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番外——简称死生
简称死生  发于:2013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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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燧人发觉,他永远也不可能改变伏羲的决定。

天风穿窗蓬然而入,吹拂起殿内色泽凄迷的冰织鲛绡,婉约如亭亭松盖之下,山鬼若有若无的哀歌。

良久,燧人怆然一叹:“你是要趁自己力量尚自强大之时与混沌一决生死,从此便教三界清宁,一劳永逸么?”见伏羲颔首而笑,又正色道:“当年大神盘古尚且一战而殒,伏羲,以你一人之力,未免太过托大了。”

“我与盘古不同。”伏羲挥手隐却心口纹理妖异的血色封印,面色淡然,“盘古当初对混沌有所顾忌,故而最终两败俱伤。我却必须借助混沌的灭世之力,完成盘古未及完成之事。”

燧人干枯的手指略略一动:“你要借此时机划清天地人三界之分?”

“……是。”

燧人的眉拧得愈紧,低眼盘算半晌,才道:“划分三界原是盘古创世后的未竟大业,就算是你,也决计没有这种力量——可我却没有料到,伏羲,你竟将这主意打到了混沌身上。”他动了动唇,本想询问伏羲如何借用混沌之力,但心知依伏羲的性子定然丝毫不会透漏,暗自一叹,便住了口。

却听伏羲声音平静,一言一语,徐徐道来:“三界模糊未分,时日一久,终究要酿出灾祸。当初我以四方五帝统五灵之力镇守三界本是不得已的下策。轩辕欲图一统天下固然有野心在内,但他想必也已看清,九州归一无论如何都要比眼下更好。”

燧人道:“原来你这番举动,大半还是为了轩辕。”

“不止为了他。”伏羲眸色幽幽,神宇间认真之至,“我划定三界,必然要给东夷与苗蛮一个交代——少昊与神农绝不容许他这般欺负。燧人,我放出混沌划清三界或许你认为操之过急,但倘若我神力如初,我亦断然不会如此。”

长发曳地的神祗淡色唇角缓缓荡开一纹苦笑,眼色深沉如夜,一场温柔沉敛而静默,纠葛难脱:“这便是我开昆仑取若木的答案。……燧人,帮我……照顾颛顼。”

最后一句,竟如无语凝咽。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燧人背脊僵直,低眉不语。静了一盏茶时分,开口:“难得你还顾念着他。”

伏羲轻轻的道:“这件事我只能托你一人。”

燧人语意中泛着微微的凉:“我无能为力。”

伏羲一怔之下便即移开了眼:“你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燧人指甲在紫檀木的几案上猛地一扣,“咯”的一声大响,那几案居然直直塌在青玉砖上,“那小子早入了你的魔,你活他活,你死他便死!伏羲,你便是当真为了这天下把自己赔进去,至少先想想这小子罢!”

飞动的细微尘埃里伏羲摇头:“我不会死。”

燧人嘿然冷笑:“你的记性真好,还记得当年盘古赴昆仑之前,也是这么一句。”语音甫毕,一把抓起滚落在地的草笠,头也不回的出殿去了。

颛顼静默的目光透过半启的门扉望进伏羲瞳内,一点说不出的颜色,竟是刺目的痛楚。

番外一:昔年梦

那时候伏羲还是个眼神清澈的小小少年,而女娲漆黑的额发之下,也不过一张有些稚嫩的少女容颜。

洪荒大地的镇守之神是开天辟地的大神盘古,有的时候伏羲坐在他身边蜷着尾巴撒娇时问你不是正撑着天和地吗干嘛又偷懒盘古会狠狠地揉乱少年漆黑齐肩的发丝,冷笑许你和你姐姐成天瞎胡闹就不许你老子我元神出窍歇上一歇么?

然后伏羲就反手揪他的胡子:你是我爹爹我娘是谁?

