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番外——简称死生
简称死生  发于:2013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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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沉响,烟波浩荡。

“……芙蓉花又开了么?我记得那年陪你种下,你还只比玄鸟高了一指——这几年流离世外,我倒有些不记得了。”

“你从来就记不住——几百年前咱们就说好,每年芙蓉花开,你都要过来陪我。可你年年爽约,没一次放在心上过……这次说定了,待会儿我就扯了你去,可容不得你再抵赖。”

少女珠玉般清灵跳脱的语音,温软而娇柔,在水畔特有的宁谧夐远中模糊了几许似笑似怨的轻嗔薄怒,一字一句,宛然佩玉琳琅,带着与生俱来的亲昵孺慕。隐隐伏羲也是低低淡笑,语意间分明几分无奈,开口,却是无穷无尽的宠溺纵容:

“你啊……”

颛顼背脊一震,脸上一霎时不觉有些发青。

少女巧笑嫣然,不依不饶:“你说啊?为什么不来看我?不说话我就拖你进水底去,要你陪我一千年一万年,半步都不许离开!”

伏羲“嗯”的一声,低笑道:“是,是。”停得一停,如同踌躇良久,终于柔声问道:“这几百年……他待你好不好?”

依稀两人足音轻响,一前一后,沿着瑶池水畔蜿蜒曲折的白玉山壁渐行渐近,时而葳蕤的蔓草牵过衣摆,沙沙作响。颛顼眼色惨淡,只一闭,复又睁开,敛裾绕过山壁刀削斧凿的瘦硬突兀,缓缓开口:“伏羲。”

面前两人俱是一怔,先后停步。

绝白的水雾间伏羲长发流泻,森青的下裳染碧了周遭氤氲的云气,苍白的肌理却仿佛将要被同样颜色的沉沉雾霭所静静消溶,长佩陆离,莹然生光。他眉眼极黑,教水汽渲淡了睫底流落的浮光,却更觉润泽——那双眼望着颛顼只露出了一抹微笑般的温柔神气,随即移开了,低眉去看肩侧盛装而立的美丽少女,盈盈满满,入了骨的宠爱怜惜。

盛装少女灵动至极的目光却饶有兴味的盯着颛顼上下打量:及发觉北帝浓云欲雨的冰冷眉宇愈发阴沉,她却蓦地“噗嗤”一笑,踏前半步,伸手将伏羲右臂紧紧挽住了,向他怀里颇为无辜的偎了偎。

她眉眼清丽,明眸善睐,体态娇柔,腰如约素,这么若有若无的浅浅依偎,雪白的轻纱披帛低拂风中,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竟是这三界之内多少青女素娥都远不能及的婉约静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颛顼眉眼骤然一凛。

他位尊正北,申群禁、固闭藏、断罚刑、杀当罪,气势峻冽,原本再苍凉萧杀不过,心底一阵冷戾之意扩散开来,一刹那便是对面伏羲也觉察到了,轻声道:“怎么,颛顼?”

颛顼咬牙不语,半晌摇了摇头。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忍而不发,另一个却是莫名其妙,唯有那盛装少女黑白分明的杏核儿眼似笑非笑,瞥一眼颛顼,又瞧瞧伏羲,眼珠儿一转,猛地点起脚尖,对着伏羲颊边“吧”地狠狠亲了一口。

这一吻及其响亮,显然有意为之。颛顼脑中倏忽一空,几乎便爆出杀气来,喝道:“你——”一句话尚未说完,耳中却听那盛装少女清清楚楚的笑道:“阿爹,这人有意思得紧,他就是那个凶巴巴的北帝了,是不是?”

