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不识丁 上——酥油饼
酥油饼  发于:2012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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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持续不长,顾射很快走开去。

陶墨呆呆地跟了好长一段路,直到顾射一位师兄看不过眼,转头问道:“大人有何指教?”他才恍然觉醒,尴尬地走回主桌。

此后,他心神一直恍惚,眼睛时不时瞄向顾射所在方向,连老陶叮嘱他要离开之事也忘记了。

卢镇学与众人吃了会儿酒,便揭晓今日的目的,道:“吃酒需助兴,不如我们请陶大人作诗一首,为这寒冬添加些光彩。”

众人齐喝。

陶墨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不会。”

卢镇学道:“大人何必客气。谁都知道谈阳县历位县官都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大人既能来我谈阳县,想必在诗词上也颇有造诣。”

陶墨低声道:“我真的不会。”

“大人莫不是看不起我这小小的梅花宴?”卢镇学脸色冷下来。

陶墨再迟钝,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但他也只能一个劲儿地重复道:“我真不会作诗。我,我其实不识字。”

“噗。”

不知是谁带头喷笑,让其他人都跟着笑出声来。

“还请大人见谅。”卢镇学脸色一缓,却难掩眼中讥嘲之意,“是我苛求了。”

“哈哈……”终于有人忍不住大笑出声。

陶墨如坐针毡,身体僵硬得好像石头,头也不敢回,只盯着面前的饭碗,心中不断惴惴地揣测着顾射此刻的表情,或许,也与这些人一般大笑不止吧?

他越想越难受,正好卢镇学与其他人说话,他转身便溜。快得让卢镇学想叫的机会都没有。

等冲出卢府,陶墨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身体软软地靠在门边上。

门外停着一辆十分漂亮的马车,正好将县衙的轿子挡住,谁都没注意自家大人已经出来了。

陶墨歇了片刻,总算缓过神来,正要离开,就听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从里面出来,转头一看,却是顾射。

07.新官上任(七)

刚刚舒缓下来的心瞬间又纠了起来。

陶墨呆呆地看着他,眼见距离由远至近,又要由近至远,忍不住唤道:“顾,公子!”

顾射似乎这才注意旁边有个人,懒懒地转过头来。

被那清冷的目光一扫,陶墨浑身一激灵,脱口道:“不吃了?”

“你怎么说话的?”从陶墨出来就一直关注他的顾小甲忍不住跳下马车,瞪着他。

陶墨一愣,随即觉察到适才之语有揶揄顾射专程来吃饭之嫌,面色愧红,道:“我并非此意。”

“笨蛋。”顾小甲打开车门,“公子,我们回去吧。”

顾射正要上车,就听陶墨又叫了一声,“顾公子。”

顾小甲瞪着他,“鬼叫什么?”

陶墨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只是想多看顾射几眼,不想他这么早离去罢了,至于找什么借口倒没想好。

顾射终于转过身正眼看他,“你想求我帮忙?”

陶墨怔了怔,不知他何出此言,但也算歪打正着,正中下怀,便道:“是是是,的确有事相求。”

“小忙还是大忙?”顾小甲突然将话题截过来。

顾射也没有反对。

陶墨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什么忙,只好道:“有大有小。”

顾小甲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

陶墨脑子也不知怎的邪光一闪,答了句,“人有三急。”

“……”顾小甲败了。

顾射道:“明日来我府外候着吧。”

陶墨也不觉得他言行猖狂,喜滋滋地看着他们上车,扬长而去。

县衙的轿夫在陶墨开口之后便发现他出了门,此时迎上来抬他回府。

在回县衙的路上,陶墨一直在思忖如何对老陶提及此事。想到老陶的反应,他心中便一凉。但想到明日又能见到顾射,他心中又一暖。

如此凉凉暖暖,暖暖凉凉地回到县衙。

郝果子突然从里面冲出来,差点撞到他身上,神情煞是激动,“少爷,不得了了,有人递状子了!”

递状子?

陶墨有些恍惚,半晌才回神,结巴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郝果子道:“我也不知。少爷不如去问问老陶。”

陶墨不敢怠慢,赶紧进了内堂。

老陶正在算账,看到他进来,便道:“状纸在桌上。”

陶墨尴尬地站在原地,“你知我不识字。”

郝果子一蹦蹦到桌前,拿起状子开始念:“民妇不识得氏……”

“不识得氏?”陶墨茫然。

郝果子羞赧道:“那个字不识得。”

老陶从账本抬头道:“是廖氏状告他的儿子不孝。”

郝果子道:“想不到竟有母亲告儿子的,真是千古奇闻。”

老陶道:“在谈阳县,鸡毛蒜皮之事都可对薄公堂,倒也不奇。”

陶墨道:“廖氏之子怎么个不孝法?”

