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李振不在的时候，张淑敏便慢慢地开始与墨白交谈，告诉他，李特刚出生时候的事情，或者是自己的一些生活趣事。

“李特刚出生的时候就特乖，我就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孩子。平时都不怎么哭，只有要嘘嘘或者粑粑的时候才会嚎两声，也没有看见有眼泪。帮他换了尿布，就又安静了，自己玩自己的。”

“王小姐不太喜欢小孩子，嫌小孩子麻烦，也不怎么抱李特，不过小孩子估计看出来了，也不亲近王小姐，偶尔王小姐要抱，李特撒腿就跑。还有一次，在王小姐身上尿尿了，把王小姐气得，从此再也不抱他了。不过这孩子就喜欢你，可劲地黏糊你，你看，现在睡觉都要趴你身边才肯睡。”

墨白有时候安静地听张淑敏说，有时候回应一两声，偶尔问些感兴趣的问题。

有一次，张淑敏拍着睡着的李特的后背，轻声感叹道：“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王小姐怎么忍心抛弃，这样的好孩子，本该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突然间张淑敏噤了声，因为她想起墨白也是这样的经历，也有着一样敏感的心思。

墨白奇怪地定定地望着张淑敏好一会儿，就在张淑敏尴尬地准备揭过这个话题时，突然出了声，“张姨，如果是你，你会抛弃你的孩子吗？”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关注，包含着一种尚未失去的天真，就像在研究一个难题一样的认真，让张淑敏看着险些落了泪。

“不会，这么可爱的孩子，我怎么可能舍得抛弃……”张淑敏轻声回答，像是怕吓着墨白。

墨白歪歪头，疑惑地问，“如果那个孩子一点都不可爱不乖巧，总是在你忙着的时候捣乱，总是问你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总是提着数不清的要求，总是理所当然地要别人宠着他……嗯，如果是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你还会一直陪着他吗？你会抛弃他吗？”

张淑敏突然明白，墨白说的是谁，她迅速地眨了眨眼睛，把就要流出眼眶的眼泪又眨了进去，笑着说，“不会，那样的一个孩子才是最惹人怜爱的，抛弃了他的人必定有什么苦衷。他的妈妈，肯定在心理默默地爱着他……”

张淑敏的话还没有说完，墨白蓦然站了起来，转身就离开了。

张淑敏看着墨白又瘦又高的背影，紧紧抿着的嘴唇有些泛白，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心疼，只觉得心里像有把小锤子在敲打着，钝钝的疼痛让人觉得那样难受。

第五章：憋屈的李振

“苦衷什么的，不都是借口吗？”墨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床边位置，趴在桌子上，突然想到张淑敏的话，低喃着，嘴角勾着个小小的弧度，旁人看了都觉得他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没人知道那不过是自嘲。

太阳从窗外照射进来，直照得墨白想要放空一切，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边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墨白不介意，只偏过头，便要沉沉睡去。就是快要睡着的时候，却有一双手轻轻拍在他的肩头。

将头转了个方向，一眼便望进一双带笑的眼睛中，只见一个男生正坐在自己的旁边，看着自己，样子有些熟悉，不过墨白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开学到现在，你都没有跟同学出去过，和大家生疏得很。今天，大伙儿要一块去玩，你也一起吧？”卓沐阳的声音爽朗又温和，和他阳光健气的外表相符，又和名字中的“阳”字相称，让人听了，感觉十分舒服。

这还是开学以来，上课时，第一次有人主动跟墨白说话，一时间墨白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

卓沐阳看墨白光盯着他，却一句话都不讲，不禁有些纠结地抓乱了自己本来就有些凌乱的头发，沉默一会儿，才挫败地问了一声，“虽然你从来没有回宿舍住过，不过你不会忘记我是你的舍友卓沐阳了吧？”

墨白直起身子，安静地看了看他，才轻轻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

卓沐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一般人听到自己连名字都说了，不是都会客气地说“不会啊，我记得你，卓沐阳嘛”之类的话来搪塞一下，省的尴尬吗？

