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坐在窗下的一把大藤椅里睡着。因为失血过多,他显得苍白虚弱,很容易疲倦。他膝上盖着一床旧毯子,毯子上摊开着一本《菜根谭》。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阿迪达斯运动衣,市场上买来的五十块钱一套的假牌子。逃出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裤子,怕暴露行踪,车子在半路就扔掉了。两个人身无分文地窝在桥洞下,冷月横下心打劫了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劫得人民币320大元。他们用这三百二十元,租了小镇上最廉价的房子,买了点生活必需品,立刻就捉襟见肘了。
边城需要治疗和营养,因此冷月就需要最快的来钱渠道。打家劫舍就他的本事来说,并不难,也赚的快,但是他是杀手不是强盗。除非是万不得已,他不会做那么下作的事情。他本来是想去酒吧唱歌的,唱一个小时可以赚60块钱。可是他很意外的在酒吧里发现了更快的赚钱方式。喝酒,他不是高手。但是他有毅力,能坚持。只是边城蒙在鼓里,还一直以为他在酒吧里唱歌呢。
冷月倚在门边,半醉半醒地看着边城。其实衣服真不在乎好坏,就看穿在谁身上。他的城哥就是披上麻袋片,看起来也是王子般的雍容。他大张着双腿,毫无防备之心,睡得非常安稳。运动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秀美的锁骨。他的双臂搭在藤椅扶手上,头靠着椅背,清俊的脸偏垂在一旁,就像精描细挑出来的一幅工笔。
冷月轻声走过去,把毯子往他身上拉了拉,在他右手畔蹲跪下来,小心解开他手腕上已经被血浸透了的绷带。每次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都很酸。真不知这个男人究竟为他吃了多少苦,多少是他看得见的,多少是他看不见的?
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但依然是血肉模糊。他拿起蘸了碘酒的棉签,紧绷着心弦,清洗伤口。
棉签触及伤口的嫩肉上时,边城微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冷月,他便微笑了:“你回来了?”
冷月醉意朦胧地点了下头,眼睛里汪着一团水汽:“因为你在家里,我哪儿都待不住,总想回来。”
边城抬起身子,靠近冷月的脸畔嗅了嗅,皱眉道:“你又喝酒了?”
冷月打了酒嗝,继续清理着伤口:“喝了一点儿,不多。就一点儿。”
边城只是看着他,没再逼问,但他心里是有数的。待冷月将绷带缠好之后,他正要起身,冷月却一下子抱紧他的双腿,将脸搁在了他的膝盖上,双目紧闭,长时间的一动不动,看样子好像突然睡着了。
“冷月……”边城推了推他,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上床去睡吧。”边城说。
“好……”他嘴里答应着好,身子却依然是一动不动。边城用左臂捞起他的身子,夹在腋下,半拖半架地把他移到了床上,展开被子盖在他身上。刚刚躺下,他的头又欠了起来,喉咙里一阵翻腾。边城知道他这是要吐,连忙拿来了痰盂,放在他嘴边。他则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冷月垂头吐了几气儿,也没吐出什么来,只吐出了几口酸水和一些泛绿的胆汁。吐完了,他枕在边城腿上,惺忪着醉眼,似有若无地发笑。他伸直了胳膊想够边城的脸,够了几次没有够到,边城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干嘛喝这么多酒?”
冷月摸着边城的脸:“呵呵,你生气了吗,城哥?我还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呢……你生个气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你要是再敢醉一次,我就让你看个够!”边城宠溺地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你生气会怎么样呢?会骂人?会打人?还是会杀人?”
“会走人!”
“我不信!”冷月摇头,“你不会走,你舍不得我,对不对?你要是能舍得我,你又怎么会那么委屈你自己?我一想到那个禽兽与你夜夜承欢,我就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但是……但是他也做了一件好事,他让我知道了你对我的爱,他用他的残忍证明了你对我的爱……我的心疼到极点,也幸福到极点……我是不是很卑劣?”
