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孤生不关心皇子们的党派之争，不知此事，只对当年雪崩砸死朝中几名高官略有耳闻，此时听莲王道出，不由一愣。但他人极聪明，立即猜到始末，颤声道，“莫非……莫非这采月和半面妆是……”

下面的话没有再说，却已明了。

第三一章：赠药

庄恬其实年龄并不大，年后便是整五十。但或许是年轻时过多忧愁，也或许是为三个儿女操碎了心。这位老人总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许多。

沧寰望着跪在地上的三人，沧寰满面被不易察觉的痛苦覆过，眼底的浓郁似要溢出。庄家的人除了向来深居简出的庄夫人，此时都已到齐了吧。

庄小砚又重述道，“既然皇上也没有办法救醒小璃儿，不如令他的亲人将他的身体带回家，兴许还能落个全尸。”

庄恬一直不发一言。沧寰知道，这位老人正派严谨，或许曾经绝不会想到自己一心侍奉的君王竟对自己的儿子有异。但庄恬不是傻子，相反，他睿智通达，学识渊博，经天纬地，沧寰赐他太傅之位，并非全因庄小璃，而是因庄恬当得起！

现在，庄小璃已经渐渐长大，而沧寰又反复推拒立后一事且从不踏足后宫，这位老人又怎能不有所察觉？

沧寰立在书案前，突然坦白道，“太傅，我不愿立后也不愿再纳妃！还请太傅成全！”

他此话一出，厅内三人全都震惊地抬头望他。庄恬身子不稳，险些一头栽倒，被庄小砚及时扶住。

庄小砚深深望着沧寰，沧寰凛然与他对视。

若是学会思慕之前的庄小宓，定要气得破口大骂，但如今只是冷冷望他一眼，便转过头去望窗外。

庄恬除了一开始的颤动之后，便一直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一般。

沧寰见他如此，心里有些愧疚，但对庄小璃的情意，却坚如磐石。当下一撩龙袍，这年轻而尊贵的帝王直直跪在自己的臣子，却也是自己爱人的父亲面前！仍是那句坚定铮然的话，“请太傅成全！”

庄恬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第一次用平视而悲悯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君王，叹息一声，眼泪双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恬苍老的声音才悠悠传来，“当初璃儿出生，容德皇后来抱人时便跟老臣说，就当庄家没有生过这个孩子，如今果然应验了……那时茉儿醒来哭得寻死觅活，非要闯进宫里把孩子夺回来……后来，后来便再也不肯跟这孩子亲近……”

庄小砚忽然起身，霍地打开御书房的门，快步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窗子里才出现他融在雪里一样的白色身影。

在刺杀行动展开之前，兰泽于当日黎明时分被人劫走。

能够在深宫中悄无声息劫人容易，但要运送出去却不容易。除非像上次的狄坞一样，沧寰故意放水。挟持兰泽与窝藏方连朔都是半面妆所为，真正下杀手害庄小璃的却是采月。

沧寰知道，半面妆狡猾，做事也一向思虑周详。如今兰泽贵为云溟公主，又是洛邑王极为重要的人，若是她在云溟莫名身死，也算是得罪了洛邑。而且，与机敏的太后相比，身系两国厉害而又无力抵抗的兰泽岂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沧寰想，至于半面妆挟持兰泽的原因，想必就是为了今日吧。半面妆的妹妹执意报仇，做哥哥的自也不能作壁上观，不为彻底决裂，只为能保住妹妹性命。

采月被抓，半面妆手上有兰泽，于是，双方便陷入僵持。

兰泽失踪的消息第二日便传至洛邑，洛邑王得讯，正快马加鞭赶来。

庄小璃昏迷第三日晚，东织王派人送来东西，沧寰打开来看，不禁潸然泪下，一时竟有种绝处逢生的喜悦——竟是半颗东海遗珠！

东织的东海遗珠仍在，半颗也已够安抚全国子民的心。因为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种象征！

