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夏将两人坐骑拴到近旁树干上,走到紧闭着的漆黑大门前轻叩门上铜环。季清也走过去,他没帮着敲门,反而是端详起了咬着门环的铜狮子。不多时便有家丁来开门,见到两人先将二人从上至下打量了遍才开口问道:“二位若是来求医,白家在城中设有药房,名医问诊,包您满意。”
季清看那家丁相貌年轻,思量了番才道:“我们来找人,找白家当家的。”
家丁推说当家的今日外出,不在府中。赫连夏看了眼季清,他也似乎有些为难,家丁看二人无言,便要关门,季清拦下他,这才表明身份,道:“既然当家的不在,烦劳您替我带个话,就说季清下山来寻他。”
家丁听他姓名,让二人候在此处,转身匆匆离开。季清透过门缝朝府内看,一大块影壁挡在眼前,也看不通透。等那家丁回来,身旁多了个驼背老翁,这驼背老翁看到季清便握住他手拉他进门,喊了他声,“小少爷。”
季清又是一哆嗦,撇开手尴尬得要命,对着那驼背老人拜了两拜,无奈道:“方伯您可别这么叫我,您这么叫我我就怕,大哥以往冲我发脾气时总这么喊我,我听了就犯怵。”
方伯张老脸上乐开了花,说季清出门在外大半年还带了个朋友回来。季清这才想起向他介绍赫连夏。
“这位赫连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特意带他来见大哥。”
方伯眼神不好,眯着眼打量赫连夏许久才说,“果然是在外面闯祸了,当家的整天念叨你,说你啊,一定得等闯了大祸才能想到回家。”
季清腆着脸应下,还道,“还是大哥了解我。”
方伯与他道:“当家的在书房里头,过会儿你先在外头院子里候着,我先进去支会他一声。”
赫连夏便问季清,“既然你大哥也是日日盼你回家,怎么不直接去见他。”
季清连忙摆手,一脸惊恐,“可不能这样,我要直接就这么进了书房,他非要了我的命。”
“他会武功?”
季清摇头,还没等他说话,方伯却开口了,他笑眯眯看着赫连夏,道:“当家的自幼修习医术,武功心法一概不会,却有手下毒的好本事。”
赫连夏便笑季清没出息,“他是你哥,还能拿你怎么样,顶多毒你几天,看你生不如死了,便拿药来救你。”
季清闻言咂舌,对赫连夏道:“没想到你也是歹毒心肠,还想得出这种馊主意。”
方伯听了哈哈笑,赫连夏想起那日在醉梦居里遇到沈玉盘,听那口气,他与白家这当家似是故交,既然遇到了季清,怎么也没和白家交代一句?
“沈家少爷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不过每月十五他都要来和当家的饮茶,再过三天便能见到他了。”方伯掰着手指算,带着两人踏进间名为“水华”的小院,从院门口便能瞧见粉墙灰瓦褐红雕花窗的书房了。季清站在拱门下张望,看到书房窗边半条人影,又往后退了两步,只等方伯来带他进去。
赫连夏也不客气,径直行到院中,迈到那正对书房大门的池塘边。他倾身朝里看,碧绿池水中浮着许多莲叶,待到夏日,定是个赏莲的好地方。
季清怯生生喊他,指指书房,书房里没大动静,方伯还未出来。赫连夏也不便靠近,他看那窗边的背影动了动,忽地闪没了身影,方伯这时也推开房门出来了。季清问他大哥生不生气,方伯领到他屋门口,对他说了句,“小少爷,自求多福吧。”
季清忙喊赫连夏过去,“有外人在,大哥还得给我点面子。”
方伯拍拍他肩,道:“当家的这几年脾气渐长,有外人没外人都一样,我这把老骨头就不跟着掺合了,先走一步。”
季清眼睁睁看方伯出了院子,搓着手掌,正犹豫着要用几分力道来叩门,门里突然响起个声音,不冷不热地,“还敲什么门,进来便是,别在外面傻站着。”
这番话说得不急不缓,一时间也辨不出说话人到底是在压抑怒气还是确实心平气和。季清推门进去,一进门却没看到人,迎面是个高大书柜,摆满医书。待他环视一圈才看到个青衣男子手握书卷坐在窗边,身旁矮桌上摆着只紫砂茶壶,配了个小巧茶杯。他走过去喊了声“哥”,男子没理睬他,将书页翻过一张才拿正眼看他,张口便问,“长兄为父这句话听没听说过?”