颛顼眼前一黑,勉力站住了,咽下喉间涌上的一口什么。

……阿爹……

……原来……是她。

四方诸神世系繁琐交错,除燧人一人承自创世之神盘古,其余诸神黎牤,或归于伏羲,或传于女娲,之外便再无其他,纵然神农轩辕,也不过是当年大神伏羲教养长大的两支血脉——那少女一句“阿爹”出口,颛顼尴尬之余,心头忽就释然了:普天下可以将伏羲称作父亲的神祗何逾千万,然而却只有一个女子固执到将他唤为“阿爹”,千百年不曾更改。

——那是河伯一见倾心的洛水神女,宓妃。

眼见颛顼微一趔趄,一副哭笑不得的狼狈模样,伏羲不由愈发疑惑,回望一眼宓妃,又转过脸去,凝眉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阿爹,你这句话问我才对,他怕是不会说呢。”宓妃笑靥如花,似是妙计得售,袖底雪白的一根手指轻轻的压上伏羲唇瓣,“笨啊……”

伏羲淡淡一笑,不以为忤,抬手替她将额角一缕跳荡的发丝抹回耳后,眉梢略挑,意在存问。宓妃却也不待伏羲问出口来,笑道:“我跟你说。”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突然伸手将他向着颛顼一推,叫道:“你记得、芙蓉花开时要来洛浦陪我!”提起流霞织就的裙角,踩着颛顼来时的昆玉墁道远远跑开了。

直到神女窈窕的身形隐没进重重雾影,颛顼方低低的道:“……她刚刚说了什么?”

少年神帝眼内懊恼之色明明白白,云流雾渐,却无论如何也遮不住颊侧两片淡淡的飞红。伏羲沉吟片刻,忽微微一笑,道:“她说你是妒忌了。”望着颛顼遽然一僵的身形,玉色的颊边不知不觉却徐徐晕开一痕暖色,一字一字的轻声道:“我很欢喜。”

……这一生窅然不知归处,但愿执手相看,永如今日。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唇上一点一点落下少年神帝温暖而细碎的轻吻,小心翼翼,便宛若他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倥偬大梦,大梦初醒,这一天一地便尽成一空。这一生发誓再不流泪的神祗寂然阖却了满眼叹息,耳边气息吞吐,只听见颛顼微不可闻的誓言:

“你等我回来。伏羲,你等我回来。”

九天御风浩广,蓬蓬无极,黄钟动律,星回日穷。伏羲在曾经属于自己的风灵之力中扬起了脸,睁眼,漫天漆黑的长发因风而起,割碎了视线,便再也看不到那人御风而去的漆黑帝衮。

……而无望兮。

第三十章:枝头·躬自悼矣

悬系于西北不周山天顶的一双日月明光灼灼,原也无所谓什么昏昼晦朔,而此刻透过淡薄的雾气,不知不觉却拂落了些柔黄而温暖的光晕,算来正该黄昏。耳际约略听得百鸟婉媚的低鸣,兜兜转转,应和着丹穴山凤凰的清唱,箫韶九成,歌舞蹁跹。

郁青的风自远方宏然而过,缓与低徊,吹乱了花树下淡金色的光影。掌风的神祗一双广袖被长风染得湛青,纤秀的足尖只在沙棠繁花满枝的梢头轻轻巧巧的一停,回点上昆仑宫小径前落红荼靡的墁道,不惊起一片花瓣。

“羲皇。”

伏羲喉中低低“嗯”了一声,淡然回眸,却不禁微微一呆:眼前一人面容宁寂,杏眼氤氲,衣如卷霓,裳若流波,切云冠,青玉履,一静一动分明是昔年旧识,却着实已有将近五百年的时光未再见面。

“……风后?”

“是我。”青衣的男子颔首而笑,“怎么?羲皇想不到是我?”

只这么一笑,便再也遮掩不住眼底深深湮埋的凄凉。

伏羲望着那男子较之多少年前愈发落寞的容颜,想叹,却强打着精神笑了:“我只道是飞镰。”

——记忆里那个继承自己身后执掌风姓部族的少年是聪慧而沉静的,眉峰按捺,隐然便有睥睨天下之意。后来听说他登为轩辕黄帝三公之首,职天官、掌地数,占幽明、说死生,涿鹿之野八阵兵图战功赫赫,本该更加意气风发,却不料如今看来,竟反而沉郁如斯。

