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走了。
在他还未来得及留恋地再看一眼的时候,便消失在他的面前。
他突然想起了那模糊的小时候。
曾经,有个人,牵着他的手,悄悄递给他一只草莓味的雪糕,朝着他露出一个生涩的笑容。明明味道那般甜腻而讨厌,却让他抱在怀里,仔细地品尝着。
曾经,有个人,在黑暗中,发出痛苦的喘息和哭泣,他趴在门后,看着灯光静静爬进黑暗中,印出他疼痛的脸,他看着那人,绝望地仰着脸,轻轻地喊了一句话,那样清晰地飘荡在冷寂的空气中,却被粗重地呼吸掩盖住。
曾经,有个人,被伤害,被关在房间中,任人打骂,即使嘴角淌下鲜血,也咬紧嘴唇,不发一声。只是,睁着眼睛,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望着自己,眼神渐渐变冷,连呼吸都变得飘渺。
阿一突然觉得冷,明明已经是春天,可是冬天似乎还没有离开他。
背后的疼痛,火辣一片,有液体,慢慢地从衣服下的背部,流淌着,蔓延了整件白色的衣服,逐渐染得通红。
地上的血液,渐渐成了图腾上的彩料,循着地板的幅度,流向那相互交缠着不愿分离的禽兽们。
他还记得,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用那样冷淡的声音,对自己说,“你不如他。”
是啊,他不如自己的哥哥会讨父亲欢心。看着父亲的冷脸,便缩回奶奶的怀抱。他甚至害怕自己母亲的苛责,觉得心口,像是淌着血,这么多年,也不曾愈合。
他还记得,被尖利的指甲,划过脸庞,引起一阵燥热与疼痛的感觉,他被迫看着地上蜷缩的男孩,被迫记得,“他连舔着你的脚趾头的资格都没有。”女人的声音像是一把刀,狠狠地划过两个孩子的中间,让他们有了不能逾越的鸿沟。
他还记得,男人背过身子,告诉他,“他不再是我儿子。”声音决绝而毫不犹豫,甚至没有听自己一句解释。甚至来不及,学着喊他一句甜腻的“爸爸”而不是生疏的“父亲”。
在他还来不及为失去父亲,失去爷爷奶奶,失去熟悉的一切,感到悲伤时,在他还茫然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便迎来母亲的冷眼。
女人的声音,永远那样高傲而冷漠。她不曾与自己亲近过,她看着自己,淡语,“既然,他不要你了,凭什么我还要你这个李家人。”
她说,她要让李振后悔,后悔不要她,不要自己的孩子。她会让,李家那片白上,抹下浓黑的一笔。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
没有人,知道,曾经的陈弋宪在哪里,在所有人以为,他跟着自己的母亲去了国外,幸福快乐的时候,只有阿一,在这个出卖“童真”,或者说是“童贞”,的地方,无法挣脱。
他宁愿他不记得幼年的一切,也不愿带着这些记忆,在这些年,反复地回忆着,想着,明明白白地痛苦着。
他看着阳光,撒进院子,亮晃晃地照亮他的心伤,将所有的伤口,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都直接,袒露在阳光下。可是却没有人,看见。
他轻轻地笑了,“不想让哥哥伤心吗?”笑声渐大,逐渐疯狂,空气灌进口腔,他低低咳嗽几声,觉得胸腔疼得狠。
泪水,在璀璨的阳光下,像晶莹的水滴,美得让人想要握紧在手中,狠狠捏碎。
阿一走进院子里,走在阳光中,可是身子却没有半点暖和,连手指都微微颤抖着。
他转过身子,抹干净脸上的泪水,睁大眼睛看着柱子上刺眼的两个字。
他对自己说着,“就快了,我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声音很淡,几乎被风吹散,可是他知道,他的声音带着的是,解脱的疼痛。
他站在那里很久,直到那个奇怪的看守人,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
“钱呢?我这可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把他们三个放进来的。”男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他的喉咙发出一种兽类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喉结慢慢滚动着,贪婪又恶心。
