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番外——简称死生
简称死生  发于:2013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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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龙驹?”

来人朗声而笑:“不错,聪明得紧!姬高阳,这渭水的大事小事我从来不麻烦你,你干什么又来麻烦我?”

他言下似对颛顼的来意全盘知晓,语意却是拒绝。颛顼一怔,刹那间满腹寻思已久的辞藻居然无法出口,却见龙驹的笑容蓦地冷了下来,一字一字的道:“你要学先天八卦,找伏羲去。我不愿意教你,你不够这个资格。”

颛顼微一咬牙,深深一礼,并不答话。

龙驹冷笑:“是了,伏羲定然也不愿意教你——那孩子傻的紧,只想着拼得自己垮了,总先要安顿好了你们这般贤的愚的。你自己不会想到过来见我,他也绝不会指点你来,那么是燧人让你来求我?——姬高阳,我这句话你听清楚了,要我教,便是燧人自己、也决计没有这个资格!”

颛顼抬起眼,低声道:“我来此便是不想让他出事,要垮,我陪他一起便是。”一边说着,一边却露出笑来。

他脸色本是苍白如雪,衬着漆黑的帝衮冕旒,一时间居然透出了微不可察的冷灰之色,坚定却绝望。少年神祗的眼眸破碎,伤无可伤了,便连痛楚也不觉得,只是空荡荡的凉,再无一物。

龙驹别过头冷笑,一言不发。

忽然之间,激激水声里一个女子的声音柔声道:“不要难为孩子啊,龙驹。”

——那声音依旧响在颛顼身后,如叹如歌,声音的主人却不待颛顼转身去看,提裳敛裾,径自走过颛顼身前,轻轻的道:“你心中郁结,又何苦欺负他呢?”

龙驹鼻中哼了一声,道:“我看不惯成不成?”向那女子欠了欠身,猛然化作一匹通体绝白长鬃凌乱的骏马,在一泓银色的光芒里翻身入水,一霎时便再看不见了。

那女子望着渭水尚未平息的漩涡幽幽叹息,回眸凝望颛顼,道:“他性子乖戾,你受委屈了。”微微一笑,温柔如水。

那般精致绝伦的眉眼,睫如蝶翼,瞳仁漆黑冥迷。

流光为佩,芙蓉为裳。

——恍惚间时光倏忽溯回了北冥沧浪沉响雾影依稀的清晨,野有蔓草,泠露漙兮,那人在氤氲的水气里回眸浅笑,白云苍狗,碧海桑田。

胡然而天耶?胡然而帝耶?

“——伏羲?!”

“我不是伏羲啊,”女子晕然浅笑,与伏羲别无二致的轮廓渲着一抹拮自芙蓉瓣尖儿的美丽颜色,柔和而温娈,“你们这些孩子,该是从来没有见过我呢……啊,曾经轩辕在华胥国见过我一面,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没有名字,也不算是神祗,别人都唤我‘华胥氏之女’,你若喜欢,这么唤我也好。”

颛顼身子一震,咬住了嘴唇。

——华胥氏,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道,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纪。

她是,伏羲的母亲。

美丽的女子静静望着年少的帝王微笑:“你要学先天八卦的阵法,我来教你,好不好?”

第三十二章:堂中·我生之后

“好像……自从轩辕在坂泉打败了神农,龙驹便不大喜欢轩辕一系的神祗臣属。我来想想……嗯,轩辕,玄嚣,昌意……你是昌意的儿子罢?这双眼睛,和几百年前的轩辕相像得紧——是了,龙马从来就有些孩子脾气,迁怒了你,你可别生气。”

比之伏羲若有所思的从容持重,远古第一位神帝的母亲眼眸清澈,不知不觉含笑蹙起了细细的眉尖儿,秀美安宁的神态里反而带了一分孩子似的天真烂漫——她的每一步仿佛都踏在了无所借力的虚空之境,裾袂飘摇,披帛婉转,纵然渭水之泮水卷风生,那轻而薄的衣料却自顾自的悠然流淌着与劲风走向全然无关的、袅娜的曲线。

