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瞥了眼江墨卿,他像没听见似地,自顾自朝前走,他道:“没意思,不好玩。”
赫连夏笑了,“旁人在千岁宫待了那么久,没丢性命已是万幸,你倒好,还有心思去想好不好玩,有没有意思。”
江墨卿终是没忍住,回身看着赫连夏道:“他连江湖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下了山,要没先去我千岁宫住上半年,恐怕早已经被什么豺狼虎豹吞吃入腹。”
季清脸上不满,又不敢当面顶撞他,只得小声嘀咕,“你不就是头狼。”
江墨卿耳朵尖,听到他这话,退到他面前对他道:“你拿我和头畜生比,它是武功和我一样高还是长得和我一样风流倜傥?”
季清闷声回道:“都会杀人。”
江墨卿噗嗤笑出来,还点头称是,“说得对,杀人于我和他都是天性。”
赫连夏抿然,道:“江湖中能如此磊落说出这番话的,除了江宫主,再无第二人。”
江墨卿哼笑一声,抬脚向前,行得潇洒,“我杀人为钱,正大光明,不像有些人杀个人还要寻番歪理,号称正义。”
季清闻言笑了,说是想起他疯师傅的话,江墨卿转身看他,“你那疯师傅说过些什么?”
“他说,正邪都是狗屁。”
这话引得赫连夏和江墨卿笑出声,江墨卿还道:“改天上昆仑去见见你疯师傅,我看他没疯,清醒得很。”
不知觉间,三人眼前出现光亮,伴随潺潺水声。赫连夏收起石头,看向这密道出口。季清走上前几步,心中惊奇,道:“原本走得是地下,怎么这会儿成了在山上?”
这密道外头青山连绵,绿意丛丛,他倾身看了看,三人所处原是个山壁上的洞穴,离地颇高。底下是条清流,一路蜿蜒向北,他见着河水,脸色一白,瞬时倒退回来。
“沿着这河再行两日就能到洛城了。”江墨卿朝北面遥遥一指,季清问他,“这要怎么下去?”
江墨卿勾起嘴角,对他道:“我有腾云驾雾的本事,你信不信?”
季清哪里肯信他,看着赫连夏,问他可有法子。赫连夏才想说话,却看江墨卿拽着季清衣领,与他纵身朝下一跃。听得山野间惊呼连连,赫连夏苦笑自语道:“哪里有人能腾云驾雾,也就这一个法子了。”
季清当晚便发热,闭着眼睛直骂江墨卿不是东西,明知他怕水怕得要命,连个醒都没提就抓着他一头扎进了水里。
赫连夏和江墨卿凑在火堆旁烘衣服,两人披着已经干透了的外袍,合计着要去山林里猎点野味来吃。商量半晌终于决定派江墨卿出马,江墨卿把季清往火堆边挪了挪,摸了摸他额头,给他裹紧了已经烘干的衣服,关照赫连夏道:“好好看着他,一会儿他骂够了就喂他点水喝,我去去就回。”
江墨卿离开许久,赫连夏听季清还在胡言乱语,笑道:“哪有这么多力气骂人。”
季清睡得迷糊,哪里听得到他说话,自顾自越骂越来劲,从千岁宫的厨子骂到花匠,什么厨子把他捡来的狗杀了,煮了一大锅狗肉煲骗他吃了个精光,花匠闷死了一只外头飞进来的喜鹊,还拿他养的蚯蚓去喂鱼云云,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亏他还记那么清楚。赫连夏看他半个脑袋都埋进了衣服里,说话声还挺大,伸手按上他额头,热度并未消减,烫得灼人。他顺手轻拍了拍他,道:“好好睡会儿,再睁眼就全好了。”
季清睡得不舒坦似地哼哼两声,皱着眉翻了个身,原先披盖在身上的衣衫滑落,露出一小片后背,黑发之下那血红色烙印隐约可见。赫连夏早先便瞧见过他这烙印,并不觉得新鲜。他伸手拉着侧滑到旁的衣衫想帮季清捂严实些,却看橙红火光映照在他身,与这烙印的点点血红相得益彰,妖冶异常。他轻轻拨开季清颈间墨色发丝,眼神落在他右肩那圆形烙印上。怒放的牡丹花下是个娟秀的“墨”字,花枝上才能见到细细小小的“千岁宫”三字。这奴隶似地象征霸道的占据了季清右侧肩胛骨的大半,字与花全是鲜红,浓艳精致。那花下仿佛还有什么其他纹路,此时光线昏暗,赫连夏俯身凑近了却也看不清楚。
“你干什么?”