他皱巴巴的手掌,几乎要碰上阿一白灿灿的手臂,那黄色的指甲片,几乎要贴上那抹肌肤。
阿一转过身,后退一步。
他盯着男人的手,看他颤巍巍地收回手,才把从裤袋里拿出一把钱扔在了地上,转身走进了内室。
男人慢慢蹲在身子,捡着散落一地的红色的纸币,一张张数着,他的眼一下子看着钱,一下子看着离开的阿一。
他裂开一个笑,小声嘀咕着,“赚到了。小贱货……干死你……”头微微摇晃颤抖,连四肢都兴奋地抖动着。
阿一听到那声音,顿了顿,走进无光的昏暗通道。
第二十五章:梦魇难消
墨白坐在车上,抱着李特,安静地等着李振出来。
现在他的心情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他反复地想着孤儿院里的每一个细节,无论是大门上的锁,还是侧门小道,亦或刻着字的石柱,乃至于客厅地板微微向中间倾斜的幅度,和诡异的图腾,他都没有忽视。
他透过车窗,看着眼前那座以灰色为基调的奇怪的建筑,觉得在蔚蓝的天空下,衬得格外阴沉与狰狞。
他回忆着阿一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是他的每一个眼神,他的眼泪,他眼底的麻木。
他慢慢地整理着回忆,将所有的一切清晰地重现在脑海中。
他想着他对自己说的那声“走”,里面冷漠的拒绝。
不像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年,倒是,像是早已历经风霜,被世俗伤害得遍体鳞伤。他留给自己的,是看不清晰的深埋的恨。
他不知道,他眼底淡淡的恨意与思念,从何而来。
他知道的,只是这所孤儿院,并不是单纯的孤儿院。他带给阿一的,也不能以“伤害”二字简单囊括。
这四面的石墙,像是禁锢着少年的生命,门口的大锁,仿佛是吃掉少年所有生气的怪兽。每一道深刻的印记,都像是用血与肉,用生命在石柱上勾画出着淫糜的图案。
这座狭窄的建筑,像是一座沉重的负担,舒服着每一个进入的人的心。里面有少年的所有痛苦与不耻的回忆。
他甚至,不情愿任何一个与他相识的人,踏入这片土地,仿佛一进去,便会看到他的所有难以掩饰的丑陋。
可是,为什么,他还要告诉他,这座孤儿院?为什么,他不直接,不再提及,这座他痛恨的居所?
为什么,他要在他的面前,用那样淡然的神情掩盖,默默地说着,告诉他本不愿让他人知晓的事情?
墨白抱紧怀里的孩子,感觉到李特将脸埋在他的肩膀,小声地安慰着自己的不安。
他低下自己的脸庞,再次收紧手臂,他闻着孩子甜甜的体香,放松着自己紧绷的神识。
“爸爸,没事的。”李特伸出小手,抚摸着墨白微微颤抖的手臂,用那暖乎乎的怀抱,温暖着他。他想要看墨白快乐,想要他简简单单地生活着,不用担忧什么,不用为了什么而悲伤难过。
可是,现在的他,这般弱小,却什么都无法做到。他能够为他做的,便是乖乖地呆在他的怀抱里,在他寒冷的时候,温暖他的体温,在他害怕的时候,告诉他,他还陪着他。
车窗投下阴影,墨白抬起眼睛,看着打开车门,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一阵热气随着李振,充盈在车间。
他不由伸出一只手,与李振交握。
感受男人干燥温热的大掌,包裹着自己的安全感。他微微闭上眼,睫毛轻轻颤动。
即使不用睁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男人逐渐向自己靠近温热的体温,他想象着男人侧着倾斜着身子,他体会着,男人安慰地在自己的额头印下温柔的一个吻。
李振捧着墨白的脸庞,将吻慢慢地蔓延着,吻过他的额头,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厮磨着,轻得像羽毛,安抚着那不安的灵魂。
李特在墨白怀里,狠狠往上一撞,用着几乎要撞碎李振下巴的力度。
李振用另一只手张开,一撑,挡住李特的脑袋。他向下看去,斜眼睨着张牙舞爪的李特。