“你见过伏羲,是不是?说起来,龙驹倒是替伏羲生气呢……当年中央天帝的位子伏羲是交给了神农的,却被轩辕强行抢了过来。龙驹只道伏羲心里一定不快活,其实却不明白,伏羲是永远永远不会生轩辕气的……

“……伏羲那孩子其实也偷偷的偏心呢,燧人、神农、轩辕明明是他一齐带大的,他心里最疼最舍不得的,却只有轩辕一个……这是他心底的一个小秘密,连轩辕自己,可都一点儿也不知道……”

鲜血横流,肆无忌惮。

便是胸前伤口中轩辕苍白的手指,也染尽了洗不脱的浓重猩红。

——蛇属神灵的血,果然是冷的罢。

似乎残破的元神再也禁受不住如此狠烈的创伤,又似乎是物极必反冲则归虚,胸口的剧痛在回眸望向轩辕的转瞬竟如同只剩下了空洞洞的木然,恍惚之间,伏羲却不自觉的自失起来。

……这孩子……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那个从桑树枝头跌进自己怀里的孩子、那个骑在自己肩头扯着自己黑发的孩子、那个安安静静睡在自己臂弯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然而眼前神祗俊美冷毅的眉眼退却了曾经稚嫩柔软的青涩轮廓,却是真真切切的长大了。

“……你永远也不可能是我曾经的伏羲了,是么?”神祗轻轻的吻落在伏羲冰冷的唇畔,缓缓游移。耳际忽然响起低不可察的问话,模糊的语音,衬得那亲吻也依稀带起了一丝含混的温柔。

“……睡罢……”

尚寐无吪。

淡金色的毫芒疏忽亮起,宛若破碎成片的阳光。伏羲猛地睁大了纯黑色的眼,瞳仁却在下一刹那被什么决然夺去了其中沧溟如许的雍睿颜色,睫羽浅阖的一瞬,只余下一潭波澜不起的空洞蒙潼。

“——伏羲!?”

赤色的衣裾犹如冲天而起的火焰,错步疾进,转瞬即至,便在伏羲单薄纤瘦的身体滑落地面之前,将那身体狠狠地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神农低眉看了一眼神智全失的伏羲,再抬头时浅棕色的瞳仁已转作了鲜血也似的赤红,杀意淋漓。

“轩辕!!!!!!”

轩辕面容冷傲,双眼居高临下的倾将过来,便如睥睨一般,一句解释也不屑于开口。

“好,好。你不说话么!”

炽烈至极的焰色骤然间充斥了昆仑玄圃的每一个角落。神农白皙的右掌平伸身前,手中却不知何时已然幻化出一泓烈焰凝结而成的长剑,雷光电铗,吞吐着火舌的锋利剑尖直指轩辕喉头。便如被那火光映亮了眉眼,曾经的帝尊全然不见了神宇间近乎黯淡的隐忍消磨之色,一双眼火光灼灼,激烈恨怒,莫可逼视。

偏偏立在他面前的,是轩辕。

“……神农,你敢造次?”

“敢、有什么不敢!”神农怒极反笑,“轩辕,这些年我忍你让你,不过为了伏羲一个!如今你连伏羲也敢下手、我还有什么忌惮!——好啊,轩辕黄帝,你要战,那便一战!!!”话音甫一落地,手腕遽震,剑光如虹,直取轩辕。

轩辕右手一扬,金红色的灵障如同凭虚生发,“嗡”的一声大响,挡下了神农长剑——当年轩辕神农本是双生,同根同源,神力相差仿佛。神农这一剑既是全力出手,轩辕便也不禁觉得吃力,微一踉跄,退开半步。

“你不还手么!”神农咬牙冷笑,一字一字的道,“新仇旧怨,咱们便在此处算个清楚!”

