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拔昫眯起眼睛,姬颜知道那是他强忍住激烈的情绪:“那他为什么要对太妃下手?她是个疯子对你们毫无威胁不是吗?!”
姬颜低头答道:“我既已倒戈相向,他们杀害太妃娘娘嫁祸于我,我遍必死无疑了。他们是想用王上的手,除掉一个叛徒。”
“……所以,很可能根本就是贺拔旸杀了自己的母亲?!”贺拔昫咬牙切齿道。
姬颜这次如实答道:“微臣不知。但父亲人在宫外,想来还是旸王方便下手些。至少也是有他做里应,不然不会这么顺利。”
听了这话,贺拔昫脱了力般倒在椅子上,痛苦地吼道:“我竟没想到,自己的弟弟心狠手辣到连亲生母亲也下得了手!”
他低下头,望着姬颜恨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父亲的那些伎俩吗?我对你百依百顺,是因为喜欢你,也因为你说的也恰好是我所想!这个国家汉人众多,若不实行鲜汗平等如何久治?我之所以一再让步,全是因为我相信只要我的弟弟不会背叛我,别人就不会有力量反抗我!”
说到这里,他绝望地闭起眼睛,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是没有怀疑过……然而我却选择相信,相信我的弟弟,相信我唯一的亲情!却没想到……却没想到我所坚持的这一切,竟是那么可笑!我的亲生弟弟,不仅举兵反对我,竟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放过!”
姬颜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原来他们俩都是被所谓的“亲情”所害,都是棋差一招,错信了不该信的人……
“王上……”姬颜扯住帝王的衣角哀求,“王上请一定按姬颜所说派兵,千万不要中了他们的圈套……”
帝王低头望向他,声音嘶哑:“颜儿,早上你说你曾经是帮凶,那么现在呢?”
姬颜的眼泪终于流出:“现在,臣从里到外,都是王上的人……”
贺拔昫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是什么,让你对自己的父亲倒戈相向?”
姬颜缓缓开口,声音真挚——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
“……是,爱情……”
第19章
天边微亮时,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年轻的帝王屏退左右,独自静坐于案前。耳边反复响起的,是方才在大理寺中那少年美妙的声音——
“爱情……”
为着这两字,贺拔昫觉得要他付出任何代价也值了。刚才离开大理寺时,他已经吩咐少卿,因为姬颜业已招认,不得再对他用刑,还以防止犯人死亡为由给他请了太医,他应该安全了。那么,至于两位叛军的主力——
贺拔昫拍手召唤内侍进来:“拟诏,兵分两路全力追捕贺拔旸及姬政叛军,以荆州方向为主,西北匈奴方向为辅。如有异数,及时回报!”
那内侍应承了正要退下,却被帝王扬手拦住:“传旨下去,将前些日子竣工的宇文将军府公布于众,令其老家宗族亲戚即日迁入——是时候让这些边防将士表表忠心了!”
帝王的亲弟举兵叛逃一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汉族的百姓们一边担心不知会不会打仗,一边偷偷猜测着汉族是否有机会卷土重来。近几日又听说帝王原来早已收服了边防各部将,最近又让他们的亲眷们欢欢喜喜地搬进大宅子,多加照顾。远在边关的将领们感动得无以复加,还举行了针对叛军的誓师大会云云。总之,这仗看来是打不起来了,百姓们终于放了心。
在太医的精心治疗下,姬颜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每日还能从这个素日相熟的太医处得到些追捕叛军的最新进展。他得知了帝王并非毫无准备,得知了叛军的诡计不会轻易得逞,得知虽然贺拔旸因边军倒戈而轻易地被帝王找到……这些都让他松了口气。这一日,当他得到姬政已被活捉抵京的消息时,他立即恳请太医为他传话,务必让他见王上一面。那太医被他求得无奈,只得答应会向有些交情的景公公传话。于是不出半日,帝王就避开了众人,悄悄地出现在大理寺的牢房里。
“王上,请准许微臣见……家父最后一面!”姬颜乞求道。
贺拔昫几乎贪婪地望着这多日不见的少年,见他气色稍好,身上的伤也淡了许多,才放心地开口:“是因为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吗?”
姬颜点头应承。帝王点了点头,说:“只是,你父亲是必死无疑的。”
姬颜俯首道:“家父叛国大逆不道,理当处死,姬颜只希望……”
“自然,我让你见他一面就是了,只要你不会因此更痛苦就好……”贺拔昫说着,竟拉起姬颜,轻轻地搂在怀里。
“颜儿,我可能要将你处以流刑——我一定保你周全,等百姓们渐渐淡忘了,我再悄悄把你召回……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知道吗?”