老陶道:“不顺其母。”

陶墨道:“如何不顺?”

老陶道:“言语冲撞。”

陶墨一怔,许久才叹气道:“其实能够冲撞,也是件福事。”

老陶道:“若是能冲撞之时不冲撞,事事孝顺,岂非更是件福事?”

陶墨心中有愧,默默不语。

郝果子叫道:“对了。少爷,今日在卢府可吃到什么好吃的不曾?”

陶墨想起卢府种种,越加抬不起头来,“没什么可吃的。”那种情况下,他哪里还记得吃了什么。

郝果子道:“没想到卢府也不如何。”

老陶何等精明,看陶墨表情便知事情有异,问道:“发生何事?”

“倒也没什么。”陶墨对上他了然的目光,想到那事早晚会传出来,只好交代道,“卢公子让我作诗,我说了我不识字。”

郝果子奇道:“那卢公子好端端地为何要你作诗?”

老陶道:“我早知那个卢镇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罢,反正这事早晚会被人知道,早知道晚知道也无什区别。”

话虽如此,他却不想在顾射面前丢人。

陶墨想想,自己每次遇到顾射,都不怎么体面。第一次被无视,第二次遇到“弱水三千”,第三次……好在第四次不远了。想及此,他灵机一动道:“廖氏案乃是我接手的第一桩案件,不能等闲视之。若是能请教高人就好了。”

老陶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少爷所思所虑,真是我所想。”

陶墨脸上一喜,却听老陶道:“你今晚便去一趟金师爷的家,请他务必明日到堂。”

陶墨道:“只是金师爷?”

老陶道:“这样的小案,每月不知凡几,若非这个廖氏在谈阳县还算有些头面,少爷根本不必升堂。”

陶墨一脸落寞。

“难道少爷另有高见?”老陶狐疑地看着他。

陶墨怕被他看出端倪,连忙找了个借口遁了。

等他走回房,拉过跟着进来的郝果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郝果子吃惊地看着他,“少爷,你好歹也是个七品县官,为何反倒去他府外等候?”

陶墨倒不觉得有何不妥,“他如此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照做便是。记得语气定然有诚恳。”

郝果子不甘不愿地点点头,“只是明日少爷升堂,我就看不到了。”

“这种机会以后多得是。”陶墨说着,心里也是惴惴。他是生手,又胸无点墨,我朝律法也只是听老陶念过一次,到时能记得几成也不知道。

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夜,他与老陶一同去了金师爷家。出乎两人意料,金师爷对于提前上任竟是毫不推辞。

陶墨看着金师爷饱受岁月摧残的面孔,心中终于有了些许底气。

新来的县老爷要升堂。这是大事。

在这风调雨顺的谈阳县,百姓压根不关心税赋,反正几年都不曾变过。他们评价县官是否高明,看的就是他如何审案。要在这讼师云集的谈阳县站稳脚跟,审不了案可不行。

陶墨坐在公堂上,看着堂役站成两排,廖氏和其子王鹏程跪在堂下,两个讼师一左一右地站在公堂两旁,他的头便忍不住疼起来。

幸好,他侧头,金师爷总是自己一边的。

“大人?”金师爷见陶墨一言不发,只是睁大双眼直盯盯地望着自己,不免心中发毛。

这“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的风波还未平息,他就想来个再挂个“公堂之上,眉来眼去”的罪名不成?想到这里,他也不顾侧目不侧目了,微微提高嗓音道:“大人!”

陶墨一震,立马回头。

一左一右两位讼师正看好戏似的看着他。

他手慢慢地朝惊堂木摸去。

方方正正又实心的木头总算让他的心稳了稳。

正当众人都等他大拍惊堂木的时候,他温温柔柔地来一句,“谁先来说说吧。”

两位讼师对视一眼。

都是好几年的交情,对对方各种套路了若指掌。

王鹏程的讼师挑挑眉,示意对方先开口。

廖氏的讼师也不客气,朝陶墨一抱拳道:“大人以为,何者为孝呢?”

陶墨叹了口气道:“这个字我没做到,莫要问我。”

“……”

廖氏讼师怎么都想不到他居然就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孝,呆了呆,才道:“那么大人又是如何的不孝呢?”

陶墨眼神更加落寞,“此事说来话长,当初……”

金师爷终于知道为何老陶非要自己提前上任,因为这位新东家着实不靠谱。

“咳咳。”他出声打断,引得众人一致白眼。

陶墨回过神,脸色微红道:“先说你们的吧。”

廖氏讼师道:“孝者,善事父母也。不孝者,王氏鹏程也。”

08.新官上任(八)

“姜讼师何出此言!”王鹏程的讼师立马跳出来道,“王母守寡十余载,王鹏程身为其子,可曾短缺过衣食?”

