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们在说迎娶兄嫂一事。姬颜慢慢抬起头。他知道自己应该闭嘴,却不知为何,脑子里一直浮现出帝王被那汉族臣民大声唾骂的景象……
“王上……”姬颜突然开口,惹得贺拔昫有些惊讶地低头看他。姬颜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他竟无礼地打断了王上说话!
“怎么了?”贺拔昫温柔地问。
姬颜脑子里一团混乱,却只有劝阻的念头清晰,索性直起身子,不管不顾地开口:“关于迎娶兄嫂一事,王上请三思!”
贺拔昫显得更加惊讶了,这可是姬颜第一次不顾场合地向他进谏……他顿了一下,便扬手将那内侍官和屋里所有的宫人遣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贺拔昫托起姬颜的脸,关切地问,“怎么突然这么冒失?”
姬颜急急道:“王上,本国毕竟以汉民为多,迎娶兄嫂一事有违汉人伦理纲常,倘一意孤行,恐难平众怨!”
贺拔昫听了,竟就这样沉默下来,望着姬颜的脸久久不语。姬颜忐忑地望着他,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
好一会儿,帝王终于慢慢开口:“颜儿,你很在意你们汉人那套莫名其妙的‘礼义廉耻’,是吗?”
姬颜愣住了,犹疑着开口:“微臣是说……汉民……”
“我问的是你,”贺拔昫打断他,“颜儿,你如实答我,你很在意汉人的‘伦理纲常’,是吗?”
姬颜不明所以,却仍然听话地认真想了想,小声回答:“……微臣虽也为此所苦,但毕竟从小耳濡目染,尤其家父最重人伦观念……所以,王上所不齿的‘礼义廉耻’,却是臣根深蒂固的观念了……”
“所以,本王要用迎娶的方式照顾兄嫂,让你难过了,是吗?”贺拔昫继续问。
“微臣不……”
贺拔昫拉起姬颜,逼他望着自己的眼睛:“不要说不敢,我要你的实话,我要迎娶兄嫂,让你难过了,是吗?”
姬颜有些茫然,愣了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急忙说:“微臣正是感同身受,才会想到汉民的反应……”
贺拔昫笑了。
“既然你不高兴,我就不娶了。”
姬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显得十分茫然。
贺拔昫的笑意更深了:“这可是你第一次不是为了你的民族,而是为了我进谏呢!虽然我有的是法子让他们闭嘴,但既然你不喜欢,我就不娶了。”
他把姬颜抱在腿上,亲昵地用下巴顶着他的肩膀,继续说:“这次是我考虑欠周,你毕竟是汉人,违反你们人伦观念的事定是让你难受了……我从出生就是王长子,后来要当上君主,险些要忘了‘让步’两字怎么写了!原来,为了心上人让步,是这么令人愉快的事呢!明日上朝我就昭告群臣,照顾兄嫂还是改用其它的法子吧!”
“王上……”姬颜痴痴地望着帝王,移不开目光。
贺拔昫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又说:“不说这个了……你父亲对你并不好,是吗?”
姬颜惊讶地望着他。
“因为你每次见过父亲之后,脸色都不大好看,刚才也是!”贺拔昫说着,竟亲自走到桌边斟了一杯热茶,又接着说,“我父王对我也不好,他多年沉迷于酒色,对我们不闻不问,母妃又很早就患了那样的病……别人道我是王子,是储君,却不知我也是孤苦伶仃的!这一点,倒和自幼丧母的你有些相似呢!”
他把那杯茶递到姬颜手里,望着他道:“怪不得你的性子跟我这么像,这难道不是你们汉人说的——‘惺惺相惜’?”
姬颜几乎虔诚地望着手中的杯子,不能言语。
贺拔昫看着他,心里一片柔软,索性接过茶杯小心地喂他喝下去,见他又红了眼眶,便笑道:“傻孩子……”
姬颜许久才开口,像是赧然于自己的失控,躲闪着说:“微臣怎能与王上相比……王上的母妃虽有微恙但毕竟仍在世……”
贺拔昫点点头:“确实,母妃对我来说仍是个慰藉……这些年来,我一有心事就跑去对着她倾诉,明知她听不懂,却仍忍不住什么都要对她说……说起来,她倒每次都能给我个告诫呢!”
“是什么?”姬颜忘了羞赧,好奇地问。
“每次我不管跟她说什么,她总是虎着脸朝我吼:‘不要相信任何人!’”
贺拔昫故意把脸拉长,装出很凶的样子,姬颜被逗得扑哧一笑,脸色总算恢复如常。帝王拉着他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突然说:
“不如,我带你去见母妃吧!”