季清攥着衣角用力点头,男子脸如霜冻,落在他肩头的日光也无法融化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问季清,“说吧,在外头闯了什么祸?”
季清低头着,连眼神都不敢与他相接,轻声道:“惹了千岁宫的人,被困在千岁宫半年,上月才逃出来,差点死在路上,多亏这位赫连大哥救我一命……”
他越说越轻,越说越细,赫连夏再听不到他声音时,接下他话茬,与青衣男子道:“千岁宫从来是有进无出,能活着出来已是不易……”
青衣男子却不吃他这套,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看都没看他一眼,面朝季清道:“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给我在家好好待着,书房里这些医书都看到了吗?”
季清点头,他又问,“你那些个师傅有教你读书写字吧?”
“有。”
“那怎么还是这般不知轻重?”男子撑着脑袋指着一屋子的书,“也罢,回来收收性子,明日之前全都抄录一遍送来给我看。”
季清默默应下,男子的眼神越过他肩,这才看到赫连夏似地同他颔首致意,“在下白霜涵,这不知轻重地捣蛋鬼的大哥,还要谢过这位赫连大侠捡回他一条命。”
赫连夏回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应该的。”
他说这话时,一双眼都没离开过白霜涵的脸,就这么直勾勾看着,白霜涵也不恼,对他道:“赫连大侠好心将他送回白家,我也没什么好报答你,你若不嫌弃,到可以上我们药房找个大夫把把脉。你们这些江湖中人,难免有些内伤外伤,要是真看出什么毛病,抓药开方子都不算你钱。”
季清抬起头往白霜涵身旁挪了两步,小心翼翼说,“大哥最近都会开玩笑了。”
白霜涵瞥到他走近了,伸手扯着他耳朵就朝外扯。季清疼得哭爹喊娘,白霜涵也没停下,反而加大力道,恨恨骂他,“还知道喊娘,你娘地下有知看你现在这副德兴也要跳脚。你说你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自己都不好好珍惜,还有谁会来帮你珍惜?”
季清一个劲说是,白霜涵这才松手,他看赫连夏还站着不动,挑眉问他,“这位赫连大侠还有事?”
季清捂着耳朵说,“大哥,他是来找你的。”
白霜涵冷笑一声,“江湖上来找我的都没好事,看在你救了白家这个小少爷一命的份上,你想让我治谁我都答应。”
季清嘟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己受了伤……”
白霜涵笑得得意,“他有没有伤我要是还看不出来,白家当家这个位子给你来坐好不好?”
赫连夏对季清使个眼色,他也识相,说是去问方伯讨纸墨笔砚,一溜烟就跑了。
第八章
月上树梢,季清已在屋中歇下,屋子还是从前他来白家时睡过得那间。现如今,床铺变大,家具翻新,墙上挂著名人字画,还放着两三盆他叫不上名的绿草。季清看这又绿又白得物事长得茂盛,掐了片细长叶片凑在月光下看。自打下午赫连夏进了他大哥书房,两人都没再出来,晚饭都没吃上一口,也不知在屋里作些什么。
季清住的这院,屋外边便是白家那棵从不开花的桃树,每逢春日,深深浅浅的绿爬满枝桠,让人忍不住盼它开出粉艳艳的花。季清看着那桃树,乍暖还寒时它便抽出新芽,待到别人家的桃花开得轰轰烈烈,它却依旧是这么副绿油油的模样,不管别人怎么埋怨它不争气,对它失望,它都顶天立地站在那儿,自顾自绿着。入了秋,叶片萎黄,逐渐凋零,唯有冬日飞雪时才能在它枝头看到些许亮白。积雪沉沉压在树枝上,乍一眼还当它是开出了白云一样的花。
听说这树是白家从前那任当家听了个云游道士的话才种下,说是用来挡劫,桃树死去之时便是劫数化解之日。季清那时不明白,缠着白霜涵让他讲到底挡地是什么劫。白霜涵被他弄烦了,冷着脸拿桃树枝戳他脸蛋,对他说,桃树,桃树,桃树还能挡什么劫,自然是桃花劫。
倘若它开花,又会是怎样番光景?