赫连夏正看得出神,听江墨卿得声音不期而至,他回身看,只见江墨卿手里拎着两只野兔冷着脸站在他面前。火光拉长他的影,与远处的暗相接,从那暗中传来野兽的鸣喊,将林中的夜衬托的愈发危险。
“衣服掉下来了,帮他盖上。”赫连夏对江墨卿笑道,“千岁宫的烙印还真特别。”
江墨卿把两只兔子递到他面前,冷声道:“逮是我去逮了,杀总该轮到你了吧?”
赫连夏接过兔子,在地上捡了颗尖利的石子利索地划开兔子胸膛,掏出五官扔进火里。江墨卿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走到季清身边坐下,对赫连夏道:“我哪有功夫给每个人身上都弄上我名字。”
赫连夏收拾完兔子,找来两根树枝将兔子架在火上烤,问他道:“他一下山便认识了你?”
江墨卿终是展露笑颜,这笑里带着些讥诮,不带丝毫友善,他道:“没想到赫连公子也爱瞎打听。”
赫连夏笑着答是,“江湖中人嘛,都爱听墙角。”
江墨卿卷了季清一缕头发来玩,道:“都说昆仑的雪最白最净,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赫连夏仰脸望月,这圆盘低低,挂在树梢摇摇欲坠,风一吹便要落入凡间似地。
“赫连夏,我问你,你找祁门七图是要干什么?”江墨卿往火里加了几根树枝,火堆噼啪作响,火星四溅。
赫连夏也是回答得大方,“为表诚心。”
“为谁?”
“心仪之人。”
“就算死了也值得?”
赫连夏摇头,正色道:“可不能死,我还没与他策马凡尘,逍遥一世怎么能死?”
江墨卿笑了,“有趣,此番要是寻到祁门七图你就拿去,俗话说得好,千金难买佳人笑,这破烂玩意儿反正我也不稀罕。”
赫连夏提前谢过他,说,到底还是千岁宫财大气粗,江墨卿自得一笑,道:“我这血汗钱,他们现在都嫌臭,待我死后也留张藏宝图下来,看他们还不争个你死我活。”
赫连夏称这是个好主意,提议江墨卿到时造一个地宫,弄些千奇百怪的机关,到最后留个金玉匣子给他们,里面塞张纸条,就写:宝藏今日不在,明日请早。
两人说得兴起时,季清被兔肉香味熏醒了,睁开眼伸手指着火上那两只黑乎乎的东西问江墨卿是什么。
“兔子,刚逮的。”
季清听了立马把手缩了回去,“就不能猎点正常点的东西么……”
江墨卿扯了块兔肉下来,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对季清道:“矫情,这兔子活到今时今日能有幸被我吃了那是它的福分。”
季清辩不过他,就一动不动盯着他,江墨卿被他盯得没法子了,甩着衣袖,不耐烦道:“荒郊野外哪里去找吃的,你要明天能好,一早就找牛肉面给你吃。”
赫连夏在旁道:“那现在岂不是饿着了,鱼肉你吃不吃?”