第14章
太妃并没有姬颜想象的那么歇斯底里。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有人靠近也不抬头。贺拔昫拉着姬颜走到她面前,行了礼说:
“母亲,这就是颜儿。”
太妃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但风韵犹存的脸,竟望着姬颜露出了笑容。
“哦,颜儿。”
姬颜惊讶地转头看帝王,贺拔昫微笑回答:“母妃知道你。我跟她说,你是她的儿媳妇。”
姬颜羞得面红耳赤,被贺拔昫推上前,跌跌撞撞地跪到太妃席侧。
“这孩子长得真好。”太妃捧起姬颜的脸,温柔道,而后又突然虎着脸说,“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
姬颜只觉得捧着自己的手温暖极了,是自小缺少温情的自己从未感受过的温度,于是不由地点点头应道:“姬颜记住了。”
太妃温柔地笑了,拍拍他的头说:“真是个好孩子。”
贺拔昫坐到太妃另一侧,关切地问:
“母妃近来身体可安好?”
太妃点点头,说:“只是他们常要抱走旸儿,害我不得安睡。”
姬颜愣住,贺拔昫解释道:“母妃生下旸儿不久生的病,到现在总还以为旸儿在襁褓之中。对真正的旸儿反倒不理不睬的。”
见姬颜了解地点点头,贺拔昫又转向太妃:“不如儿臣替母妃按按头,让母妃好睡些吧!”
太妃于答应了,乖乖地坐好。
按了没两下,太妃突然说:“睡不好,腿也疼。”
贺拔昫了解地笑,对姬颜说:“母妃初发病时,性子很烈,月子也没做好,落下个腿痛的毛病。”说着,正要唤宫女来替母妃捶腿,却被姬颜拦住。
“太妃娘娘,若不嫌弃,让微臣给您捶腿吧。”姬颜仰头轻声问。
太妃很自然地点头,伸直两腿让他捶。贺拔昫笑道:“看来母妃真的很喜欢你,她很少对人这么不防备的。”
姬颜望着太妃,有些痴迷地请求:“王上,微臣可以常来探望太妃娘娘吗?”
“有何不可?媳妇还有不能见公婆的道理?”贺拔昫打趣道。
姬颜又红着脸低下头去,嘴角却噙上了一丝微笑。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静静地替太妃按摩捶腿,竟有一种奇妙的气氛在屋内蔓延开,以至于两人都不忍说话,来打扰这一室的宁静了。
第二日早朝,帝王便宣布推翻迎娶兄嫂一事,用的是体恤汉民伦理观念的理由,朝野上下皆赞其英明。姬颜松了口气,没想很快接到父亲的传书——要他立即回府一趟。
姬颜过了晌回到府里,被告知父亲在书房等他。走进书房时,冷不防被迎面上前的父亲狠狠扇了一巴掌,一个踉跄,险些撞在椅子上。
“父亲?!”姬颜被打蒙了,捂着渗血的嘴角勉强站直。
姬政怒发冲冠,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指着他大骂:
“你这逆子,竟敢不顾我反复叮嘱,擅自阻止王上迎娶一事?!”
姬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父亲已经知道王上放弃迎娶的缘由……想来是有内应向他禀报。姬颜无话可说,只得垂下头,任由父亲发泄怒火。
只是那姬政在气头上,骂得越来越难听:“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怕王的名誉受损?还是跟个寡妇争风吃醋?!我白养了你这么大,竟甘于臣服于个男人身下,弃民族前程不顾不说,连身为男儿的自尊也不要了吗?!”
姬颜咬着嘴唇,仍不言语。姬政越看越气,吼道:“难道你竟被他迷住,对我族倒戈相向了?!难道你甘心成为民族的叛徒,成为一个遗臭万年的变态?!”
姬颜的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不知为何浮现出那天地图上那条红红的线……他突然哑着嗓子回道:
“孩儿早已是变态了……”
“你说什么?!”姬政怒问。
姬颜抬起头,面色阴暗——
“孩儿早已是变态了……在被您送进宫去以色事君的时候,就早已成为一个变态——一个不男不女,没有男人的玩弄就不能人道的变态!”
姬政的脸色一白,竟忘了言语。
姬颜情绪激动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这样的变态……父亲显然是不齿的……所以姬颜求父亲,若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请亲手了结儿子,以免父亲受姬颜拖累……也好让姬颜还了多年养育之恩……”
姬政受震于姬颜的话,终于安静下来,眯起眼睛望着姬颜,半晌突然转身走向书桌,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掷到姬颜面前。
姬颜低头一看,竟是自己从小带在身上的那把匕首!
姬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想继续当个变态容易……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你择时把王杀了,名誉自然得到恢复,你仍是汉民的英雄!”
姬颜愣愣地望着那把刀,颤声问:“父亲为何说……时机已经成熟?您已有了胜利的把握?”
姬政不理他的话,又呵斥道:
“怎么不拿?莫非你早已不忍杀他?”