原来,王上连这个都打算好了……姬颜心里一片温暖,不由自主地点头。
“我又要让你受苦了……可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贺拔昫抱紧姬颜,脸贴上他的脸颊,心痛道,“等你回来,我们就可以,可以……好好地,过一辈子……”
纵使知道这个愿望太难实现,这个时候,姬颜却什么都不愿去想——他放松自己贴近帝王的怀中,尽情感受那令他安心的熟悉气味。
只要他的王还愿意跟他“一辈子”,就够了……
当日,在大理寺的另一座牢室中,姬颜见到了他那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父亲”。他的到来让这个目光已经呆滞无神的男人猛然一震——
“你果然还没死!果然,还是,血浓于水吗?”姬政仰天长叹。
“不,”姬颜否认道,“我还没有告诉他。”
“没有?”姬政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那么,同样是内奸,御书房的内侍被活活打死,你却安然无恙?”
是的,那个御书房的内侍被扔到牢房的第二天就咽了气,姬颜知道若不是王上的特备关照,他的下场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我来是要谈个交易。”姬颜直截了当地说。他无法忍受自己看到“父亲”的憔悴竟会心痛,打算尽快结束这场会面。
“交易?!”姬政不屑地说,“我和你还有什么交易可谈?我听说贺拔昫已经发现旸儿的行踪,我们难道不是必死无疑?”
“我可以劝王上放旸王一命。”姬颜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姬政的目光一亮,“你会这么好心?!”
“我是说真的,”姬颜郑重地说道,“只要你们不把真相说出来,我就求王上放他的‘亲生弟弟’一命——毕竟兄弟相残也是王上和百姓都不乐见的。”
姬政猛然醒悟,喃喃道:“真的吗?旸儿他不用死?”
紧接着,像是怕姬颜反悔似地,他竟扑通一声朝姬颜跪下,磕头道:“颜……王爷……求你放旸儿一命,他本无意谋反,是我一手教唆,所有的罪行都是我犯的……我们保证将真相带进棺材,不会让第四个人知道……求你,求你发发慈悲,放那可怜的孩子一命吧……”
姬颜捂住嘴,挡住几乎出口的哽咽——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父亲,为了自己的骨肉,可以向敌人磕头祈求……半晌,他定神允诺道:
“只要你们不说,我自然不会陷王上于不义。”他扶起姬政,甚至用手帮他拍掉腿上的尘土——
“快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还是您教我的呢……”姬颜咬咬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绪,艰难开口,“那么,就此别过了……父亲。”
姬颜说完,强迫自己平静地转身,向牢门外迈去——身后的姬政,因着“父亲”两字愣在当地,过了一会儿,竟慢慢地涌出泪来。
第20章
数日之后,贺拔旸等叛党头目终于被押回京城。消息传到边境,与贺拔旸素有勾结的匈奴军队又在蠢蠢欲动,帝王有些应接不暇,下令叛党一事速战速决,于是大理寺夜以继日地审讯,很快让叛党招了供,择了日子奏请升堂。
升堂审理那天,贺拔昫亲自监审,贺拔旸、姬政、姬颜等人犯依次被押往公堂。
姬颜因戴罪立功而被判流刑,姬政被判斩首。
姬颜百感交集地望向“父亲”,却见他深深地望了身边的贺拔旸一眼,带着明显的祈求意味……姬颜心里一惊……难道他没有说服贺拔旸?
果然,当大理寺卿宣布帝王念及手足之情将其从轻发落时,贺拔旸竟不顾官兵的阻拦,直直地站起身来,朗声道:
“不必了,我根本不是王爷。”
众人一时无法反应。帝王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姬政不顾一切地拉扯他,可是贺拔旸挺直腰杆,郑重地对他说:“父亲,请让我以一个汉人的身份死去!这是我的荣耀。”
说完,他转向帝王,大声宣布:“我是申左丞的儿子,是个汉人,真正的小王爷是他——”他指着一旁的姬颜,“他才是你弟弟!”
嘈杂四起。
姬颜瘫倒在地,殿上的帝王也大惊失色,颤声道:“此言何解?”
贺拔旸低头拉起姬政,亲切地搀扶着说:“是父亲为民族大计偷换了王子,太妃也是因为发现此事而被下药致疯——也许你们觉得这很卑鄙,但是为了汉民族的崛起,我们在所不惜!”
趁着大家都还在愣着,他转向殿外的民众,高声道:“虽然这一次汉人失败了,但我相信,以后会有更多的汉人站起来反抗!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胜利!”