沧寰将药化开，依然昏睡的庄小璃不知吞咽。沧寰将药含在口里抵开他牙齿慢慢喂给他，直至一滴不剩。

第四日，庄小璃终于从沉睡中醒来。

沧寰在御书房下完命令，回到寝宫时，庄小砚正坐在床边，斜倚着床柱，与庄小璃说话。庄小璃头枕在自己哥哥腿上，微微眯着眼睛仰头望着哥哥，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很开心。

沧寰略略放重脚步，两张三分相似的脸同时转过来面对他。

沧寰走近，不动声色地将庄小璃接回怀里，庄小砚微微抵触，片刻便放手站起身。

庄小璃伤口未愈，不宜搬动，沧寰双手托住他的身子放在软被中央，给他盖好道，“璃儿还有哪里疼么？”

庄小璃在被外抚着心口，皱起清清秀秀的眉毛。

沧寰一愣，便知他是装的。见他已能玩闹，放下心来。庄小砚伸出手抚摸庄小璃苍白的小脸道，“小璃儿，哥哥这就回家了。”

庄小璃依恋地用脸蛋蹭他手指，又用嘴唇在他手心亲了亲，抬头道，“哥哥明天还来么？”

庄小砚望着他渴盼的眼睛，保证道，“还来。”

庄小砚走后，庄小璃把小手塞在沧寰手里，沧寰握住。两人默默望着彼此，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死后重生……

这时非烟非离两人端药进来，非离倒了一些在另一小碗里，非烟喝下去。断线一般的泪珠子一颗颗掉在碗里，显然这几日也在为庄小璃担惊受怕。

沧寰不忍庄小璃伤心，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端过碗来，喂给庄小璃喝。

庄小璃咽一口，舔了舔勺子，似乎有些奇怪，沧寰道，“这是东织王送的珍贵秘药，不会苦，璃儿吃了病就好了。”东海遗珠药效强大，不但需要多次分服，还需大量药草稀释。庄小璃吃下的速度比以前快许多。

因这次意外，方、苏两家婚仪没能完成。苏展亭于朝中再次上书，希求完婚。沧寰却默然不应。苏展亭开始忐忑不安。

庄小璃这次遇刺，连北戎都得到消息。沧寰想，没想到这么多人都在关注庄小璃。

北戎王送来的药自然是好药，但其居心却不可猜度。

沧寰望着书案上的檀木盒子，犹豫一炷香时间终是庄小璃的健康占上风。沧寰命人拿去给庄小璃掺在药里。

沧寰给庄小璃喂药时，庄小璃又舔了舔勺子，沧寰望着他的眼睛道，“北戎王听说璃儿生病了，特意给璃儿送的千年灵芝。”云溟皇宫里自然珍药不短，但像这样稀有而年代久远的补药，还是屈指可数的，也难得狄扬如此大方。

庄小璃咽下一口药，歪头想了想，道，“是那个想抢大糕的坏人么？”

庄小璃吃着人家赠的药，口里还叫着坏人，沧寰面色抽搐一下，想自己对他的教育是不是有问题。

庄小璃又接着道，“他害哥哥生病，还要把哥哥抢走，还瞪我……”庄小璃一一数落狄扬罪状。

沧寰放心地想，看来庄小璃对狄扬真是没有一点好印象。

沧寰想了想道，“这个人，向我云溟请求联姻，就是暂时先不抢大糕的意思。”沧寰自然知道他不懂联姻是什么意思，虽然才参加过方苏两家大婚。

沧寰解释道，“联姻呢，就是在我云溟选一个人跟北戎王成亲，这两人举行仪式后，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庄小璃眼睛亮亮地，“就像我和太子哥哥一样么？”沧寰点点头。庄小璃每次一听到‘一直在一起’就觉得像是自己与沧寰这样美好的相依相伴。

沧寰微笑着去吻他的唇，然后很轻易地分开他微张的小嘴，探进去搜索那柔嫩的丁香小舌。

沧寰第二次这样吻他，庄小璃只稍稍一愣，便开始轻微回应。用自己的舌头舔动外来的入侵，这回应有些笨拙，也掺杂着一丝青稚纯真，如舔舐食物一样的动作。

但正是这样的动作已让沧寰全身燃起火焰。

沧寰立即刹车急止。

把庄小璃的头搬到自己腿上，继续道，“但是狄扬只想跟庄家的人联姻。”注明条件是庄家，那也跟直接注明‘庄小砚’一样效果了。

庄小璃大声惊呼，“他又想抢哥哥，又想抢哥哥！我要杀了他！……”