姬颜抿紧嘴唇,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小心翼翼地收好地上的匕首,朝父亲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便起身告辞了。
第15章
见姬颜走远,姬政绷着的面孔松懈下来,叹了口气唤到:“王爷出来吧!”
少顷,脚步声响起,贺拔旸从屏风后闪出,直截了当地说:“看来姬颜真的爱上贺拔昫了。”
姬政皱着眉点头,沉声道:“我从小向他灌输礼义廉耻,就是怕他遗传他那变态父亲的怪癖,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死性不改!”
小王爷冷笑两声:“反正您也没指望他能真的杀了贺拔昫,送他进宫,不过是想让他们兄弟相奸,落得身败名裂罢了,不是吗?”
姬政摆摆手,认真道:“我本来打算利用他肃清整个士大夫队伍,再在他杀了王之后,以一个大义灭亲的父亲身份将他处死,这样我们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轻轻松松实行和平演变……我是个文官,你也没多少带兵的经验,用和平的手段改朝换代,名垂千古,岂不乐哉?”
贺拔旸笑道:“这确实是个妙招,只不过最重要的那颗棋子有些脱离掌控了。”
姬政点头:“他确实也替我们做了不少事,要不是他,现在内廷议事总还没有汉臣的份,我们的计划也没那么顺利了。我只是没想到,在我那样的灌输和严苛之下,他还能对王动情!现在看来,要实施撤退计划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姬政说着走到书橱旁,拿出仍放在书里的那张地图,回到桌旁反复地看,边看边问:
“宇文将军那边怎么样了?”
“匈奴那里已经疏通得差不多了,还有最后几个边防将军要收服,所以目前最好还是静观其变。……至于姬颜,万一他真狠得下心来有所动作,却又无法得逞怎办?”
姬政嗤之以鼻:“哼,不过是个鲜卑人的贱坯子,胆小如鼠唯唯诺诺,能有那种胆识才怪。若他真有所动作,东窗事发,索性全推给他,不过提早实施计划而已,倒省得我们找理由害他。至于剩下的几个边防将军,真到了边疆再去收服不迟。”
贺拔旸皱皱眉,不太赞同却也没有反驳,不久起身道:“我先回宫了,过几日就要离京,就不再冒险过来了。您多保重……父亲。”
说着,贺拔旸不顾阻拦,向姬政行了跪拜礼才转身离去。
屋外的窗沿下,姬颜浑身颤抖着瘫倒在地,拼命捂住自己不受控制地要发出哽咽的嘴……
贺拔旸回宫后,从内侍处得知帝王在东暖阁等他,便直接去了。到了才知道,北方部落进贡了些美酒,贺拔昫叫他一起品尝。两人坐下吃酒聊天,过了一炷香光景,有内侍上禀帝王,说申公子回宫后直接去了太妃的偏殿,错过了等在寝宫的内侍,尚未得知王上传他来东暖阁一事。
“既如此,不必叫他过来了,让他陪陪母妃吧,”贺拔昫微笑道,“这些酒每样给他留些就是。”
那内侍便行礼退出暖阁,却被跟出来的旸王拦住:
“你说姬颜刚刚回宫?”
内侍行礼道:“回王爷,申公子才刚回宫,说是从左丞府上回来的。”
贺拔旸眉头紧紧皱起,想了想说:“你进去禀告王兄,说我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说完,急匆匆地离开了暖阁。
再说那姬颜,自离开左丞府就失魂落魄,回宫后侍从问他要往哪儿去,问了几遍才听到,恍恍惚惚地竟说了偏殿两字,于是主仆一行往偏殿去了。
在父亲的书房里时,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完成了父亲的命令后就自裁,以还王上恩情。若不是润儿在侧门拦住他,告诉他旸王也在书房里,让他务必折回去一趟,他恐怕已经在准备实施计划了。然而现在……
终于见到了太妃,姬颜的强忍在一瞬间崩溃,匆匆忙忙地屏退了左右,一头扑到那个愣愣望着他的女人怀中——
“……太妃娘娘……”
好在太妃对姬颜毫不设防,只是轻轻地抚摸他的发顶,问:“颜儿这是怎么了?”
姬颜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也知道太妃未必听懂,索性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宁愿……今天什么都没有听到……我所信仰的,我所坚持的,仿佛在一瞬间全部崩塌了……一切都那么可笑……
“我究竟是汉族的英雄,还是鲜卑族的叛徒……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我的亲情、爱情,我的忠诚……全部都是错的,错得离谱……
“我所钟爱的那个人竟然是我的哥哥……以后让我如何面对他……让我如何自处……我应该告诉他……可我要如何开口……太妃娘娘……我该怎么办……”
姬颜伏在太妃膝头,哭得筋疲力尽,声音渐渐地低下去了。太妃则始终轻抚着他的发顶,像个……真正的母亲。
“颜儿,不要相信任何人。”太妃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