季清扯了扯披在肩上地外袍,晚风渐凉,万籁俱寂时,却看月夜下走出一道人影。季清探身到窗外,来人再向前迈近几步他才看清。
“赫连大哥,你……”季清看赫连夏并没要进屋地意思,靠在窗边和他说起了话。赫连夏脸上还是那副悠闲表情,带淡淡笑意。他来向季清辞行,季清一愣,忙问他,“你不是来找我哥的吗,怎么已经要走了?”
赫连夏道:“我既已见到你哥,也再没留下来的理由。”
季清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挽留的言辞,抓耳挠腮地说不上话。赫连夏问他怎么还不睡,季清摸着鼻子,抬了下眼皮匆匆看了赫连夏一眼,随即垂头,问话地声音也变得极细极轻,他问他,“赫连大哥,我哥……是你要找得人吗?”
赫连夏偏过头,凑近了,才把他耳语一般的话听清楚。他也没细想,便告诉季清道:“他是我要找得人。”
“你为何要找他呢?你从前与他见过?”
“我找他是因为我亏欠他太多,从前错失许多机会,如今想要重头在来,好好弥补。”赫连夏看季清头低得越发厉害,伸手摸了摸他脑袋,露出温和笑容,“现在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等你以后遇到你的有缘人,你就明白了。”
季清撇嘴,别过脸,有些不服气地抬头瞪着赫连夏,“我哪里不懂,你不过长我几岁,你懂的就算现在我不懂,以后也会明白。”
赫连夏看着他笑,“是是是,你会懂,你聪明。”言罢,他转身离开,季清喊住他,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你哥说我满嘴胡言乱语,不可信。要是我能找道祁门七图奉上给他,他便信我是诚心诚意,并非讹他诈他,拿他逗乐。”赫连夏背着手,仰头望着庭院中枝繁叶茂地桃树,感慨道:“开花时一定十分漂亮。”
“你等等,”季清看他要走,套上布鞋急忙从屋里跑出来,“我和你一道去。”
赫连夏谢过他,“还是别了,这又不是闹着玩,要是你跟着我出了事,我哪里还有脸回来见你哥。”
季清不依,拽着他袖子急红了脸,“赫连大哥,你信我这次,我一定能帮上忙。”
赫连夏催他进屋,季清又道:“我大哥这分明是故意刁难你,我和你同行,要是你真空手而归,我到时到大哥身旁替你美言几句,说你多拼命用心这事不也就成了吗?”
赫连夏没料到他还挺拗,怎么说也说不听,嘴上同意下来,让他先行休息,明日一早与他在城门口见。季清却不肯,硬是现在就要随他走,赫连夏道:“你才回来没多久,转眼又跑了,这算怎么回事。”
“这好办阿,就说我被千岁宫劫走,之后路上又被你救下,再后来便随你一起去找祁门七图不就得了。”季清编起谎来眼都不眨,赫连夏正想再劝他,凉风忽起,吹来阵血腥味,季清也是闻到这味道,捏着鼻子皱起眉,嘴里还嘟囔,“说曹操曹操就倒。”
赫连夏定睛在看他身后,江墨卿一身红衣不知何时已立在季清身后。季清转身看到他,没被他突然出现吓到,反而是被他这身打扮给惊得合不拢嘴,伸出手胡乱比划,“你……怎么全染了血??”
