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颜慢慢抬起头,痴痴地问:“太妃娘娘,我可以叫你一声‘母亲’吗?”
见太妃只是微笑,姬颜迟疑地开口:“母……亲……”
太妃温柔地望着他,低低地应着:“旸儿。”
姬颜顿时泪如雨下。
此时的窗外,贺拔旸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里有浓浓的杀意闪过。
第16章
当晚,姬颜伺候太妃娘娘睡下才离开。娘娘虽似并未认定姬颜就是她的旸儿,却因姬颜称呼她“母亲”而感到幸福,一直到睡着嘴角都噙着笑容。
姬颜回到自己的寝殿,内侍奉上帝王吩咐留给他的美酒,他便索性斟了一杯杯地酗起酒来。不知是因为这北方的酒性子烈,还是因为太过悲伤痛苦,姬颜才喝了两壶就醉了,跌跌撞撞地坐到书桌旁,一眼瞥到前些日子新收集上来的诗篇文稿,鬼使神差的,随手抓了一篇来高吟出声——
《隔谷歌》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剑无括。
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吟过之后,姬颜愣愣地望着那首诗,半晌,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
“兄在城中弟在外……救我来……救我来……
“救我来……救我来……”
念着念着,竟觉得气血上涌,猛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兄……弟……兄弟……他与王上,原来竟是……兄弟呢……
他想到自己面对王上时的心跳不已,想到王望着他的温柔的目光——事到如今,要他们如何退回到兄弟的位置!父……姬政的手段果然够歹毒,仅仅“兄弟”两字,就可以让他,让王上,撕心裂肺、身败名裂,也许,甚至可以让整个王朝,毁于一旦。
不行!姬颜猛地站起身,决不能让王上知道这个关系!他不能让他的王为此痛彻心扉,为此臭名昭着,为此失掉整个王朝……这些痛苦,只要他一个人来承受就够了……想到这里,他扔下书稿,歪歪斜斜地走出门,向正殿赶去。
王上身边的景公公看到姬颜着实吓了一跳:
“申大人……已近子时了……”
然而见姬颜醉醺醺的样子,想到他与王上的关系,景公公又不敢真拦,只是半拦半扶地把他架了进去,暂时扶到侧室里,又遣人去正室看王上睡得如何。幸好帝王此时正起身小解,公公过去战战兢兢地秉了此事,不一会儿,披着外衫的帝王就出现在了侧室。
“怎么跑过来了?我临睡也没等到你回来,听内侍说你要伺候太妃睡下,就先睡了……难道是才回来的?”
“王上!”本已昏昏欲睡的姬颜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抬头见是贺拔昫,也不顾屋里其他人,一把扑上去抱住,倒把贺拔昫吓了一跳。
“颜儿,你怎么了?”贺拔昫接住站都站不稳的他,问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便笑道,“竟喝醉成这样?”
“臣没醉……”姬颜嘟嘟囔囔。
“好好,你没醉,”贺拔昫宠爱地说,想起他今日刚回过左丞府,于是问道,“喝得这么凶,是要借酒浇愁吗?你父亲又为难你了?”
听到父亲二字,姬颜把头埋在王上胸前,不发一言。贺拔昫以为自己猜中了,无奈地笑笑,亲自把姬颜抱回正室,叫宫女端来一碗醒酒汤喂他喝下,又让人端水来帮他擦洗一番,换了干净里衣,才让下人们都退下了。
“睡吧,小醉鬼。”贺拔昫把姬颜轻轻推到里面,自己也躺上塌,搂住他闭上眼睛。
谁知下一秒钟,嘴唇竟被一个温热的东西包裹……
贺拔昫惊讶地睁大眼睛,承受这深切的一吻。直到那个竟敢对帝王无礼的小醉鬼放开他的嘴唇,才低声问道:“今日是怎么了?这么主动?”
接着,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素来矜持害羞的孩子颤着手解他的衣带,伸着脖子去吻他喉结……
贺拔昫一个翻身压到姬颜身上,哑着嗓子说:“小狐狸,这可是你自找的,一会儿可别求饶!”
姬颜顺从地仰起颈子,方便帝王的舔吻,两手急急忙忙地拉扯自己的衣衫……
高潮来临,姬颜紧抓着帝王宽阔的脊背,因极痛的欢愉而颤抖……
我的王,请宽恕我的任性……我只想,与你共度这最后的一夜!