几乎可以看到那交缠着的舌头,与相互分享着的唾液,李特恼怒地伸出软绵绵的爪子,抓向李振的脸,却连一条红痕都没有留下。
只能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在那样近的地方,极尽缠绵。
李振眨了眨眼睛,憋着气,整张脸胀得通红,像一颗大苹果,大大的眼睛里蕴育着水汽。
他委屈地叫着,“爸爸。”声音糯软,又小小声的,像只撒娇的幼猫。他拉着墨白的衣角,看着墨白动了动睫毛,将眼睛睁开。
满意地看着墨白将李振推了出去,李特趴在墨白的怀里,占据整个怀抱,用手抱着墨白的腰,低声说,“爸爸,你和爷爷在干嘛,夹得我好痛。”他恶狠狠地将“爷爷”二字加了重音。
墨白的脸微红,他抚摸李特毛绒绒的头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便将视线转向窗外。
李振的眼神微微一黯,不知是对刚才结束的吻感到意犹未尽,还是因为“爷爷”两个字,刺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痛处。
他望了望外面,看着默然不语的墨白,他拿起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低声吩咐了几声,便挂掉电话,发动车子。
墨白没有听清李振跟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只是听到“孤儿院”、“郊区”、“阿一”等几个词语,他便猜测到,李振是要让人调查阿一与这家孤儿院。
他并没有反对,抿着嘴唇,看着周围的景色交替着,神思恍惚地望了一会儿,便用手轻轻拂过自己疲倦的双眼,抱着李特,闭目养神。
李振开车一向很平稳,速度不会非常快,让墨白感到十分的舒适。他渐渐地坠入梦中,因为有男人的体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让他感受着,他感到有种安全感,让他可以,放松地睡去。
他似乎走进了一个黄昏的街道。街道的背面是一所幼儿园,人群人来人往着,车辆一辆辆地驶过。
画面中站着两个孩子,大孩子的手上拿着一个快要融化的雪糕,雪糕小小的,洁白的顶端点缀着一些些粉色的果酱,看上去格外香甜诱人。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雪糕,递给了身边的小孩。看着小孩犹豫着接过,盯着他,看着他含进第一口,面无表情的脸上,悄悄地抿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小孩看见了,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低下头,小心地捧着雪糕,一口一口地吃着,含着,像是有多么珍贵,多么的美味。他的小手上沾上了融化的水,却浑然不在意,在吃完雪糕后,还伸出胖胖的手掌,舔了一下。
大孩子的眼底闪过小小的喜悦的光芒,他拿出口袋里的纸巾,轻轻地牵起孩子的手,为他擦干净手掌后,没有放手,而是偷偷地将那只小手握在掌心中。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眼前的路,牵着孩子往前走着,向着熟悉的车子走去。
小孩没有抬头,他的眼神黏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稚嫩的脸上,有一种单纯的快乐。
他们慢慢走着,可是,一切的偷偷的快乐,很快就消失了。
熟悉的车子,陌生的司机,沉重的晕眩感,天旋地转的感觉。
窒息的恐惧感,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发挥到了极致。
紧闭的空间,无声的世界,难言的慌张,平静后难以言喻的寂寞。
可怕的食物……难以忍受的一切寂静……
无法抵抗的暴力,无法想象的疼痛,禁锢的手掌,炙热的呼吸,带血的撕咬,男人的粗喘,令人作呕的粘腻感,挥之不去。
无法喊出声的求救,无法看到一切,只能在那样的黑暗中,不分昼夜,受尽折磨。
当光芒重新充斥,看到的肮脏的身体,与支离破碎的心跳。
连眼泪都已经流干,剩下的还有什么?
