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身血衣大模大样闯进来，禁卫军统领秦暮雨被惊动，亲自带着人马包围宸萱殿。秦暮雨也曾与半面妆熟识，现在见里面的沧寰不下令，也不妄动。

沧寰给立在殿门口的凌寒渡摆摆手，凌寒渡出去片刻，殿外便传来禁卫队呼呼啦啦离开的脚步声。

半面妆似乎想起身，身子晃了两晃，又跌回去。沧寰将染血的庄小璃抱回来。

半面妆又道，“我……”但这次却没说出来。

沧寰道，“你可以住下，你的房子还给你留着。”说着，让非烟非离扶他离开。

半面妆的居所是宸萱殿附近的一处小殿，与皇帝寝宫同一风格。当初修建时只是为了殿宇间的错落有致，也没什么用处，并未赐名，一直空置，直到半面妆来到他身边。

能够与皇帝比邻而居，这是多大的荣耀与恩宠？！所以，即便半面妆没有一官半职，宫里宫外的人，也都明白他地位不凡。朝上那些高官们每每见他也都礼遇有加。

沧寰之所以厚待他，并非因为信任他，而是因为他这么多年为庄小璃所做的一切！

待半面妆走远，沧寰将庄小璃身上衣衫褪下，仅着一层贴身小衣，安顿在龙床上，给他盖好锦被。

第二日，有人来报，半面妆又走了。

沧寰知道，他如此自我折磨，还是舍不下自己对他的信任及庄小璃的依恋……

沧寰下朝回来，庄小璃已经全身光溜溜。光溜溜的庄小璃从被里探出一只脑袋，揉着眼睛望沧寰，道，“太子哥哥，我梦见半面妆了……我好想他……”

沧寰无声地把他连人带被抱起来。

沧寰将庄小璃送到明远宫，坐了片刻。

沧孤生趁庄小璃又去屏风后面‘探险’的间隙，道，“江湖曾有一名易容高手唤作千面狐，但这人向来行踪不定，也无固定的落脚之处。多年来各派武林高手四处打探搜寻，也未得到半点消息。”

沧寰眼底的色泽变成浓重的漆黑，“这个千面狐的固定落脚处想来正是皇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沧孤生与莲王均是一惊。

沧寰缓缓道，“这个人就是半面妆。”

沧孤生愣了许久才道，“传言此人是一位年过半百的隐世老人！”面上的神色极度复杂。就像一个人踏遍千山万水去寻宝，最后发现自己天天打照面的拐杖里就是藏宝图。

心里却立即明白既然半面妆善于伪装，定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但在宫里，皇帝的眼皮底下，怕被戳穿，反而用了从来没有外人见过的真面目！

沧寰啜一口清茶，幽幽道，“孤生回来就是为了探查他？”

沧孤生回过神来，讪然一笑，“顺便而已，顺便而已。”心里却想，偌大的江湖精锐尽出，都没能查出丝毫，身在深宫的皇帝倒轻而易举便了解得一清二楚，自己这位皇帝哥哥当真了得。

殊不知，沧寰只是对事关庄小璃的一切才会如此不遗余力。

而且，沧寰知道的远比他说出的要多得多。

六年前，随着皇子们渐渐长大，各皇子党派间互相倾轧、陷害、攻击也变得频繁。

段聿乃大皇子党派，与其党羽联名上奏庄史官之子，六岁的庄小璃狐惑太子，秽乱宫廷，借以打击太子名声。但这本联名书尚未送上龙案，便被当朝太子截获，并将上书所有人乱刀砍死！

虽然此事因一场自然雪灾被掩饰过去，但并不能瞒过所有人耳目。只是当年的太子成为如今的皇帝，谁都不敢再提。

而当年的段聿曾有一双儿女……

沧寰早在半面妆与采月潜入自己身边三月后就已命人查清他们底细。之所以仍留在身边，还是因为庄小璃。半面妆那时也仅是庄小璃如今的年纪，人又生得机灵活泼，六岁的庄小璃少有玩伴，见了他便天天缠着他，喜欢得不得了……