过了今夜,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除了,“兄弟”两字……
第二日清晨,严谨的作息时间让贺拔昫早早醒来,转头看到身边缩成一团睡得正香的姬颜,无声地笑了。帝王温柔地为他拉拢锦被,轻轻拉开他紧搂住自己的手臂,慢慢起身,正欲穿衣离开,却见房门猛地被人撞开——
景公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贺拔昫皱起眉正要训斥他的莽撞,却见他迅速地拜倒在地,大声疾呼:
“请王上恕罪……太妃娘娘她……”
“母妃怎么了?”贺拔昫惊了一跳,立刻问道。
“太妃娘娘她……没了……”
“……你说什么?!”贺拔昫瞪大眼睛,一把揪起景公公,“给本王说清楚!”
景公公大惊失色,小声回道:“回王上,太妃娘娘……昨个儿夜里被人刺杀了……”
贺拔昫一个踉跄,回过神来就要踢开他往偏殿赶,景公公却拦住他,两手奉上一样东西——
“王上……这是在太妃娘娘身边发现的……”
贺拔昫定睛一看,竟是一把沾血的匕首——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刺眼的汉字——
“颜”。
帝王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半晌才缓缓回头,见姬颜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半张着嘴茫然地望着他,同样地,脸色惨白。
第17章
屋里静了片刻,最先打破这骇人沉默的是贺拔昫。
“把东西收着,先去偏殿!”贺拔昫声音喑哑,转身就往门外迈,景公公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跟上,问道:“您看……申大人怎么处置?”
贺拔昫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说:“叫人带过去吧!”
偏殿里,太妃已经被安置在床榻上,擦干净了身子,换了干净衣服。贺拔昫走进门,便有大理寺卿上前报告详情:
“太妃娘娘是身重四刀而归天的,都刺在要害处,凶器就是景公公拿走的那把匕首。看娘娘的身体情况,大概是在昨夜亥时前后遇刺的。”
帝王缓缓走到她身边,替她合上不能瞑目的眼睑,在塌边静坐了一会儿,任泪水恣意地浸湿了胸前的衣襟。极度悲痛的他不可能发现,远处的角落里,被侍卫们架进来的姬颜无力地瘫倒在地,嘴里无声地摆出了一个“母亲”的口型。
他的母亲,死去了……在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体会“母亲”二字的时候,她就死去了……死在她的两个儿子共度云雨之时!多么讽刺!姬颜捂着胸口,疼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半晌,贺拔昫抬起头望向姬颜,目光似冷漠无情,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他站起身慢慢地向姬颜走来,一步一步,姬颜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愈来愈近的身影,心里明白该来的终于来了,而他——姬颜松开捂住胸口的手,对自己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仿佛过了几百年,帝王终于站在了姬颜面前——
“颜儿,告诉本王,凶手不是你。”贺拔昫沙哑的声音响起。
“凶手不是我。”姬颜低声却坚定地说。
“告诉我,你与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贺拔昫低吼道。
“……姬颜不能。”姬颜迟疑了片刻,低头答道。
贺拔昫一怒之下猛地一脚踹过去,踹得姬颜翻倒在地,猛咳了几声。然而他不顾疼痛,迅速地爬起跪好,对着帝王拜到:
“求王上屏退左右,臣有话要说!”
话音刚落,景公公就带着一班内侍跪了一地,磕着头七嘴八舌道:
“王上,使不得啊……”
“王上,千万小心!”
“王上,不要中计啊!”
然而贺拔昫盯着姬颜的眼睛,扬手让他们噤声,姬颜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直到,帝王果断地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王上……”
“都给我滚出去!”贺拔昫大吼。
于是大理寺官员和宫人们陆陆续续退出了房间。等到他们从门外关好房门,贺拔昫指着太妃的遗体对姬颜喝道:
“你们汉人不是最信鬼神之说,今日你就在母妃面前发誓,若是所言有半句虚假,将一生被其鬼魂所扰,不得善终!”
姬颜咬了咬牙,道:“我起誓。”
贺拔昫定定盯着他:“你说!”
“禀告王上,尚书左丞姬政和旸王素有逆谋,他们串通宇文将军等边防将领,与匈奴勾结,意图谋反,请王上明察!”
贺拔昫大惊,颤声道:“证据呢?”
姬颜定了定神,将自己知道的和逐渐猜到的所有姬政和贺拔旸的逆谋一一述说。末了道:
“至于证据,那就是如今东窗事发,两名逆贼应该……已经逃亡了。”
贺拔昫听了,猛地起身冲向门口,打开门朝守在外面的官员和侍卫大吼:
“速速去给我把贺拔旸和姬政抓来,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待他望着官员们跌跌撞撞地迅速跑去传令,才回过头来,一把抓住姬颜的衣领,哑声问道:“告诉本王,你在这其中,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
姬颜闭上眼睛,低声道:“臣……曾是帮凶。”
“贱人!”贺拔昫一巴掌扇向他,然后狠狠地把他摔在地上,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姬颜,你竟敢……竟敢将本王的一片真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因着这“真心”二字,姬颜的眼眶立刻红了,他伏在地上哽咽道:“臣……任凭王上处置……”
不久有侍卫回报,旸王已不知何时离开王宫,左丞府里也已经人去楼空。
砰!贺拔昫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坚硬的大理石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吩咐下去,立刻派重兵追捕逆贼贺拔旸和姬政,”贺拔昫命令道,又低头望向姬颜,大声宣布,“把姬政之子姬颜关到大理寺去!”