摆摆头，卓沐阳也不怎么在意，反正大学同学本就很少来往，多的是相处许久名字与人还对不上号，更别说墨白这个基本上一直独来独往的人了。

“没关系的啦，不过你等下下课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出去玩，也就唱唱歌，吃吃饭，喝点酒什么的？开学这些日子，你跟大家都不怎么熟悉，这样总归不太好。你看一起出去玩玩怎么样？”

墨白想着，父亲估计不会答应，可是却也不知道如何拒绝卓沐阳的热情，人家一心只是想和自己搞好同学关系，自己也不好表现得太冷漠。一时之间，墨白也不知道如何答复。

卓沐阳见墨白的眉头微微皱起，犹豫不定的样子，便又口气温和地劝道，“虽说现在大学里大家本就不怎么交往，不过混个脸熟也是好的，以后有什么麻烦也可以找同学帮帮忙。况且，陈诚和稷安也会去，大家都是一个宿舍的。”

“我家管得比较严，”墨白踌躇了一下，回答说，“下课，我问问我爸再答复你好吗？”

卓沐阳看墨白为难，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点点头，便笑着扯开这话题，聊起其他的。不过墨白的话不多，多是卓沐阳在说，墨白在听，一时间，两个人的气氛也算融洽熟悉了不少。

李振接到墨白电话的时候，人正在公司，本来因为底下人的一些事情，心情烦躁得很，一听是墨白给打的电话，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心情好了许多。

墨白很少主动给李振打电话，说是怕打扰了李振的工作，其实李振心理明白得很，知道墨白压根就没把他这个爸爸真正放在心上惦记过。

所以，墨白一给李振打电话，李振心里就觉得欢喜，直想不管墨白是为着什么事情打给他的，他都会答应。

墨白的声音透过电话，变得比平日里低一些，像是一股小电流直击着李振的心，“爸爸，下课我和同学去出去玩，先不回家，可以吗？”

一听这话，李振雀跃的心思沉了下来，即使面无表情，眼底泛着的喜色也逐渐熄灭，他不喜欢墨白跟别人出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相处。但是墨白也少会提什么要求，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想不那么早回去。

李振没有马上拒绝，他总是把墨白拘在家里，哪里都不让他去，估计，墨白的心里也会有所怨言。到时候本就不是对自己有多少真感情的墨白，如果又产生了对自己的怨念，将来自己想要做的事，恐怕真的会让墨白恨自己到死。

对墨白，李振总觉得像隔着一层纱，看不清他的想法。小的时候，墨白会主动亲近自己，但随着年纪愈来愈大，除了惯有的亲吻，墨白对自己却像是越发的有礼，透着一股子的生疏。他不知道墨白是不是看出自己的心思才要远离自己，还是他本就恨着自己的这个父亲，幼时因尚且没有什么办法，才讨好自己依赖自己，长大了，便不用再依附自己，想要自己离他远远的。

想到这里，李振的手里的香烟被他掰成两段。

平静了一下，才开口问墨白，“和哪些人去啊？打算去哪里玩？”声音还是有些冷硬，虽然李振极力想要说得柔和一些，却无法，只让人觉得那温和不过是浮在表面的假象。

只听墨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然算了吧，只是些不熟悉的同学和舍友。”

李振听着，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还是该给墨白些自己的空间，只好说：“去玩吧，要回来的时候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开车去接你。”还要强逼着自己的声音要轻柔些，要温柔，不要暴躁。

“好。爸爸再见。”墨白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没有惊喜，也没有兴奋，只是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

“再见”

李振一说完，墨白马上就挂断了电话。

李振放下电话，脸色铁青，眼底堆满暴烈阴霾，抵着桌面的手掌表面暴起根根青筋。

助理敲敲门，李振还没开头，就低着头走了进来。李振抓过他手里的文件，扫了一眼，狠狠砸在地上，把助理吓得面无血色，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自家老板。