庄小璃敏感，也从不会与陌生人主动接触，对半面妆倒是例外。

是以，沧寰便留下他。

这一留便是六年。而这六年里，半面妆在江湖与宫廷都已闯出一片天地。

庄小璃失魂落魄地回来，显然沮丧极了。

沧寰对他少有的执着有些心疼，便安慰道，“璃儿知道面具么？面具就是在自己脸上造一张别人的脸，让其他人看不出自己是谁。改天等半面妆回来，我让半面妆给璃儿做一个。”

庄小璃惊呼道，“半面妆会做么？他都没有告诉我！”天真的孩子已经彻底将注意力从神秘屏风上移回，似乎对半面妆竟不告诉自己异常伤心。

半面妆做事小心谨慎，又岂会轻易将老底泄出？沧寰把他抱在腿上，揉着他软发道，“这是半面妆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的。”

庄小璃惊讶道，“连我也不能告诉么？”

沧寰想了想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告诉。璃儿不是也有小秘密？”

庄小璃听到他最后一句，想起自己的秘密基地，蓦地小脸一红，立即明白原来半面妆跟自己一样，喜欢偷偷躲起来自己玩。自己是与木偶人说悄悄话，而半面妆则是做面具。如此一想，顿时眉飞色舞起来，颇有些英雄所见略同的意味。

沧孤生与莲王在一边看得暗笑。沧寰却仍旧一副认真端然的神色。

东织、洛邑如今也已走了七八天。沧寰原本等着为洛邑王新婚准备第二次贺礼，没想到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现在竟连提也不提此事。

这样又过了半月，宫外突然来人奏报说，有贵客来访。沧寰想不出是什么贵客。命人带着自己手谕去领人。

竟是兰泽，身后还跟着几名洛邑人。满身风尘。

沧寰唤人将她带到太后那里。等快晚膳时才去长乐宫。

兰泽已经好多了，被几个侍女梳洗打扮一番，倒也有几分姿色。沧寰将原先与赫连硕议定的事私下与母亲说过，如今见人齐了，太后笑道，“哀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如认你做个女儿留在身边做伴。兰泽觉得如何？”

兰泽似乎愣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太后是认真的么？兰泽……兰泽只是个丫头，根本不配……”太后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

太后天生爱热闹，如今身边突然多出个人来，脸上也添喜色。对门外道，“快去传膳！多加三道洛邑的特色菜，今日哀家高兴，再送一瓶清酒过来！”

用完膳，沧寰与庄小璃回寝宫，兰泽被太后留宿长乐宫。

庄小璃在榻上蹦来蹦去，看沧寰伏在案上写书信便跳过去，从沧寰臂弯下钻到他怀里。晃了晃脑袋，径自找个舒服姿势坐在沧寰腿上，讷讷道，“好奇怪，兰泽长高了……”

沧寰笑了笑，庄小璃的敏锐真是堪比神探，虽然她只高了那么一点点，停下笔道，“你上两次见她她身体都不好，而且又是躺着，所以会显得矮小。”

庄小璃苦恼地抓抓头发，“那她岂不是比我还高么？”

无邪的少年把身高问题看成人生最大的烦恼，沧寰微微眯起眼睛说瞎话道，“过几天她就跟你差不多高了……”

第三十章：遇刺

这天是惠妃忌日。莲王与沧孤生相携去皇陵祭拜。

庄小璃知道他们今天不在明远宫，便一个个偷偷溜进去。明远宫的宫人天天见他，虽说主人不在，也不去拦他。

庄小璃迈进大殿，直奔东侧屏风而去。但还未走近，就见屏风前的另一个自己施施然向他走来。庄小璃骇得面无血色，连退数步，险些跌倒。

庄小璃颤声道，“你你你……你是谁……”

谁知另一个自己也与他一样动作一样声音，颤声道，“你你你……你是谁……”