边城眼睛里是温柔得化不开的情绪,穿越了无数艰难险阻,经历了无数惨痛煎熬,他以他顽固到偏执的坚持,修成了正果。
他低头亲吻着冷月湿润的眼眸:“只因你此刻还能躺在我怀里,一切付出便都值得。”
安抚着冷月睡着以后,边城抓了些小米放进盆里,单手淘好了,放在煤气灶上煮着。冷月的胃里吐空了,醒来以后一定会饿。
他用文火慢慢地煎熬。搬了把椅子,坐在锅边一边翻书,一边守着火候。
火光让屋子里变得异常温暖。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冷月孩童一般酣然卧睡的脸。小米在铁锅里咕哝着香气,翻书的声音加深了夜的温柔与静谧。日子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边城在莞尔之间,重逢了幸福。
40、人鱼之争
展牧原是床很好的被子,倪洁安潭边一夜竟没怎么挨冻,一觉睡到大天亮。天亮以后,他倒是冻醒了,因为他的被子已经自行离开,站在一棵树旁,背对着倪洁安撒尿。倪洁安此时也有了尿意,睡眼迷蒙地挪到展牧原身边,刚掏出家伙,展牧原已经拉上裤子拉链,转身走开。
“你去哪里?等等我。”倪洁安马马虎虎尿完了,边收家伙,边小跑着跟上展牧原。他自己有几斤几两他知道,在这个危险重重的荒山深谷,离了展牧原,他吓也活活吓死了。所以他决定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地死缠住他,等出了这峡谷,再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展牧原走到潭边,蹲下身子,用手捧了两口水喝,喝完顺势洗了把脸。
倪洁安在背后狠狠推了他一下:“妈的,我还没喝呢,你就洗脸!”说着蹲下身子,也学着展牧原的样子捧水喝,边喝边龇牙咧嘴,“太凉了吧,肚子疼了怎么办?”
展牧原抹了把脸上的水,站起来,四处眺望。太阳刚刚升起来,隐在树丛后面,像个红彤彤的圆盘。悬崖之高,虽称不上万丈,但千丈总有了,想爬上去是做梦。水潭四周密布着黑压压的丛林,一眼望不到边,走进去之后恐怕连方向都不好分辨。展牧原从心底透上一股子寒气,这个鬼地方虽是没摔死他,恐怕要困死他了。
倪洁安洗了脸,洗了耳朵,洗了脖子,连手指都一根一根地洗干净了,才甩着手上的水站起来,皱眉撅嘴地望着展牧原:“早餐吃什么啊?我肚子饿死了!”
展牧原收回怅惘的目光,有点纳闷地凝视了倪洁安:“倪二公子,你肚子饿了,跟我有关系吗?你是我兄弟,还是我情人,还是我儿子?哪怕你是个女人,我也可以多关照你些,但你是吗?你能找出一个让我照顾你的理由吗?如果你不能,就别再跟我说你饿你冷,你跟我说一点用也没有。明白?”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说啊?”倪洁安尖牙利嘴地说,“这里就是有头猪,我都懒得跟你张嘴。但是,这里有猪吗?这里只有一只姓展的王八!”
展牧原默默看了倪洁安几秒钟,开始动手脱衣服。
倪洁安吓得抱紧肩膀,连退了好几步:“你,你,你想干嘛?”