“善事父母只是衣食无缺吗?”廖氏讼师道,“我闻王鹏程平素养鸟,也不曾短缺过什么。难道父母孝顺之道竟与此类禽兽无异?”

王鹏程的讼师叫道:“衣食无缺只是其中一项,善事父母自然不止如此。”

廖氏讼师拱手道:“愿闻其详。”

王鹏程的讼师似觉察自己过于激动,落了下乘,很快调整心情,道:“何以为孝?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众所皆知,王鹏程子承父业,经营布庄井井有条,已有十余载,在谈阳县薄有声名。是孝非孝,众人皆可以为证。’”

廖氏讼师道:“孝乃是善事父母。王鹏程无改于孝道,只针对于其父。对于母亲之孝,又在何处?”

王鹏程的讼师道:“你口口声声声称不孝,且问王鹏程又不孝在何处?”

陶墨浑浑噩噩地听了这么久,终于听到重点,不由精神一振。

“忤逆!”廖氏讼师冷冷地吐出二字。

王鹏程有些跪不住了,悄悄望了廖氏一眼。

廖氏似乎也有点不安,又偷偷看了自己请的讼师一眼。

讼师正在观察对手的反应。

而对手……

则是在看新来的县太爷。

陶墨手捏着惊堂木,慢慢移到胸前。

此时,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连从头到尾都像在看戏的金师爷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

究竟敲不敲啊?

他们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只抓着惊堂木的手。

“究竟如何忤逆?”陶墨摸着惊堂木,问道。

众人看他没有敲的意思,都收回目光,心底不知怎地,竟有些失望。

廖氏讼师回神道:“‘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王鹏程鳏居多年,不思续弦,为王家留后,更屡次因此事顶撞其母。礼记有云: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可见善事父母的善事并不仅仅奉养,且要顺从父母之意,莫让他们晚年忧心,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王鹏程面有愧色。

王鹏程的讼师正要说话,就听陶墨心有戚戚焉地颔首道:“能从母之言,是幸事。”

几人也不知他因何感触。廖氏讼师见状对己有利,便道:“既是如此,请大人判王鹏程输。”

“判他输?”

王鹏程的讼师急道:“不可不可。我还有未尽之言。”

“你莫要多说了。”陶墨摆摆手道,“我虽然听不太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我也知,忤逆父母不对,无后继嗣更不对。所以本官决定……”

廖氏讼师一脸喜色。

“判王鹏程杖责三十!”陶墨道。

“……”

举堂肃静。

莫说廖氏和王鹏程愣住了,连两个讼师也愣住了。这种案子与其说是告对方,倒不如说是争个对错。按往例,这种案子即便输了,也不过罚些银钱,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里的,是个县官审案的辛苦钱。在谈阳县这种讼师云集,视公堂为后院的地方,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公堂是常事,从来不曾听说要打人的。

金师爷总算反应过来,见陶墨傻乎乎地看着堂上,似乎在等人行刑,连忙干咳一声道:“红头签。”他既为师爷,自然会尽师爷的本分,只是其他事却不是他这个“弱水三千中的一瓢”所愿意顾虑的了。

陶墨慌兮兮地抓过一根红头签丢下去。

堂役喜滋滋地上前,将王鹏程按倒,举起木杖就往下打。

这可是油水啊。

只要打得不重,挨打的倒霉鬼就会知道堂役手下留情,事后一定会送上感谢银。这也是惯例。堂役们可没想到新官刚上任就送上这样一笔好处,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过年。

这个王鹏程在谈阳县也算有头有脸有名气,油水不少,不拿白不拿。

王鹏程前两下挨得有些发懵,到第三下才吃痛地叫起来。

廖氏一看,泪珠子就啪啪地掉下来,一口一个心肝,但见那些堂役不住手,只好跪求陶墨,嚎啕道:“妇人见识短浅,大人莫与我计较。放了我儿吧!我今后再也不敢告状啦!”

陶墨哪里受得住她的眼泪,连忙摆手道:“莫打了莫打了。”

堂役意犹未尽地住手。

廖氏惨叫一声,扑到王鹏程身上。

王鹏程本来被打得小痛,但被她这样一扑,身上伤口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双眼一翻白,几乎要昏死过去。

还是两位讼师将廖氏请开,才让他喘上气来。

陶墨对王鹏程道:“你看,你母亲多么疼爱你。”

王鹏程翻了个白眼。

两个讼师面面相觑,打成默契,都拱手道:“还请大人速速审结此案。”

陶墨看向金师爷。

金师爷毕竟是老手,写下案词让讼师过目。

讼师一看,都是称赞他们母子情深的恭维,都很满意。

于是,此案就在一顿棍棒下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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