盘古突然一本正经起来:你娘啊……

这个“啊”字长得能从不周山拖到昆仑去。

伏羲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得卡巴卡巴响。

……是个女的。

……

嗯,那个时候,伏羲还是会暴走的。

很可爱的嘛……盘古摸着下巴想。

和她很像……

直到又有一天,盘古发现伏羲不开心了。

不笑的伏羲有着柔和的颊线,竟和那个女人愈发的肖似起来。盘古摇摇头,走过去揉揉伏羲脑袋。

怎么,谁惹了我家大宝贝?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这天地间算上他,好像也就那么三个会说话的。

果然他家大宝贝撅起了嘴。

姐姐玩泥巴,不理我……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女娲那丫头近来不知怎么迷上了用黄泥捏小人儿,冷落了弟弟可不好。

那,大宝贝跟老子玩泥巴去,老子给造你几个玩伴。

伏羲想了想,乖乖牵起盘古手指。

昆仑山顶被当年盘古一斧子下去开出了两道神泉,一道凝如白璧,一道窅如幽冥。

盘古蹲在白水边,就水和泥搅吧搅吧揉吧揉吧,捏出个小人来。圆圆的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不像伏羲,倒和盘古挺像。

盘古头也不抬:你也捏,别光老子一个人干活。

伏羲点点头,学着盘古,用黑水和泥。

黑水真黑,染黑了他昙花般细嫩的指尖。

三个小泥人儿,白的那个眉峰刚硬,是盘古捏的,黑的那两个线条或温柔或清淡,是伏羲捏的。

伏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笑了。

来,盘古笑,过来对着脸吹口气儿。

伏羲嗯了一声,走到小白人儿面前,吸气,吹。

赤红色的光芒耀了一泓,小白人眨眨眼,忽然变成一个白嫩嫩的小娃娃,从盘古手里跳下地来。

伏羲睁大了眼,半晌,才省得去吹另两个。

第二个的光色红得耀眼,第三个却是莹黄色的光芒,不过小娃娃却依旧是白白嫩嫩的。

然后,“哇——”

三个娃娃哭得昏天黑地惊天动地。

盘古忙不迭把娃娃们塞进伏羲怀里。

那个让他们陪你玩儿罢老子还有事先走了……

伏羲掐掐娃娃们肉嘟嘟的脸,忽然问,我和姐姐就是这么来的吗?

胡说八道!盘古忽然怒了,你俩有妈的,谁说没有来?

三个娃娃,盘古捏的取名叫燧人,伏羲捏的两个,化形时闪红光的叫神农,黄光的那个,伏羲取名叫轩辕。

宝贝乖乖……

伏羲靠在树荫下,燧人枕在他青色的蛇尾上睡得流口水,轩辕坐在伏羲细瘦臂弯里,怒瞪神农。

神农无视轩辕,继续在伏羲胸口蹭啊蹭啊蹭。然后“吧唧”,在那样白玉一般的脸上,留下一个湿嗒嗒的口水印。

真乖……伏羲漂亮的眼睛眯起来,正想回亲,冷不丁长发教轩辕扯了一把,疼得掉泪。

呦呦,这就被欺负了么?

银铃似的声音响在树梢上,伏羲抬头,正见女娲一脸笑意。

姐姐!伏羲想扑上去,不料身上挂了三个拖油瓶,偏偏一个比一个娇贵,摔不得碰不得。

喂,你是怎么做到的?女娲一脸艳羡。

什么?伏羲懵懂。

他们三个啊!女娲挑挑下巴,怎么能变成活的?

吹一口气……

一口气是吧?女娲跳下树来,雪白的赤足沾着黄泥。那我去试试。对了,等这三个小家伙睡着了你过来帮我喔,我要做好多好多——是了,你干嘛老是拖着条尾巴,用腿也很有意思的!

嗯……

银铃般的笑声越去越远,伏羲突然想起来,忘了告诉她盘古用得是神泉。

不过,应该可以吧……

事实证明,可以的。

盘古和伏羲用神泉造的是神,女娲用清泉造的,她叫他们,人。

后来,混沌,鏖战,昆仑山。

记忆在那一刻破碎成片,无法坠连。盘古在消逝之前只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出那个思念了近千年的女人的名字,女娲重伤,在伏羲的心口刻下了自己的封印,而伏羲,则永远失去了自由化身成人的能力。

他咬着牙下了昆仑,刮落了鳞的蛇尾拖下一路殷红的血迹,打开不周山巨大的山腹,就看见藏在里面的孩子们惊恐绝伦的眼。

燧人抱着还只会哭的少昊,拼命把轩辕的脑袋按回身后——什么人!