这一煽动,殿外的汉民们竟也激动起来,纷纷开始声援,场面眼看着就要失控——帝王大喝一声,大理寺官员才慌忙行动,绑起姬政和贺拔旸,驱散了殿外的汉民……
“贺拔旸不顾念兄弟之情、民族气节,妖言惑众,把他和其他叛党一同拉下去,斩、立、决!”贺拔昫猛地站起身,怒吼道。
帝王的盛怒之下,即使官员们觉得再不妥,也半点不敢耽搁,立刻依言行事,将一众叛党拉了下去。只剩姬颜一人无力地伏在地上,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挡在面前,看不清他的脸。
贺拔昫缓缓走下殿堂,轻声唤道:“颜儿……”
地上的人儿完全没有反应。帝王走近他,颤抖着托起他的脸,待看清时却失声叫道:“颜儿,你怎么了?!”
鲜血从那面如土色的少年嘴角不断渗出……在目光触到帝王脸庞的那一瞬,终于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接着,整个人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颜儿!颜儿!”贺拔昫悲痛欲绝,凄厉地喊道,“快来人啊!来救救我的颜儿!!!”
得知帝王竟与自己的亲兄弟乱伦,全国上下一片哗然。汉族臣民尤其无法接受,再加上听说他们的民族英雄全体被斩杀,一时间竟有些群情激昂,流亡、情愿、起义等活动此起彼伏,朝廷众臣无不殚精竭虑,无奈帝王自监审那日起便每日守在寝宫偏殿,对其他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姬颜在第三天清晨醒来,一直陪在塌边的帝王立刻招来太医重新诊治,得到的结论仍是殚精竭虑,五脏俱伤,要静养避免刺激。贺拔昫这几天听多了这套说辞,不耐烦地遣他们去熬方子,又顺便把所有人都赶出了房门。
“你觉得怎么样?”贺拔昫伸手去摸姬颜的额头,关切地问。谁想手还没有碰到,却被姬颜受惊似的躲开,帝王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不是。
倒是姬颜先反应过来,打破这窒人的沉默:“王上守在这里,难道不曾问政吗?”想也知道,王室出了这样的事,全国上下一定乱成一团,需要王上全力以赴……
贺拔昫盯着他,声音低沉:“你病成这样,我怎么……”说着,又要伸手去拉他,被姬颜拼命躲过——
“兄弟有别,请王上自重!”姬颜急切地说。
“兄弟?!”贺拔昫几日来的隐忍终于爆发,大吼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他们的不轨之辞?贺拔旸为求汉民暴动不择手段,此事根本子虚乌有!!!”
姬颜虚弱地反驳:“可是……从前所有的不合理,所有的谜团,都因这一真相的揭穿而明了……即使王上不信,明眼人一看……”
“那你呢?”贺拔昫不顾姬颜的挣扎,拼命抓住他的胳膊,高声问,“你一定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所以才对他们倒戈相向吧?那时你为什么能无视它?”
姬颜痛苦道:“那时……王上不知,天下不知……我只求真相能石沉大海……现在既已世人皆知,我们就都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能!!!”贺拔昫几乎哭喊着,“我不能与你兄弟相称,不能让你离开我!贺拔旸已经死了不是吗?我以王爷的身份葬他!以后国境之内,谁若敢嚼半句舌头,一律杀无赦!”
姬颜急忙哀求道:“王上切勿鲁莽行事!王上……求你……”眼看着帝王要失去理智,姬颜猛地抓住胸口,没命地咳了起来。贺拔昫这才回过神,心痛地帮姬颜顺气。总算姬颜咳完,脱力地倒在帝王怀里,贺拔昫搂紧他求道:
“颜儿……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姬颜绝望地闭起眼睛,心里叹道,我的王……我们该怎么办……
第21章
在姬颜的一再坚持下,帝王终于返回朝堂,但每日只要下朝就即刻回寝宫,连内廷议事也改在寝宫侧室召开。起初有汉臣提议为姬颜正名,赐予王府择日迁入以堵汉民悠悠之口,结果那人被帝王贬官削爵,调离京城,从此再无人敢提姬颜一事。
姬颜辗转得知了此事。一日晌午,当贺拔昫接过内侍手中的药碗,亲手喂姬颜喝药时,少年仰起头,试探道:
“王上……不准备认我这个弟弟了吗?”
帝王立刻变色,严厉道:“我只有个叛族叛国的弟弟,叫贺拔旸,已经正了法!”
姬颜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挡住帝王递到他嘴边的药匙——
“既如此,请王上履行诺言,将姬颜流放边境吧……”
“你说什么?!”贺拔昫的目光沉下来,是发怒的前兆。
姬颜着了急,扯住帝王的衣袖,乞求道:“王上请三思!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当前的民怨,求王上以江山为重……”
砰!贺拔昫手里的药碗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姬颜,你就这么想离开我远走高飞?!你给我听好了,你这辈子都休想!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就是死,你也要死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