……这世间任谁都可以开言劝解这孩子纠葛了几百年的心结,却唯独自己没有立场。

“飞镰?那孩子挨了帝座一张冷脸,我来时见他有句芒陪着,只怕正委屈呢。”风后蓦地微笑,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幽晦莫明的静默,“羲皇当年明明将古琴若木赠予了帝座,眼下不但要飞镰取回,还教他捎了几句重话给帝座听,帝座是个骄傲极了的性子,一股气憋得狠了,又怎么会有好脸色?——羲皇,若木琴君、臣、民、事、物五根琴弦无一不是杀伐无上的利器,而今天下太平已久,您当真就有非取回若木不可的理由么?您也知道,帝座他——”

“我也是不得已。”不想再看那孩子惨淡苦楚的神宇,伏羲摇头截断了风后的疑问,一字一句坚定清晰,却蕴藏着即使对颛顼也不曾有过的抚慰温柔,“飞镰呢?轩辕毕竟没有把若木交给他,是不是?”

风后笑了一笑,垂下了眼:“是。帝座说,这琴您既然给了他,断没有托人一句话就收回的道理。若是铁了心从帝座手中收回,他在玄圃堂中庭候您。”言罢欠身一礼,并不抬头。

却听伏羲轻声问道:“……你若恨我,会不会好受些?”语音清冷如水,幽不可闻。

神祗十二章纹的青龙帝衮下脚踝雪白,踏着含伤沥血却依旧优雅无伦的步伐,仿佛为了等待答案般顿得一顿,终究缓缓的走出了视线。

……颠倒……众生。

“……我……是该恨罢……”良久良久,风后扬起脸来,目光空蒙困苦,唇角却有笑意荒忽游离,“倘若我不姓风、不是你的后裔,他连看我一眼都懒……羲皇,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你……”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玄圃堂位于昆仑正西,仰头而望,穹窿之下便是一片琉璃色的蔼蔼浮光,玉阙流精,紫翠丹房,山节藻梲的通雕檐底铁马低悬,风中去来交击,琅琅作响。

轩辕立在玄圃堂中庭的藻井之下,低眉负手,若有所思。他身后一副红木琴案被明黄的袍袖遮住了大半个,案上古琴绷紧了五根泠泠冰弦,便是那般极温润也极陈暗的色彩,恍惚之际,却依稀一刃刀锋似的寒光倏然而过,薄锐而萧杀。

上圆而敛,法天;下方而平,法地;上广下狭,法尊卑之礼。

金徽、玉轸、龙池、凤沼、岳山、焦尾、龙龈、雁足,九霄环佩,流水断文。

那是洪荒时代伏羲未曾离身的佩琴,这世上最为强大的武器。

——若木。

听见伏羲轻轻的足音走进门内,轩辕抬头,神情漠然如昔,一张脸却是全无血色的苍白。

“你来了。”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缓,便似闲庭信步,缦廊别顾,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伏羲怔了怔,动唇欲答,轩辕却不待他开口,自顾自的道:“我知道你要取回若木,自从你解除了昆仑帝阙的禁制,我便知道。”

“我知道你的力量在衰弱……‘自从盘古开辟,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始有三界之分。然而三界边缘混沌未明,人神妖蜮混杂相居’——伏羲,如果还在五百年前,纵使兵神蚩尤神形具灭,你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语声渐低,终近于喃喃。

“……伏羲,强行划定三界之后,你会怎样?”

这一句却是再清晰不过的疑问,话锋犀利,便如中央神帝深邃寒悛的漆黑目光,直直的扎进要害深处。伏羲心中一震,凝声问道:“你从前不会说这么多——轩辕,你知道了什么?”