轩辕鼻中一哼,漠然道:“……新仇旧怨。神农,你已是我手下败将,又要自讨苦吃么?”广袖展动,手中蓦地也多了一柄脊背宽阔的金色长剑,横剑封住了神农的来势。

两剑相交,悬圃堂四面木架上点燃的烛火便是陡然一暗,剑气激荡,隐有风雷之声。神农长剑挥动时爆裂出的火焰恍如澎湃的日冕,轩辕的阔剑却沉重而凝滞,白刃如霜,剑脊隐约繁复着巫觋咒文般蒙漫晦涩的暗金色蚀文。

“——你们都住手!”

神情慵懒的白衣神祗在看清堂中形势的一刹那便猛地收敛了柳叶眼底随性适意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诧。他几乎是踹开了玄圃堂古旧的黑檀木门,抬手便是一片紫青的雷光,将堂中几乎杀红了眼的两个神帝远远隔开了。

轩辕唇角微哂,顺着雷光的来势抽身便退。神农喝道:“少昊,收了雷障!”

“收了雷障等着你把伏羲害死!?”少昊目光冷冽,抢上前看罢了伏羲伤势,语意间不由也勃然盛怒,“你是傻的!?伏羲这伤就在胸口,等你和轩辕这一场架打完、就该给他收尸了!你是神农——治不得伤、你算什么神农!?”一边对着神农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一边却拧了眉,将流转着灵力的手掌,温柔的覆在伏羲身前。

他镇守西域,申用法、诛必辜、禁奸邪、陈兵甲,精于刑杀,医药之属却决非所长。幸而经他一骂神农也回过神来,忙不迭的俯下身子,强压下怒火替伏羲疗伤。

却听轩辕淡淡的道:“我已将伏羲的神智封印,便是治好了,他也永远不会醒来。”

神农双手一震,少昊却似早已料到了,一翻腕将他手掌重新牢牢稳住。神祗雪白的袖摆已为伏羲的鲜血染红,平素玩世不恭的双眼却罕见的沉静下来,肃然道:“轩辕,伏羲是你伤的?”

轩辕闭口不语,全作默认。

“……为什么?”

仿佛是笑了一声,轩辕收起长剑负手而立,深如玄潭的双眼扫过少昊,却定在了神农身上:“你和我争了几千年。呵,我得不到,那便谁也得不到。”

神农霍然起身,眸色燎天。

少昊却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将陷入沉睡的伏羲横抱在手:“果然是早晚都有这么一天。神农,轩辕,你们要势不两立,便回中原回苗疆势不两立罢。伏羲和若木琴,我要带回东夷去——别问我凭什么,”他的眼神霎时间凌厉起来,“就凭我是少昊穷桑他是太昊伏羲,我不许你们再入东夷一寸之地!”

第三十三章:中原·习习谷风

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河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泛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入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

自卦台山沿渭河东下,过洛水不远,便见大河滔滔,浑波浊黄。溯大河而上,绕过了黄云万里白波九重,昆仑山顶千万年皑皑积雪的一片莽苍便豁然映入眼帘。

——只是,这一次回来,什么都变了。

昆仑帝阙早已是空无一人,瑶池凝雾,花落无声,阆风巅岚烟飘渺,玄圃堂门闭闩横。镇守昆仑山道的山神陆吾闭目盘踞在白玉开凿的台阶上,虎身九尾,毛发凌乱,似是旦夕间也随着这神域陷入了安安寂寂的沉睡,唯有山道旁白水迸溅,飞流泠泠。

白帝少昊穷桑氏封闭泉泽神山长留,携句芒蓐收重返东夷,自此决然隔断与中原、三苗的彼此往来,独自接手了伏羲辖下东方之极一万两千余里的事务。炎帝烈山神农氏收罗蚩尤旧部,北迁大泽云梦,临户孙之外,抵颛顼之国,作《朱襄氏之乐》,发无射杀伐之音,锋镝北向,直逼轩辕龙门、河济诸洲。而轩辕黄帝则召回了北宸自重臣玄冥隅强以下的八恺、四蛇、应龙、旱魃等神祗,陈兵北疆,毫不相让。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一时间剑拔弩张。