那一刻,伏羲忽然流下眼泪。

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落泪。

温柔的手指轻轻拂过伏羲纤长的羽睫,伏羲睫毛一颤,睁开了眼。

颛顼的黑色帝衮,就那么沉沉的压在身上。

“你醒了?”少年神祗的口气清清冷冷,冷峻的眼里却将如水的什么深深蕴藏,“你……做梦了?”

“……嗯。”

颛顼别过了眼,低低的道:“是啊。”口唇动了动,终究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他的面容俊朗而精致,望在眼里,竟是说不出的好看。伏羲定定的望了他半晌,蓦然一笑,伸指便掐上了他的脸颊。

“你——你干什么!?”方才还冷静淡定的少年猛就跳了起来,一张脸红得冒了烟。

“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这才想起来,似乎从来没掐过你的脸……”含笑的口吻。

颛顼一怔,回望他的神祗唇边清隽绝伦的笑容,不由呆了呆。

然后狠狠咬牙,狼扑。

“不管你梦见了谁、你都是我的!!!”

第二十八章:瑶枝·我闻有命

日光澄澈得透明,恍惚在对面玉英宫长殿顶端琉璃色的鸱尾上,依稀听得见破碎时清朗薄脆的玉响。晴得刺目的碧落将那一点绚丽的釉色渲得极淡,流转不定,如虚如幻。带着跳荡炽焰的朱红凤羽飘摇在殿顶仿佛同样染就了凄迷色泽的清明风中,一动一静,犹若踏歌。

那是神农的朱雀火凤。

瑶枝下静立的炎帝一袭赤色帝衮风中烈烈,飞扬亦如一道火焰,会弁似星,充耳琇莹,不知等了多久。他鬓边瑱玉下的流苏因风而起,尾端划过俊秀文雅的眉眼,眼底一抹神情,谦冲却又渴盼。

他身后佐臣朱明祝融抱臂倚着古木合围的斜干,火红的长发拢住容颜,低头阖目,将暝未暝。共工站在父亲身旁,见燧人与伏羲一前一后踏出昆仑宫,桃花眼弯了弯,唇角一挑,曼声笑道:“羲皇。”

伏羲颔首微笑,眉尖一纹凄凉苍苦隐没在漆黑的额发下,丝毫痕迹也不曾见得。他的眼极深,天光下睫羽氤氲,深深的黑色杳然若瞽:“神农,你也来了。进来坐。”

颛顼靠在昆仑宫偏殿影壁后的阴暗里,睫眼紧闭,面容遮在长笄下散落的青丝间,渲着衣料模糊的墨色。他脚边庑廊紫石垒砌的墁道被花枝浓重的线影切割得离离破碎,缝隙中一点莹亮的光线扎得人眼痛,却更衬出了偏殿说不出的清冷暗淡。

滑过袖底的风送来伏羲对神农含笑的喁喁低语,鸟鸣声中四周却出奇的安静,静得极了,一场压抑甚至容不得叹息。唯有闭了眼,在身外莺飞呖呖花荣欣欣的画境里,将游离在暗处含杀带血的腥气一分一分刻在心上。

燧人和伏羲都以为昆仑宫内的对话瞒得了三界所有神魔,却终究没有防备几上玉杯中淡褐的一点残茶。北帝玄水之力无孔不入,几滴茶水,便足以把一切传入颛顼耳中。

伏羲说,有些事,再不做,我便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他说,倘若我神力如初,我亦断然不会如此。

他说,燧人,帮我照顾颛顼。

——那一刻颛顼近四百年的生命里从未感受到如此痛彻心扉的无力,便仿佛践位为帝称尊北极全然是一个笑话,当年的持衡受则执礼昭训是造化最深刻的嘲讽:心底枉然叫嚣着对那人永生永世的守护与追随,却直到眼下才看清,那人优雅而孤寂的背影永远行走在霜华漫地的尽处,长发流曳,不可触及。