江墨卿对两人比个噤声的手势,抓起季清衣领施展轻功,飞身上了屋檐。赫连夏紧随其后,只见江墨卿回头,面色凝重对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已给白大当家得留下书信,借你二人一用。”
但瞧他衣角飞舞,确是白衫沾满了鲜血,季清被他抓着胳膊跑,不舒服地直嘀咕,“江墨卿你是刚去宰了猪吗?”
三人飞檐走壁眼穿过大半个盛洲城,到了城里的百花街,江墨卿才停下,拽着季清下了别人家的屋顶,稳稳当当落在条窄巷里,季清看身后道墙,心道:“还是个死胡同。”巷外头便是灯火通明的百花街,往来的都是些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嘴里说得,眼里瞧得,全是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赫连夏匆忙瞥了眼,问起江墨卿怎么带他们到了这等声色场所。江墨卿没有踏出巷子半步,翻过左侧高墙,季清看他行为神秘,迟疑着没动身。赫连夏却是笑了,道:“看看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季清接道:“他藏着掖着的事情可多了。”
脸上虽然百般不情愿,最后还是和赫连夏一齐翻过墙头。却没料到墙内即是潭碧池,眼看季清手忙脚乱就要跌进池里,亏得赫连夏眼疾手快,拉起他衣领轻点池面到了对岸。江墨卿这才开腔,戳着季清脑门骂他笨。季清拍着胸口惊魂未定,皱紧眉头埋怨,“我见水就晕,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墨卿叹了口气,指着面前栋三层小楼道:“窗户开着的那间,看到了没有?”
赫连夏仰头去看,点了点头,江墨卿借着楼后大树,三两下便飞身进了他先前所指的那屋。季清也不甘人后,上起树来比翻墙要利索,赫连夏最后一个进屋,脚下才站稳当,抬眼便看到个轻纱裹身的漂亮女人冲他盈盈一笑,却不见江墨卿人影。
那女人关照赫连夏和季清坐下,取桌上茶壶给两人倒上茶水,纤纤玉手伸到季清面前,勾起他下巴,细细端详片刻,道:“面相不赖,可惜是个短命相。”
江墨卿自屏风后行出,他已换下身上那件血衫,手里拿着汗巾抹了把脸,对女人挥了挥手,“胡说八道什么。”
女人捏了捏季清下巴,拍拍他脸,“小兄弟,听姐姐一句劝,古往今来都是男女相好,两个男子可行不通。”
季清被她说红了脸,支支吾吾答不上话,低下头握着茶杯仰头猛灌。漂亮女人又去看赫连夏,说他是个贵人相,还去拉他手,要给他看手相。赫连夏也没拒绝,摊开手掌由着那漂亮女人来回摸他手心。
江墨卿敲了下季清的脑袋,好笑又好气地,“你喝慢点,别呛着。”季清放下茶杯,抹了下嘴角,问他,“你有什么事就快说,我才回白家又突然消失,我哥一定得气死。”
赫连夏挑眉,“刚刚你还不是这番说辞。”
季清撇嘴,“刚刚那不一样,你和他又不一样。”说完他捂着脑袋瞪江墨卿,“以后不要乱敲我脑袋,都要给你敲笨了。”
江墨卿看他回嘴,冷笑一声坐到他身旁,“到了盛洲,进了白家地界你就嚣张了?”
季清别过脸没回他话,漂亮女人走到他身旁,双手搭在他肩上,轻按了按,“可别和他斗嘴,千岁宫里啊,还没人斗嘴吵架能斗过掌门人的呢。”
赫连夏闻言,收拢手掌,对那漂亮女人道:“看来这位姑娘也是千岁宫中的人了吧。”
漂亮女人掩面笑了,手中捏着薄纱,转着眼珠,脂粉满面的脸上尽是风尘,道:“这位大侠要是赏脸,喊我声许姑娘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