“滚出去！”李振的声音又低又沉，似乎压抑着什么，即将爆发。

助理只能赶紧捡起地上的文件，迅速退了出去。

李振将自己狠狠砸在办公椅上，将手贴在额头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手那么冰冷，而脸因压抑的怒气而变得滚烫，刺激之下，总算平静了一些。

想着墨白，想着自己越发无法控制的脾气，李振只觉得身心疲惫，脑袋里像是有火车轰鸣而过，直让额角不断抽动。

那头，墨白答应了卓沐阳，便跟着他与众人集合。大家看到一向不与人来往的墨白，都有些诧异，女生们也有些微的骚动和兴奋，毕竟墨白长得还算干净俊秀，加上他自小便生活在李振身边，不自觉地受到李振的影响，稍稍带有李振式的冷漠的气质，寂寞又让他看起来不只是冷漠，在女生的眼中墨白变得复杂起来。平日里，虽然不敢主动上前与他交流，却都有些关注他，对他百般猜测。如今，这个人主动参与到与他们之中，怎么能不让她们兴奋？

墨白很少同时跟这么多人在一起，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连应该怎么跟这一大群人打招呼都不知道，只能跟在卓沐阳的身后，对他们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唇强让自己笑了笑。

“你要不要那么酷啊……”卓沐阳偷偷扭过头，悄声说道。

墨白低下头，扯了扯嘴角，突然觉得至少还有个卓沐阳熟悉一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也悄声跟卓沐阳说，“我很少跟人出来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啊。”

卓沐阳看出来了，墨白应该不是很少，而是根本没跟人出来玩过，又想到他上了大学，连出来玩都需要跟父亲报备，一时都有点同情他生活在家教那么严格的家庭里了。

突然转过身，占着比墨白高小半个头的优势，拍了拍他的头，又将手臂搭在墨白肩头，紧了紧，跟眼前的一堆人笑着说：“李墨白，我们班的，个性太腼腆了，不是酷啊，是不知道怎么跟大家打招呼，哈哈，等下玩下就混熟了。”

墨白头一次跟除了李振以外的人有那么亲密的举动，一时有点别扭，又不想抚了卓沐阳的好意，便顺着他的话，跟同学们打着招呼。

卓沐阳在他耳侧小声细语道，“别担心，有我呢？等下包你一点都不尴尬，和大家都玩得忒熟。”呼吸喷在墨白的耳侧，吹起了耳际的发尾，挠得墨白的耳朵有些痒痒的。

不过经过卓沐阳这么一说，原本以为墨白装酷的男生们也放松了脸色，对墨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女生们也纷纷开心地对墨白说着什么。

原来的尴尬烟消云散，墨白看得出卓沐阳在这个班里面的地位还是挺重的，大家似乎对他的话都颇为信任。

看着众人的热情，感受卓沐阳自来熟的搭肩勾背的“好哥们”的举动，墨白第一次感受到融入一个群体的快乐，不由得愉快地低声笑了起来。

第六章：喝醉啦，小墨白

墨白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一起友好相处过。小时候刚到李家的他，为了方便，李振便让人将他安排在全天制的幼儿园，那也不是一般也幼儿园，明显是缩小版的贵族学校，里面的孩子来来往往，在幼儿园门口接送他们的总是豪车和个把佣人。现在想着，墨白不由嗤笑出声，那样的浩浩荡荡，明摆着告诉人家，这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让人来绑架。

那时候的墨白，总是一个人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等着一个人来领他回去。因为啊，来接他的人总是姗姗来迟，如果墨白晚到门口，那人便会一脸不耐与厌烦。

有时候，下雨了，便自己撑着那把属于他的小伞，看着雨水不断落下，打湿他的脚，感受那一股股的凉意慢慢渗透进衣服中，却不敢离开一步，只能一直站着，就怕自己一旦走开，就再也没有人会回来找他。