季清点头如捣蒜,赫连夏笑了笑,起身离开,见他走远,江墨卿掐了把季清的胳膊,“你这人真是麻烦,大晚上的还麻烦人给你捉鱼去。”
季清撇开他手,说他缺德,杀人还不够还杀兔子。江墨卿靠过去,一手抓着他头发,埋到他颈间,戏谑道:“我要积德干什么,又不要去见佛祖。”
季清挣不开他,怯怯喊他别再靠近。江墨卿吸了吸鼻子,说是嗅到香气,季清脸一红,又听他道:“还挺烫手。”江墨卿亲了口他颈子,热乎乎的气息扑在他耳边,细痒难耐。季清歪过脑袋,说是晕得厉害,江墨卿也不闹他了,坐直了吃起兔肉。赫连夏回来时见他满面欢喜,还一把抢了他手上的鱼,哼着小曲烤的高兴。季清半睁着眼,伸手摸了摸脖子,抓着身上衣物,慢慢转过身。
之后这一路上都没再生事端,许是连日赶路未曾修养好,季清看了大夫服了药还是没见好转。一进洛城,三人熟门熟路住进了醉梦居,江墨卿又给他找来大夫看病,抓了药材煎了药汤看他喝下,见他睡着才和赫连夏赶去丽泽山庄。
第十二章
没料到今日丽泽山庄大办丧事,门口红灯笼披上了白衣,匾上也挂着白绸,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阵阵哀乐。赫连夏欲等人通传,叩门许久都见人来应,江墨卿耐不住性子翻身进了山庄。赫连夏想拦他没拦住,只得也跟着进去。两人循着乐声行至灵堂,见到尹庄主一身丧服泣不成声,尹云绣同她那老实夫君陪在身侧,面色皆是憔悴。山庄中家丁见了这面生的两人,厉声喊住他们,“来者何人?”
这喝声惊动了尹庄主,他抬头,拿衣袖拭着眼角,见是赫连夏和江墨卿,挥推拦住两人去路的家丁,“今日丧礼,不便见客,二位擅闯,想必是有要事,就在此地说了吧。”
江墨卿行到灵堂中,绕着棺木转了个圈,对尹云绣勾勾手指,“想借尹千金问个事。”
赫连夏比他有礼许多,见到堂中牌位,恭敬行了套礼,对尹庄主道:“想必尹庄主也听说了最近流传甚广的祁门七图之事,我与江宫主不幸卷入此事,此番造访,为的是像尹姑娘求证一二,以找出当日栽赃千岁宫之人。”
尹庄主凝眉,声音微颤,神情悲痛道:“祁门七图,又是祁门七图,这东西实在害人不浅,若非当时一时贪心,我妻也不至被奸人所害……”
尹庄主此时已是哽咽,尹云绣深吸了口气,对二人道:“家母已逝,还望诸位不要扰了她清静,请随我来。”
江墨卿打量着那楠木棺材,道:“要真要给她清静,早早让那些吹拉弹唱的停下,再吹下去死人都要被吵醒。”
尹云绣领着二人出了灵堂,回身瞪了江墨卿一眼,却是寂寂无言。她带二人在一花园说话,江墨卿张口就问她,“成亲那日可看到劫持你的人了?”
尹云绣面上不悦,道:“我中了迷香,醒来时就在醉梦居了。”
“你可知道你爹把那两张祁门七图藏在哪里?”
“新房暗阁里,我爹先放他有的那张进去,当日响哥哥才放了另一张进去。”尹云绣别过脸看赫连夏,“你怎么和千岁宫的人混到一起?”
赫连夏笑了笑,安慰她几句便问道:“昨日山庄里出事了?”
尹云绣点头,双眼黯淡,没了往日生气,沉声道:“昨日山庄里遭了刺客,我娘她三月前突染恶疾,精神恍惚,连我都认不得了。大夫都说治不好,说是活不过今年。那王八蛋却还不让她好好过完余下的日子,一刀要了她的命。”尹云绣说到气愤处,牙齿咬得咔咔响,“要是让我逮到他,定将这混蛋碎尸万段。”
江墨卿眼珠一转,打起如意算盘,笑道:“尹小姐你自己动手多不方便,还要脏了你手,不如委托我们千岁宫,别说是碎尸万段了,烧成人肉宴送到丽泽山庄来都可以。”
尹云绣啧啧两声,抬手朝着江墨卿便是一掌,可惜她武功本领差他一截,手腕生生被江墨卿握住,“别生气啊,我这说笑呢,我要帮你杀人,怕你也出不起这个价。”
尹云绣呸他两口,江墨卿闪身躲开,坐到院中石凳上,对赫连夏道:“你问,你问,我再说话,尹小姐可要撕了我嘴咯。”
赫连夏拉开尹云绣,对她柔声道:“别和他计较,他这人就是这样,说话不知轻重。”
尹云绣真没再多看江墨卿一眼,赫连夏问她刺客的详细,她道:“昨晚那刺客还留下张字条,上面写着‘交出祁门七图,不守信者,杀无赦’。”
“不守信,杀无赦……”赫连夏反复念了两遍,问江墨卿道:“你有什么头绪?”