轩辕清癯冰冷的脸上却破天荒的露出了一痕温软的微笑:“我将若木保养得很好。”他放开紧扣在袖底的双手,已成青白的指节不自觉的轻轻抚触腰畔一片暖黄丝绦悬系的龙纹玉璧,“但凡你赠我的,我都保养得很好。”

伏羲默然无语,半晌,道:“多谢你。”

轩辕低声道:“无妨。”斜踏一步,让开了庭路。

古琴若木横在琴座之上,流苏挽结,如同仍在那个晴荫脉脉无知无猜的当年,然而琴身漆就了断纹如许,却永远都再不能回到曾经。伏羲迈步堂前,被那琴五道冷冽如春冰的弦光影射得心神微凛,忽听身后轩辕静静的道:“伏羲,这一次算我欠你。”然后五根苍白的手指,不带一丝犹豫地、狠狠穿过了伏羲赤裸的胸膛。

前所未有的决绝。

神祗的血沿着中央天帝的指尖缓缓滴落,溅上若木的琴弦,奏出一抹空灵的散音。

——那一刻,伏羲甚至感觉不到痛楚。

他只是睁着一双漆黑的眼凝视轩辕黄帝穿透自己胸前的指尖,凝视自己心口的血是如何自那指尖徐徐的淋作一线,凝视若木古琴暗红色的琴身在殷红血水中,一点一点绽开沉寂了千百年的鲜艳。

……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敢想。

耳边,似有喁喁低语。

黑暗。

“——伏羲!!!”

第三十一章:渭水·胡然而帝

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自昆仑而渭水,凭虚御风,不过转瞬。

渭水自古浑浊,出鸟鼠同穴山,注东河,入华阴,泥沙夹裹,滚滚千里,本是大河行经所在的第一支流。渭南之泮,低矮起伏的卦台山漫覆了苍松郁郁,像是几千几万年都不曾有过人迹——很多很多年前。伏羲便在此处与渭水的神灵龙驹相逢,参天时,观地数,分九州之横阔,演八卦之无穷。

颛顼静静的望着脚下浊浪如许,一低眉间,自来峻峭的神宇似也不知不觉染就了古台摇落后的深深沧桑。

……龙驹。

北帝尊盛水德,天下溪流河川莫不为御,河伯冯夷、雨师赤松子、云中君丰隆,甚至血脉高贵如共工洛神,细究起来,也无一不是颛顼的属下:然而这世上最飘渺莫测便是水灵,太古时代许多幽隐而神秘的神祗,自始至终,颛顼不曾见过一面。

比如,龙驹。

运起了惯常召唤水灵的法术,寂寂然却无人应答。颛顼在河岸伫立许久,方才记起从前听玄冥提过一句,渭河龙驹喜怒无常,最是倨傲无礼,纵然只是区区的一方水神,四方五帝中除了伏羲,能让他俯首帖耳、哪怕面子上略微恭敬的,却也寥寥无几。

心念电转,颛顼已然打定了拜进水府执礼恭请的主意——他当初脾性冷慢,几乎与龙驹不分轩轾,但数月之内变故丛生,流落人间,西去昆仑,终于一点一点的打磨尽了年少帝王锐烈轻狂的骄矜气骨——何况,这是为了伏羲。

那个淡淡微笑着、温柔如水的伏羲。

“……你叹什么气?”

低沉清澈的声音在颛顼身后不远处遽然响起。

颛顼略微一惊,转过眼来,正见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无声无息的袖手站在身后石台之下,鬓边藤蔓萎落,眉目飞扬,唇角带笑:那男子年岁颇轻,一匹发丝却作纯粹的银白之色,也不结束,便那么随随便便的一直散落在地下,蜿蜒委顿,尾端蜷曲成优美好看的弧度——泾渭苍茫,黄尘冉冉,那发丝闪烁在昏黄的日光之下,绰绰约约,竟如同一匹流转的金虹。

“你心里想着什么?为什么要叹气?”男子伸手拨开挡在脸前的离离葛蔓,笑问。

他眼眸原本浅浅垂落,问话时不经意的轻轻抬起,眼底波光滟涟,一对瞳仁竟也是淡成了极流丽的月白之色,带着些仿佛千百年都就此悠然看过的漫不经心,也透出了一分仿佛将这悠然看过的千百年都一一洞彻的凌厉审视,触目惊心。

扫过他身周洄旋卷涌的水灵,颛顼已然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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