为什么不敢离开呢？

墨白接过卓沐阳递过来的啤酒，拉开易拉罐的拉环，灌了一口进去，又涩又苦，却意外地让他喜爱。

用手撑着下巴，回想着那些遥远的记忆，大拇指磨蹭了一下嘴唇，摸到嘴唇上一个淡淡的凹陷的印记，突然笑了。

印象中的那个傻孩子，有一次，因着下了雨，便跑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小角落，想着等雨势小一些，再回门口继续等。如果接他的车子来了，他会一下在冲到门口，不会让接他的叔叔等他找他。

可是雨却越下越大，顺着风势，雨水不断泼入那个角落，即使墨白一退再退，紧缩着身子，蹲在最深处，豆大的雨滴还是一下下地砸在他的身上。有时候风小了些，雨便退出这个角落，当风势再涨，便又毫不留情地袭向那个稚嫩的孩子。

墨白的衣服稍干便又复湿，渐渐的，他觉得身上有些发烫，一种燥热从肌肤往外发散，但是他的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拼命地撑大眼睛，感觉眼帘那样的沉重，几乎要垂下来盖住他的视线，让他的眼前变得模糊，变得不清晰。但是，接他的车还没来，如果闭上眼睛，他就看不见叔叔了，这样爸爸会找不到他的。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走到幼儿园门口，害怕会给所有人添麻烦。可是意识那样混沌，他的身体也不愿服从那模糊的意识的支配。

终于，天空完全黑了下来，他感受到他躺在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地方，雨狠命砸着，击打着他的身体，让他感到疼痛。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在医院，他的身边是幼儿园里的一位老师，她告诉自己，已经打电话通知自己家里，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了。老师说，墨白的嘴唇磕到了地上的石子，破了个口，有点深，那时候她是看到角落地板的雨水有淡淡的粉色，才会走过去看，谁知竟看到那小小的孩子躺在雨中，不省人事。

过来的是常常接送他的那位叔叔，他匆匆为墨白办好了手续，便大步往门外走去，墨白想问他，有没有找不到他，有没有麻烦到他。墨白想向他道歉，为自己没有乖乖呆在门口等他。

可是叔叔走得太急，墨白来不及说什么，便消失了。

等墨白出院的那天，叔叔冷着脸坐在驾驶位置上，生硬地对他说：“小少爷，麻烦你以后不要乱跑，这样我会很困扰。”

墨白坐在后面，手指紧紧抓着裤子，指尖泛白，“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走开的。对不起，我等了很久看不到车子，才会跑去躲雨的。

墨白什么都没再说，只是轻声地抱歉，充满羞愧的。

回到李宅，李振正坐在沙发上面看报纸，墨白慢慢走过去，喊了“爸爸”。

李振头也没抬，淡淡“嗯”了一声，在墨白说要去房间时，突然出声，“以后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声音平稳，毫无变化，如同一滩冰冷的潭水，让年幼的墨白，心一阵紧缩。就像是那日的大雨，泼进他的心底，那寒意浸透了整个身子，深入骨髓。

“知道了，爸爸。”

后来有一天，准备出门的墨白，突然听到叔叔在和佣人们笑谈那天的幸运。

原来，那天司机叔叔跟人打牌，再加上天气阴沉下雨，一时忘了时间，根本就没有去接墨白。等到李振接到幼儿园老师在医院打来的电话，他才猛然想起，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为了不被老板责怪，他便搪塞敷衍说，他去接人的时候，找不到墨白。而李振听了就将这件事一揭而过，只让他去给墨白办住院手续，便再没有提起。

他听着他们笑骂着，说墨白不过是个小野种，根本就不得李振喜爱。说墨白以为自己进了李宅，便以为自己真是李家的小少爷，平时沉默拿乔，小小年纪便清高自傲、目下无尘得很。说李振，根本就不相信墨白是自己的孩子，哪一天如果证实了，便会将他丢出门去，到时连他们这些佣人的孩子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