展牧原已经脱下了西装,衬衫,正在解开腰带。
倪洁安魂儿都要飞了,想跑又没地儿可跑,就像个即将被强暴的十六岁少女:“你别乱来啊,展牧原。我,我有艾滋病,我传染的我……你别乱来啊……”
展牧原已经脱下了长裤,正往下扒拉着内裤,倪洁安一屁股坐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冷月,我要被人弄死了,你他妈的在哪里!冷月……”
他正哭天抹泪的,只听扑通一声,展牧原赤条条地跳进了冰冷的潭水里。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对着波纹荡漾的水面喊:“展牧原,我不就骂了你几句吗?你用得着寻死吗?展牧原!——你个没出息的!你死了我怎么办!展牧原啊——”
许久水面上没有动静儿,倪洁安心如死灰地坐倒在沙石上,静静流下了两行泪:“展牧原……你妈个X,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操你奶奶……”
这时,水面上忽然哗啦一声,展牧原像头健壮的海豹一样钻出了水面,两只手抓着一条银白的大鱼。他把鱼用力地抛向岸边,又钻了进去。
倪洁安看着那鱼在沙地上翻腾弹跳,乐得脸上开了花儿。他像个孩子似地扑过去,两手握住那大银鱼。没想到那鱼竟有那么大的力气,在他手里扭动了几下,又跌回了地面。他再次扑过去,欢天喜地地把鱼抱在怀里,任它在他胸口拍腾。
一刻钟左右,展牧原又连着扔了三条大鱼上岸,每条都有二斤重。
“够了够了,你快上来吧!”倪洁安一边收拾着鱼,一边喊他。
又扔了两条鱼上岸,展牧原才游向岸边。他冻得嘴唇发青,上牙扣着下牙,嘚嘚作响。他抓起沙子按在身上,搓干了身上的水珠,拍掉沙粒,套上衣裤,俯身向下,做起了俯卧撑。直到感觉身上有了点儿热气儿,他才停下来,卧在沙地上微微喘息着。
倪洁安抱着鱼,站在一旁,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你冻得像个乌肉鸡似的……”
展牧原爬起来,一把从他怀里夺过鱼:“我的食物有了,该你了,倪少爷!”
倪洁安的神情一下子悚然了:“我不会抓鱼!”
“不会就饿着!”展牧原走到林子里,折了几段树枝,把鱼一条一条地穿起来。
倪洁安磨磨蹭蹭地走到展牧原身前,蹲下来,讨巧卖乖地看着他:“展哥哥……”
“滚!”
“展哥哥,”倪洁安扯了扯他的衣袖,“这么多,你一个人也吃不完……我买还不行吗?等出去了以后,我付钱给你!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我没钱吗?”展牧原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那你要什么?”倪洁安很认真地问。
展牧原抬起手指,勾起他尖俏俏的小下巴,颇为玩味地审视着他的脸,倪洁安不敢正视他的目光,眼珠子乱转,样子十分无辜可怜。
“也不算一无是处,”展牧原甩开他的下巴,“吃我一条鱼,让我干一次,怎么样?”
倪洁安唰地站起来:“不怎么样!”
“那你就别吃。”
倪洁安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哭也不是,骂也不是,他突然弯腰抓起一条鱼抱着就跑,跑出一小段相对安全的距离,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嘟着嘴大声说:“不给我吃,我就不会抢吗!”
展牧原把鱼穿好了,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昨天晚上火机的捻子湿了,打不着。今天不知道怎么样。他试着打了一下,竟然着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他收集来一堆枯树枝,点着了,把穿好的鱼放在上面烤。
倪洁安看看火堆,再看看自己怀里的鱼,一下子蔫了。
“生鱼也可以吃,”展牧原明明是幸灾乐祸,偏又将语气控制得语重心长一般,“总比没得吃好。不过,我还是喜欢吃熟的。”
烤鱼的香味儿慢慢地散发出去,倪洁安的口水都快咽不及了。他再次磨磨蹭蹭地靠过去,双手呈上怀里的大鱼:“对不起,展哥哥。我不该偷你的鱼。”
“送给你了,拿去吃吧。”展牧原好脾气地说,边说边翻动着手里的鱼。
倪洁安抱着一丝希望:“那我可以放在您的火上烤一下下吗?”