李振看着墨白紧紧锁住的眉头,额间流下的冷汗,感受的每根手指的冰冷,他摇着他的身体,想要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他将李特提到一旁,将墨白整个人抱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脸庞,却仍旧看着他在梦中挣扎着。
李振拿出之前医生给的药。他知道墨白一直没有吃药,可是看他似乎已经恢复,便掉以轻心,以为没有关系。
他不愿让墨白冠上“精神科病人”的名号,也害怕是因为自己才导致了墨白的发病。
这是他无法承认的软弱。他真的惧怕,墨白真的厌恶他,到如此地步。
他将药片塞到墨白的喉间,却引起他的反呕,连药都吐了出来,人却没有清醒,似乎变得愈发痛苦。
看着掌心中的药片,他将它含入口中,封住墨白急促呼吸着,微张的双唇,他的舌头抵着药片,将药送入喉咙的最深处。
墨白似乎陷入更深的恐慌,连双手都颤抖着。
在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的双手在刹那间便掐住李振的喉咙,往前一贯,那一刻的力气大得吓人,连手上的筋脉都似乎快要爆裂。
李振的头狠狠撞上车子的窗户,感觉巨大的疼痛瞬间袭来。
他并没有昏迷,他眨着模糊的眼睛,看着墨白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眼,看着里面的血丝。
那双眼睛似乎干燥得恨,可是李振却在恍惚间看到了迷蒙的水光。——>振爹,这是你自己眼里的水光吧。
他无法出声,喉咙被掐得难受,呼吸被狠命遏制着。
他挣扎着,将双手,环上墨白的后背,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压倒自己的怀里。
他感觉到墨白慢慢放松的手,在陷入昏睡之前,他低哑的嗓音,在墨白的耳边响起。
他说,“乖,墨白,别怕……爸爸,会……保护你的……”
第二十六章:初品幸福
李振醒过来的时候,人正在医院。
睁开眼睛,便看到白晃晃的一片,伴着头痛与晕眩感,他慢慢用手撑起身子,环顾四周。
墨白就坐在离他的病床不远的地方,他看到李振醒来,便站起了身子,犹豫着踱了两下步子,并没有走过来。
李振将背靠在紧贴着床的墙壁上,摇晃了一下脑袋,将轻微的呕吐感甩出身子。
他还有些不舒服,无力地坐在床上,冲墨白小幅度地招了招手。
墨白抬头望了李振一眼,咬了咬嘴唇,缓缓走近李振。
他站在李振的床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李振伸出手,收在墨白的手腕上,用劲一拉,墨白微微抖了下肩膀,便顺从地在床沿上坐下。
伸出手环在墨白的腰上,李振收紧手臂,将这个瘦弱的男孩抱在自己的怀里,让他贴在自己的心口。
那时候的墨白,让他感到很心疼,难以抑制的,止不住的痛意,让他一遍遍地收缩着怀抱的范围,他巴不得墨白变得小小的,能够让他放在掌心,把他藏在心口,小心地呵护着,保护他不受一切伤害,让所有的噩梦都远离他。
他想要看到他快快乐乐地在他的身边成长,不用忧虑什么,只要尽情欢笑着,牵着他的手,就足够了。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如果可以回到从前,他会在一开始,便将他好好珍惜着,他会给他所有的宠爱,所有的疼爱。
他不会让他受伤,不会让他陷入恐惧中无法自拔。不会让梦魇困住他的身心,让痛苦占据他的整个灵魂。
他不会,让他笑得如此虚假飘渺,不会,让他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墨白的发扫过李振的下巴,让他感到心头微痒,他低下头,抬起墨白的脸,小心地亲吻着令他怦然心动的每一个细节。
夕阳的光芒,透过窗户,笼罩着相拥的两个人,让人感到格外的温馨美好。
温存完,墨白趴在李振的胸膛上,懒懒地不想动,任男人修长的手指卷过他的头发,把玩着每一根顺滑的发丝。
李振温柔地看着男孩,时不时地落下一个吻来。
他问墨白,“刚刚做了什么梦?”
墨白的眉头蹙起,感觉到男人手指轻轻拂过紧皱的眉宇。他放松自己,感受抱着他的怀抱的温度,默然许久,才轻声回答,“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