沧寰一听，吓一大跳，没想到庄小璃竟会说这么狠毒的话了，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沧寰看他激动得不行，立即抚着他急速颤抖的胸口。

东海遗珠连着吃了两日，庄小璃的伤口已在迅速愈合，但沧寰怕他碰疼，仍给他用绷带缠着。庄小璃也抚着自己缠绷带的胸口，激动的神色换成难过，哽咽道，“哥哥也喜欢他，我知道……”

沧寰有些惊讶。庄小璃一向排斥狄扬，生怕狄扬抢走自己哥哥，没想到今天突然说出这句话。在他依然病弱苍白的小脸上亲了亲，道，“璃儿怎么知道？”

庄小璃更加难过，“狄扬一来，哥哥就难过。狄扬一走，哥哥更难过。”片刻又道，“我哥哥更瘦了。他的腿枕起来都咯疼我的头……”

沧寰哑然失笑，伸手去摸他后脑勺，轻声道，“你哥哥确实喜欢狄扬，但也喜欢你。他自己不知道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狄扬，所以很痛苦……”说着，并紧紧盯着庄小璃的反应。

庄小璃漂亮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浅灰色，又是那种柔软而令人心碎的颜色！

沧寰静静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庄小璃的嗓音才轻轻柔柔传来，“我喜欢太子哥哥，也喜欢我哥哥，我也不知道更喜欢太子哥哥还是更喜欢哥哥，我也很痛苦……”

沧寰手里的药碗磕在床沿，碎了一地。

第三二章：‘小屏风’姽婳

沧寰对荷烟岚的微服到访不惊讶，却惊讶于才一月不见，他竟变得如此憔悴。洛王身边还跟了位将军，似乎正是曾在天下宴露脸后又在围猎中被箭镞误伤的那位。

荷烟岚这个人温文尔雅，对感情也一样不温不火。可惜赫连硕与他恰好相反，赫连硕过于冒进，性情急躁，又占有欲极强。总是将荷烟岚逼得太紧。沧寰想，若是他能稍稍给荷烟岚一些个人空间与身为帝王的尊严及自由的话，两人也不至于闹到这样地步。

兰泽也于次日在后宫苏昭仪的芳菲阁被搜获，安全无恙。

同时，于芳菲阁中搜出苏展亭写给女儿的秘密书信若干，内容不轨。两代朝臣苏御史当日即被卸任抓捕，送入大理寺待审，其女苏昭仪被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势若迅雷，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苏氏一门迅速凋敝。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皇帝要对苏氏下手了，但令人奇怪的是，苏展亭其子户部侍郎苏瑜却未受任何影响，只令闭门思过一月。而二女苏晗与方连朔的婚事，由其兄代父，也被允许正式完婚！

沧寰还未下朝，庄小璃就早早起身往明远宫跑。确定沧孤生与莲王都去了太后宫里后，悄悄溜进去。

庄小璃对着东侧的屏风喊，“小屏风，我来看你了。你出来跟我玩~~~”庄小璃那天到底也没问出人家叫什么名字，见他总是躲在屏风后面，便喊他‘小屏风’。

庄小璃连着躺了几日，实在闷坏了，被沧寰看着，是不允许下床的，是以今天刚能下床走动，立即跑出来看望他的神秘朋友。

但庄小璃喊了好久，屏风处也无一丝动静。庄小璃试探着走过去，停了停，殿内除了铜漏的滴答声，还是静悄悄的。庄小璃快步奔到屏风后面，没有人。庄小璃继续往里跑，在最大的一个房间那里停住。

房间的门没有关严，庄小璃好奇，便凑在门缝往里瞧。床上堆砌着一堆云锦，云锦深处有一只白嫩嫩光溜溜的身子。庄小璃从小睡觉光身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靠近，颇有探险意味。