“不可以!”展牧原干脆利落地说。
倪洁安立刻柳眉倒立,双手抓住鱼尾,没头没脑地将鱼身拍向展牧原:“你他妈的也太欺负人了!我是为谁才落到这步田地!还不都是因为你!你竟然落井下石,见死不救!你个白眼狼,我拍死你!”
展牧原将烤好的鱼扔过一边,回身抓住倪洁安的手腕用力一拧,鱼就从他手里掉下去了。倪洁安疼得哎哟不断,展牧原就势将他扑倒在沙地上,合身压在纤瘦的脊背上:“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天做被地做床,让你尝尝野合的滋味儿怎么样?”
“好。”
“啊?”展牧原很意外。
“滋味儿真好。”倪洁安含糊地说。
展牧原伸头一看,倪洁安不知何时偷了他已经烤好的鱼,吭哧吭哧地大嚼大啃。鱼上沾了沙子,沙子又咯了牙齿,他全然不顾,啃得摇头晃脑,像只久不见腥儿的小馋猫。展牧原从他背上翻下去,侧起身子,支着脑袋看他。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
他伸出大拇指抹了抹他黑乎乎的唇角,低声说:“可怜的家伙,一辈子也没吃过这种苦吧?”
倪洁安立刻委屈上了:“那可不?我是家里最小的,又长得漂亮,谁不宠着我?你小时候对我也挺好的,一起玩的时候都让着我!但你长大以后就变性了,越来越不是东西!”
“呵,不宠着你就不是东西了?”
“展牧原,这可不是我说的!”倪洁安一边大嚼一边说,“大家都说展家的小崽子又毒又狠,不是东西!我爸爸都不让我和你一起玩了,怕我着你的道儿!我们家好几个大买卖都是被你搅黄的!有钱大家一起赚嘛,你为什么总吃独食?谁会喜欢你这样的王八蛋啊!”
“喜欢?呵呵,”展牧原冷笑,“我稀罕么?”
他爬起来,拿过一条鱼,放在火上烤着,火光在他冷峻的脸庞上跳跃着,使他的神情看起来模糊而飘摇。
倪洁安把手里的鱼啃干净了,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火上的鱼。他的嘴啃得黑乎乎的,像画上了一圈胡子,他趴在那里,时不时地把手指放进嘴里舔一舔,一脸馋相。
“展牧原,大家都不喜欢你,你不伤心吗?”
“伤心个屁。”展牧原把手里的鱼翻了个个儿。
“那……冷月呢?”倪洁安坏心眼地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冷月讨厌你,你也不伤心吗?”
展牧原直接把手里的鱼塞进了倪洁安嘴里,烫的他跳起来,又是吹气又是蹦。但他一点也没炸毛儿,全神贯注地捧着鱼,一边吸溜儿一边狂啃。
展牧原坐在火堆旁,继续烤着鱼。他脸色凝重,显得异常沉默。许久之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41、幕天席地
倪洁安左一条右一条地啃着,展牧原千辛万苦捞上来的六七条大鱼,顷刻便入了他的肚腹。他捧着最后一条鱼,在那肉最多的地方咬了两口,嚼着嚼着,心里便有点不是滋味儿了,他抬头看向展牧原。展牧原抱膝坐在沙地上,用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柴火。到此为止,他又是捉鱼又是烤鱼,却一口也没吃上。他眉头微敛,凝神思忖着什么,没有注意到倪洁安内疚的目光。
倪洁安用膝盖跪着爬过去,把手里的鱼伸向他面前:“你吃吧。”
展牧原这才回过神儿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吃饱了?”
倪洁安摸摸肚子:“算饱了吧。”
“没饱你就尽量地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吃不下为止。”展牧原说。
倪洁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那你呢?”
展牧原冲水潭方向抬了下下巴:“待会儿我还下去捉。”
倪洁安看了看碧波凛冽的潭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把鱼往展牧原手里一塞:“你还是吃这个吧,别下去了,多冷啊!你要是冻死在里面,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