庄小璃听他如此说，吓得一下子跌倒在地，喘息不定，连嘴唇都白得吓人，似乎随时都要昏过去。

但他对面的人倒没有跌倒，看他吓成这样，反而咯咯笑起来。与庄小璃一模一样的面容被这一笑带出丝丝妖气。庄小璃不知怎样形容，却本能地感觉到不舒服。

恍如与庄小璃一个模子刻出的人，款款行来，立在他脚边居高临下望他片刻，忽然俯身凑近庄小璃的脸。庄小璃吓得惊呼一声，转身想爬出去。

却被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抓住衣领，轻轻松松提起来。那人将他提到半空，与他对视，庄小璃却惊惧地用手捂住眼睛。

庄小璃伸手的瞬间，那人突然松手，庄小璃快速向地上跌去。庄小璃心胆俱裂，连呼吸都忘记，但还未掉到地上，便被那人接住，然后随手轻轻抛在一边。

庄小璃啊啊叫道，“你……你是谁……”

谁知那人也突然露出畏惧神色，啊啊叫道，“你……你是谁……”

庄小璃一听他又模仿自己，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了。

坐在地上，转了转眼珠，高声道，“我叫庄小璃。”

那人一愣，似乎没想到他前一刻还吓得要死，下一刻倒开始跟他聊天了。真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孩子！

庄小璃见他不肯开口，又重复一遍，“我叫庄小璃！”

那人还是不说话。

庄小璃抓抓头发，似乎极想令他与自己说话，又道，“我最爱吃凤尾虾。”那人又是一怔。

庄小璃道，“我最爱太子哥哥和我哥哥。”

顿了顿，见他还不理自己，又道，“我的朱朱和青青都可以借给你玩……”

这次也不停顿了，接着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我可以带你去那里玩……那里已经没人住了，不会有人发现的……孤生最厉害……我好想沧彦沧卓……莲王总是瞪我……”

次日，十月十五。大吉。

方连朔与苏晗大婚。

皇上亲自主婚，莲王与沧孤生也都去凑热闹。皇帝与第一王爷的驾临，使全京城大半贵族均来观礼。方、苏两家的联姻更显气派。

沧寰伸展双臂，任人整理衣袍。这已经是第五遍了。每次都要被庄小璃抓乱。看来现在的庄小璃不但不再听话乖巧，反而桀骜难驯了……沧寰心思复杂地想。

庄小璃又突然从偏殿里冲出，故意扯他衣袍。

沧寰无奈地叹一口气，把他抱起来，道，“璃儿，不是不愿意让你去，是那里人多眼杂，容易出乱子，璃儿会不安全。你乖乖呆在宫里，我一个时辰便回……”

庄小璃打断他，“不要！”

沧寰再说什么，庄小璃仍是一叠声地反对。沧寰想不出今日的庄小璃为何如此执拗，莫非仍对那苏晗旧情难忘，想要见最后一面么？

沧寰不动声色道，“璃儿为何定要跟去？”

庄小璃转了转眼珠，“会有人对太子哥哥图谋不轨，我要保护太子哥哥！”说着还挥舞两下小拳头。

沧寰哑然失笑，这话定然又是太后教的。便抱着他任非烟非离再次给自己整衣袍，问道，“璃儿知道什么叫图谋不轨么？”

庄小璃想了想道，“想要抢走太子哥哥……”