姬颜急忙喊道:“且慢!王上,臣还有两件事需上秉!王宫里尚有申……父亲的内线,王上务必要斩草除根!另外,父亲和旸王分兵两路,父亲在明直奔匈奴方向去,王爷在暗绕荆州而行,请王上明察!”
贺拔昫死死盯住姬颜,恨道:“你以为事到如今,本王还会信你的话吗?快给我拉下去!”
那鲜卑族的大理寺卿立刻上前请示:“王上,不知申大人要如何处置?若不按规矩办恐难平民愤……”
帝王僵直身子,片刻后沉声说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了。
姬颜拦住要来绑他的侍卫,朝着太妃娘娘的遗体磕了三个头,才任由侍卫把他拉起。被拖出房门时,姬颜拼命扭过头,见那一抹金灿灿的黄色消失在远处,眼角这才滴出一滴泪来。
第18章
半夜,浑身是伤的姬颜被丢进阴冷的牢房。一天的严刑拷打终于结束,他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光滑的皮肤,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此刻的姬颜却希望那酷刑能够继续下去,这样他就没有余暇去想那些令他悲痛欲绝的一切了……
姬政和贺拔旸逃走了,果然不出所料。太妃娘娘定是他们害死的……偷了他的匕首,嫁祸给他,然后两人提前实施撤退的计划……
所以,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他那相认不到一天的母亲!如果他没有故意拖延,如果他不去找她诉苦,她就不会死!她因为他的迟疑,他的自私而死,她被她的亲生儿子害死了!
姬颜蜷在冰冷的地上,拼命将自己缩成一团¬;——似乎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的痛苦……他好恨,恨他的“父亲”,他曾那么敬重他,即使他对自己毫无亲情可言,他也将他视为大义凛然的英雄,崇拜他,忠于他,从无二心……
他不是从未怀疑过的,但他的忠诚不允许他动摇——他所坚信的一切,都建立在坚信父子亲情的基础上,他愿意相信,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愿意义无反顾,都是因为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父亲……姬颜不禁冷笑,怪不得他从来不曾给予关怀,怪不得他情愿让他委身于一个男人身下,怪不得他可以轻易地放弃他的生命……
姬颜用双手捂住脸,笑着笑着却笑出了眼泪。
午夜时分,牢房大门突然开了,一个被打得昏死过去的人被绑了进来,扔在姬颜隔壁的牢房里。已经昏睡过去的姬颜被这响动惊醒,有些茫然地望向隔壁牢房——
那个仰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好像有些熟悉……
没错!是王上书房的守门内侍!姬颜想起,自己去偷军机密函的那晚就是这个内侍当值!原来他就是那个内线!所以自己才能那么顺利就看到了密函……
姬颜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扔下那内侍的侍卫们就走向他的牢房,打开门把他架了出来——
姬颜以为新一轮的酷刑又要开始了,只能任命地闭上眼睛,没想到他被扔到刑室的地面上,却没有像白天那样被绑起来……
姬颜迟疑地睁开眼睛,一抹熟悉的金黄映入眼帘——
“王上……”姬颜惊讶之余,脱口唤到。
他的王,他的总是英俊威严的王,在一天之内憔悴得像换了个人一样,看起来竟比他这个受过刑的人还要虚弱。他的内心一定很苦,而自己非但不能陪伴左右,宽慰侍奉,竟还是令他痛苦的根源……姬颜心痛地望着,甚至忘了行礼。
帝王也在注视着地上的人,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才克制住自己冲过去替他检查伤势的冲动。他的姬颜,早上还蜷成一团安睡在他枕边的美少年,竟然在一天之内被折磨得体无完肤!而自己,这个唯一能保护他的人,这个本该无所不能的帝王,却只能置之不理!
两人就这样对视许久,目光中包含了太多无法出口的话语。半晌,帝王终于清清嗓子打破沉默:
“本王有些细节还没弄明白,特来问问你。”
姬颜勉强撑起精神,行礼道:“臣知无不言。”
“你为什么没有跟你父亲一起逃走?”
“……父亲情愿牺牲我,他已经知道我有意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