从玄冥口中得知轩辕重伤伏羲的一刻颛顼竟是全然呆了,便那么痴痴傻傻不知立了多少时候,才省得怔怔去看对面的玄冥——轩辕的钧天紫宫抬梁高阔,山节藻梲,天光明亮至极,他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玄冥面容。

他长袖漆黑如伏羲的眼,袖底五指死死扣在掌心,鲜红的颜色透出指隙,渗入袖口沉复的绣藻,略一暗,便不见了。

轩辕立在紫微宫太阿长殿的一扇窗前,负手凭栏而望。明黄的帝衮披在他肩头,发顶只绾了一具白鹿皮弁,缨緌垂落,却不带冕旒。他明显瘦了些,衮服下浅色的深衣丝质单薄,并非像以往一般结束得一丝不苟,衣褶流泻,愈发显得宽大起来。

耳听有人快步闯进,他不由稍稍皱眉,沉声斥道:“高阳,你怎地如此无礼?莫非当年跟着少昊,也学得粗疏了么?”

颛顼眉目紧锁,闻言口唇一动,分明想反驳甚或质问些什么,却仍是不由自主的停了停,依言放缓步伐,在轩辕身后站定。他只觉满心灼然成苦,一股气噎在喉中,霎时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发问、更或问些什么。

轩辕目视窗外,也不看颛顼,问道:“干什么去了?为何眼下才回来?”微等了等,不见他回答,又道:“少昊给你的口信。”右手轻扬,指间一点莹白色的光晕飘然而起,徐徐滑过颛顼耳边。

光晕破散,却惟有几声恍若叹息的淡定琴音低低传出,并无一言。

——那琴音颛顼再熟悉不过,正是发自少昊指端。当年颛顼随少昊居于东海外五神山归墟之境,被那神祗整日有意无意的欺负罢了,便也时常从他学琴:与伏羲琴声的空灵澄澈不同,少昊的琴声却是沉稳而疏离的,批托抹挑,多用散音,便是琴曲中最忧心忡忡的一叹,也隐约透着些教人参悟不透的、侧眼旁观般的冷静脱然。

琴为心语。

轩辕唇角紧抿,沉吟片刻,道:“……最通透的毕竟是他。”一句话说到最后,竟露出了一痕犹如自嘲的苦笑,向颛顼道:“你要问什么。”

颛顼踏前半步,一字一顿的道:“您不解释么?”

他神情痛楚之至,如同被极钝涩却极坚硬的什么生生撕碎成了血肉模糊的两段,一半焚烧在混乱狂烈的愤怒里,另一半却是鲜血淋漓的孺慕恭诚。约略感应到身后少年的情绪,轩辕漠然转过身子,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你若是依旧信我,我自不必解释;若是不信,回北宸寒泽便是——我没有这个必要。”

他转身时衣下传出一缕淡薄的血腥气,太阿大殿四角焚香清苦,那血气便愈发的森森清晰。颛顼一怔,不觉低唤了一声“祖父”,轩辕却不待他有所觉察,苍白的手拢紧了肩头衣衫,冷冷抬眼,神宇傲然。

两人相对无言,站了约有一盏茶时分,颛顼终于低声应道:“我信。”移开了眼。

轩辕面上殊无喜怒之色,只微一颔首:“好,我命你即刻南下,统领中原鬼神。”从腰间解下一片黄玉虎符扔在颛顼手中,道:“日前风后传信,三苗神农一族已然起兵,统兵之人是神农佐臣司火祝融之子,名为共工。”

颛顼紧紧望定轩辕双眼,却始终不曾看透那双犹如寒潭的眼中,究竟缄默了怎样深沉幽敛的睿智与洞察。

轩辕静静望着年轻帝孙领命出殿的身影,长衣斜披,背脊傲岸而标直。不知过了多久,一团颜色依稀的暗红缓缓自他帝衮的背后渲染开来,渐流成汇,溅落在深衣逶迤及地的暖黄色后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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