绦。仿佛是故意想在颛顼本已冲霄的怒火上再浇一瓢油,雪白的指腹有意无意,顺着伏羲优美的脊线,直滑下去。

“我叫你放手!!!”

“……放手么?”

浅浅一笑,那人当真便痛痛快快放了手。然而他怀中伏羲窒息许久,虽喘息剧烈几乎便能咳出血来,却已神志昏沉,失了那人支撑,登时立足不定,缓缓向水中滑落。那人朗声大笑,手一捞,又将伏羲圈在怀里,笑道:“美人早就意乱情迷,你叫我放手,不是淹死他么?”眨了眨眼,眉尖眼角的神态似是天真极了,又似极尽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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