江墨卿笑了笑,“不是说那日之后丽泽山庄的两张祁门七图都不见了嘛,怎么这会儿又有人来丽泽山庄要图?”他勾起嘴角,眼眸流转,对尹云绣道:“难不成其实那时你爹是逢场作戏,不过是要你那老实相公相信祁门七图被盗,实际上是他贪心,暗中将这两张收好。莫非,嫁祸我千岁宫的就是他?”
尹云绣怎肯信他,对他翻个白眼,不予理睬。赫连夏心觉这番话颇有道理,问尹云绣那日她腰间的玉簪从何而来,尹云绣摇头道:“这我还真不知道,那玉簪后来我爹拿回来给我看了,是我娘好久之前掉的玉簪,不知怎么就到了我身上,那上面不是有谁家那什么独门毒药吗?”
江墨卿对尹云绣这言语里的挑衅十分不屑,道:“我看啊,是丽泽山庄庄主与人串通,演得好戏。赫连夏,你去问问他,这祁门七图啊,说不定还在丽泽山庄里藏着。”
赫连夏却没行动,反而是与尹云绣告辞,江墨卿也起身随他一道走了。出了丽泽山庄大门,他才问他道:“该不会是想夜袭丽泽山庄,自个儿探个清楚明白吧?”
赫连夏默认般笑了,江墨卿遂道:“你这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嘛。”
赫连夏也不辩白,微微一笑,返程途中与江墨卿细数起从前江湖中那些个死无全尸的正人君子们。两人回来时,季清已然醒了,正在屋里喝花老板刚送来的鸡汤。
“怎么已经回来了?”季清见到二人有些惊讶,指着外面亮白天色道:“还没入夜呢。”
赫连夏笑他,“你以为我们去干什么,非要等入夜才回来?”
季清捧着汤碗暖手,问起可有任何线索。赫连夏望着窗外那青翠山景,对季清道:“尹家今日办丧事。”季清问是谁过身,得知是尹庄主发妻,不禁感慨道:“女儿新婚,怎么就……”
江墨卿却兀自笑了,拿了个茶杯满上热茶,踱到窗边,将茶杯伸出窗外,朗声道:“外面的兄弟,不如赏脸喝口茶?”
季清把碗里鸡汤喝了个精光,听得屋顶瓦片卡啦卡啦响,与赫连夏道:“有人在上面?”
赫连夏道:“是有人,才来,现在走了。”
江墨卿泼出热茶,轻蔑道:“鼠辈,我江墨卿邀他喝茶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之后有什么打算?”季清舔了下嘴唇,又舀了碗清汤,问道。
江墨卿把茶杯摆上桌,坐到圆凳上,翘起二郎腿,单手撑着脸颊,笑着对季清道:“有什么打算也得等你把病养好了。”
赫连夏与他互换个神色,便匆匆离开,季清埋头喝汤,还问江墨卿,“你要不要也喝点?”
屋里剩下他们俩人,江墨卿手上不老实,斜倚在桌旁,伸手抓了缕季清的头发放到鼻下去问,说是有药草味道。季清扯回头发,掰了个鸡腿下来啃。江墨卿看他不理不睬地,这下不光手上不老实,眼神也变得不老实了,他撩开季清肩头碍事的头发,一双乌黑的眼珠直盯着他光洁的脖子看。那颈子似是有无形的魔力,将他眼神黏着,忍不住伸手轻挠了下,见季清别扭地缩了缩脖子才收手。
他对季清道:“我已经知道赫连夏找祁门七图干什么了。”
季清啃完鸡腿,起身去洗手,没所谓地回道:“知道就知道呗。”
“他说是为心仪之人,你知道他心仪之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