没人可以与他比肩,纵然是燧人也不能。而颛顼自己,徒然强行在他未舒的眉角结络一痕牵挂眷顾,却也在同时,变作了他的负累。

除非……

颛顼猛然睁开眼,眉端目定,瞳仁深深,敛却了阴翳,一霎时依稀便又似当初矜贵峻烈的模样。耳畔隐约传来熟识的銮铃笙歌,望向天空,便知这昆仑玄圃又迎来了怎样的来客。

神鸟象蛇锐声一唳,五采而文的翅影滑过如洗的穹窿。魑龙骖乘绣以云纹的华盖垂蕤着玢文陆离的结络,尾端七色游丝荡在广袤的天风里,玉响玲珑。

云冲气举,鸿来气化。祁寒坼地,晷度回天。

大礼罄,广乐成,饰龙驾,矫凤铃。指阊阖,憩层城,比电骛,舆雷行。

轩辕黄帝乘云御龙,天驷玄辂,伴架的风后仓颉与八恺八元裼衣紫绮,衣袂翩翩。颛顼盯着后土身侧的玄冥微微皱眉,想了一想,却悄悄转身离开。

燧人去的方向,似乎是阆风之巅。

“请留步。”

静谧里仿佛听得燧人喉中低低一叹。白发雨笠的神祗脚步一顿,停得一停,终于缓缓回过头来,眉下深不可测的老眼定定注视颛顼,道:“你想问什么?”

颛顼摇了摇头:“我都知道了。”

燧人瞳仁忽就一敛:“……你知道了?”

“是。”

燧人沉默片刻,伸指将竹笠抬起半寸,一字一字的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他要做的事,我永远也没有办法阻止。”少年的神祗目光坦荡,直视燧人双眼,从来冰冷而严峻的眼眸深处似是微微融化了什么,一分一分显而易见的,却是更加坚定的担当,“无论将来他有怎样的凶险,我能替他承受一分便是一分,若是承受不住,便不吝神魂俱灭!”

燧人道:“你没有这个能力。”

他语音平淡,毫无顾忌地陈述着一个分明的事实,音节苍老错落,听在颛顼耳中,惨然之下,唯有一叹。

“所以我问你——伏羲什么也不会透露,我只有问你。”颛顼低声道。他长发未束,遮在眼下,消磨了几百年砺就的峻厉,阴翳重重:“当年渭水出河图,伏羲因之而成八卦,立先天之阵。相传先天阵法与诸神之力无关,然而若是使用得当,这阵法本身便是天地之间最强大的力量。”

燧人雪白的眉峰微微抬起:“你想取用先天阵法的力量。”

“是。”

“难怪你来问我。”燧人颔首,眼侧的褶皱因苍老而重重叠叠,倏忽之间,却淡淡渲开了有些欣慰的轻快味道,“去渭水寻龙驹罢。这家伙与伏羲交情极好,脾气怪了些,但想来不会如何为难你——你这就走么?不和伏羲知会一声?”言罢正了正草笠,微一摆手,不待颛顼回答,径自去了。

颛顼一怔,道:“你说龙驹?”尚不及开言挽留,燧人忽又放缓了脚步,轻轻的道:“你记得,你说过,神魂俱灭,在所不惜!”渐行渐远,却不回头。

扬之水,白石粼粼。

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第二十九章:长殿·而无望兮

瑶池水雾迷蒙。

从巫咸口中得知伏羲并不在昆仑宫的一刻,不知怎么,颛顼居然笃定了他会在瑶池——那个淡淡含笑的神祗,从来便是爱水成痴。

与下界生民遐思成织锦的云霞不同,九天之上流云如海,自幽暗的石岫铺展蒙漫,舒卷在峨峨万仞的神山昆仑,触手可及之处反而悄然消弭了变幻无方的形状,杳瞑犹如周身终年障蔽深深的水雾——一点叹息般的慵雅声线空灵在乳白色叆叇的水汽间,绰绰约约颛顼有一种错觉,就像忽然回到了许久之前、北冥海边那一场惊见回眸的迷离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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