庄小璃走近了才看清确实就是那天的‘小屏风’，而他远看起来白嫩嫩光溜溜的身子竟伤痕累累，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组合成异常可怖的色块。

庄小璃从未有任何悲惨的经历，顿时吓得啊地一声昏过去。

姽婳被他惊醒，缓缓睁开眼睛。与庄小璃一样光芒流转的眸子里，在望见昏倒在身边的庄小璃时，瞳中水泽一荡，似乎下一刻便要倾泻下来。

姽婳微微坐起身，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叫嚣的伤口已疼出一身的冷汗。但他仍是将庄小璃一半仍在床外的身子拉上来。伸手要给他盖被子，却又突然顿住。眼底潋滟的光泽瞬息万变，然后纤长的手指慢慢搭在庄小璃衣带上……

被剥得光溜溜的庄小璃从昏迷中醒来，感受到姽婳抚在自己身体各处的手指，心里想，原来小屏风也像太子哥哥一样喜欢摸我么？上次他突然出现又突然逃走就是怪我只跟他说话么？下次他若是再不理我，让他摸一摸也无妨……

正这样舒舒服服地想着，那只手已经流连在自己两腿之间，庄小璃身子一颤，全身闪过莫名的激流。庄小璃想起身，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力气。

庄小璃颤声道，“小屏风……小屏风……”姽婳的手一顿，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唤自己。

姽婳停了手，把他抱起来，庄小璃偎在他怀里，在他脸颊上亲了亲。感觉到他身子颤抖，庄小璃担忧地道，“小屏风，你怎么受伤了？我们去找太子哥哥好不好？太子哥哥那里有秘药，我平时受伤，太子哥哥给我抹上就一点都不疼了……”

姽婳静静望着他，眼睛像一面湖，湖底是汹涌的波澜，湖面却依然静得令人心疼。

庄小璃见他仍旧不理自己，怕碰疼他，微微转过身，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把头枕他肩上伤痕暗淡的地方，哽咽道，“小屏风，你受伤了，我真伤心……”

姽婳也缓缓伸出手臂，默默回抱住他，学着他的样子，将头搁在庄小璃肩上，两人一模一样的身段，一模一样的脸庞，如湖面的白天鹅一般曲颈拥抱在一起。

姽婳开口道，“你也受伤了么？”庄小璃心口的伤还是崭新的，姽婳抚摸他的身子，甚至连那是怎样的伤都瞧得分明。

庄小璃见他终于肯跟自己说话，又是感动又是委屈，哭道，“好疼好疼……”也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姽婳。

莲王回来，发现寝房大开，一走过来便发现一模一样的两人连体婴儿一般光溜溜抱在一起，心里腾地冒出万丈怒火，差点气昏过去！

一句话不说，快步走过去将两人拉开。一手将庄小璃提在怀里，一手狠狠给姽婳一耳光。庄小璃见姽婳挨打，立即对着莲王又撕又咬，口里还喊着，“小屏风，我给你报仇！我要给你报……”

话还未说完，便被莲王点住穴道。嘴巴一开一合，却是一丝声音发不出。

莲王把他面朝里，头按在自己怀里，叮地抽出床头剑指向跪坐在锦被上的姽婳，冷冷道，“你想死，本王今天就成全你！”说着，挥手向他刺去。

庄小璃猛地往外撤身，似乎要撞开他的手，却正正好碰在剑刃上。鲜血瞬间染红半边肩膀，也幸得莲王立即闪手，不然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此刻吞噬的就是庄小璃整只手臂。

莲王急忙丢剑，点住他肩周大穴，用衣袖给他捂住伤口。顺便把他哑穴解了。

庄小璃从小怕疼，此时已连吓带疼，哭得声音嘶哑，口里还高声尖叫着，“好疼！好疼……好疼……”

莲王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悔恨得恨不能那一剑削在自己身上！

姽婳此时也吓坏了，却比关心而乱的莲王更加冷静。连滚带爬跑出去唤御医，沧孤生正在大厅坐着，一听到声音立即飞奔过来。

沧孤生身上常年带药，看清里面的情况，寻出药，一粒喂到庄小璃嘴里，另外的药粉洒在庄小璃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