沧寰笑笑不说话，太后向他示警，定然不是小事，命人暗中加强防卫。

方府。

八抬大轿落在中庭，新郎花团锦簇来迎。手上拿着系有红丝带的碧玉弓箭射轿门。

但发出的竟是一连三发的连珠弩，迅捷如风奔向坐在大厅中央的皇帝！

千钧一发！

沧寰一甩袍袖，挟裹着无穷气劲的箭矢被打偏，暗处的护卫全部于刹那出动，三支弩箭同时化为齑粉。

当沧寰突然瞥见疑似兰泽的脸在人群里一晃而过时，已知不妙。迅速向刚才由于危险而推到一边的庄小璃扑去，但为时已晚！

庄小璃心口正插一只漆黑羽箭！

原来他们的目标不是云溟的皇帝，竟是皇帝身边的庄小璃！

莲王与沧孤生在事发的一刻，同时飞身向两个方向追去。人群陷入一片混乱。

这时太后也从宫里递来消息道兰泽不见。

沧寰抱着庄小璃惊慌失措，在影卫的掩护下迅速启程回宫。

这一切瞬息发生，又瞬息结束，快得方苏两家亲族来不及反应，热闹的婚仪现场已成一片狼藉。

今日的新娘子苏晗也被人遗忘在孤零零立在庭院中央的轿中。

所有人都惊慌散尽，庭院一片寂静。

蓦地，轿门被人从里面踢开，新娘子苏晗被手持利刃的女子挟持着，缓缓走出来。

兰泽面容的女子警觉地打量四周，确定无人后，放下匕首，顺手撕下脸上的假面。正是这一放松的瞬间，两条身影闪电般扑向女子。女子察觉时，人已被一左一右制住。

沧寰坐在床边望着被里已经昏迷两个日夜的庄小璃，微觉奇怪，自己心里竟没有一丝痛楚。想上次庄小璃中毒自己那么痛不欲生，或许是因为并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吧。

这几天一直想，若庄小璃死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如此想着突然觉得满身满心都是疲惫。从出生母亲单方的护佑，到太子变成皇帝，沧寰一边争夺皇位，转圜于各个兄弟之间，一边要护养庄小璃。这么多年走过来，原来自己已经这么累了……

生于宫廷，总要见到过多的死亡与苦难。四十未至的太后已是一位英睿智慧的通达者，面对任何突发灾难似乎都不能令她失态。

太后温慈的手抚在年轻的帝王肩上道，“不要想太多，你已经对不起母亲，难道还要更加对不起母亲么？小璃儿一定会没事的，十二年前那位神仙说，此子能活九十九，你看，小璃儿这么好的孩子，神明都在佑护他。寰儿已经三日三夜没有合眼，去吃些东西休息一下吧。等你醒来，一定还是从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庄小璃！”

沧寰不做声，感受着母亲手心的温暖，渐渐润泽入大雪冰封的心川，缓缓闭上眼睛。

乔装成兰泽的女子，曾是宸萱殿侍女的采月，被莲王、沧孤生擒住，送入大理寺。

方连朔当晚才被找到，被发现昏迷于自家地窖里。而那个假扮方连朔的人却没有捉到。但是，沧寰知道，他的易容如此完美无缺，连自己都未及时发现。不是盛名满江湖的千面狐，又能是谁？！而且方连朔武功不错，采月一人也制不了他。

看来，这么多年的犹豫徘徊，半面妆最终还是选择了报复。

沧孤生与莲王来看庄小璃，宸萱殿外跪了一地的人。当先的自然是方连朔与苏展亭苏瑜，还有没能嫁出去的苏晗。

沧孤生望向莲王，莲王皱眉道，“你们都先回吧，此事自会调查清楚的！”

沧孤生早已发动自己的江湖势力，在四处搜寻半面妆。但沧寰却没有派人找他。

沧孤生与莲王进去时，沧寰正将庄小璃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用勺子往庄小璃口里喂水。庄小璃不知吞咽，清幽幽的水泽从口角流出，沾湿皇帝的衣袍。

沧孤生走近，伸手抚摸庄小璃白惨惨的小脸，轻声道，“小璃儿怎么样了？”

沧寰平平静静道，“就快死了。”

沧孤生一僵，再看沧寰，还是那副平平静静的神态。莲王却是大皱眉头。

沧孤生知道他悲痛异常，安慰道，“小璃儿会没事的，你不必太担心。”

“箭上有毒。”这话却是莲王说的，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沧孤生一听，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

没想到这次被沧寰饶了一命的采月竟又回过头来要置他的庄小璃于死地，当真令人心寒！

莲王又道，“当年段聿等人是在方连朔家中被秘密处死的吧。”这话也不是询问，而是淡淡的陈述。他对自己最值得一战的对手沧寰及有别样心思的庄小璃异常关注，所以知道的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