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局棋 上——燕赵王孙
燕赵王孙  发于:2012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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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太骄傲了,围棋不是她显示自己的工具,而是她要终身奋斗的艰难事业,她看不到这里,就永远跻身不了职业比赛。”他有感而发,觉得自己明白得还不算晚。

李慕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说得认真,眼睛里的点点亮光清澈闪耀,他说话总是看着对方,叫人打心里产生被注视的满足。

“孙恬的父亲正是孙哲九段,师承林崖棋圣,奕雅棋社的领军人物,上次天元决赛挑战你师父的,正是他。她在那样环境下长大,难免有些小姐脾气。”李慕是李显茶的嫡传小弟子又是亲侄子,内幕八卦知道的相当多。

韩越之挑衅一笑,口吻里满不在乎:“九段女儿就了不起吗,你还不是九段亲侄嫡传,也没见那么目中无人,”他伸过手去,伸出手指轻轻勾起李慕眼镜鼻梁上的横托,然后又放开,“还不是没脾气好欺负。”

眼镜重新落在鼻子上,李慕眨眨眼,坐在那里呆住了。

那时候韩越之想要戏弄他,总是在他眼镜上做文章,不是藏起来,就是突然抬起鼻托吓唬他,李慕每次都由着他,并不十分在意,现在想来,那一种好友间表现亲密的行为,现在韩越之还这般和他玩笑,他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韩越之看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是很喜欢再像以前那样,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他便笑笑转换话题:“反正时间还长,且我们都结束很快,不如复盘如何?”

李慕回过神来,轻轻点头。闲话戛然而止,也冲散了两个人刚才的尴尬,李慕觉得,韩越之确实长大了,以前的他,从来不会觉察出这些小细节。

时间在亭子逐渐缩短的影子里偷偷溜走,日到正午,清风渐消,热浪从地底慢慢袭来,韩越之感到额头慢慢渗出些许汗水,衬衫背后想必也已经被汗水阴湿,好在他们这地方背阴,稍微还有点凉意。

他看着正低头思索的李慕,见他仍旧额际干爽,细白的脖颈在白衬衫立领里不见一点汗水,韩越之心中叹服,不怕热还真是好技能。

他们刚把韩越之那局对弈复盘完,现在讨论李慕的对局。

他的对手确实水平更高些,不是说棋感和计算,而是稳重的心与经验,十五六岁的年纪,想必已经参加过很多次比赛,因此临场发挥便没有那么紧张,自然流畅的开局,稳重里还带着洒脱,实为难得。

奈何他的对手技高一筹,边角肚皮都没有放过,直来直去挖角抠边,对手被李慕弄的筋疲力尽,终于饮恨告负。

韩越之内心羡慕,这局棋的水平,比他的那局确实高出不少。

不过,两个人虽然从来没有对弈过,不过今天这两盘棋,都叫他二人看出彼此的新一面,韩越之也能一路求稳踏实前进,李慕也可步步逼迫全力猛攻,果然棋中,每个人都能尽情释放,选择喜欢的方式,完成一局局对弈。

复盘接近尾声,韩越之毕竟经验甚少,大部分都是李慕在说,他听着,也能学到不少新东西,心中更觉开心,他随意捻着子,问还在纠结自己第116手坏着的李慕:“你们录取通知书来了吗?什么时候开学?”

李慕放下手里的棋子,思维被韩越之转移:“前两天就来了,我们提前一周开学,先军训,然后才上课。”

韩越之点头:“我们也是,听说军训挺累的,不过好在高中三年就军训一次。”

“是啊,师兄和我说过,我们学校还好点,古建筑了,树多阴凉,你们学校可是新建的高级校区,到时候一定很热,你自己注意点,要多喝水,记得带点清热的药。”

韩越之脸上一瞬间闪过怪异的表情,李慕原来关心起人,倒是细心得可以,让他不知道是想笑,还是狠狠地感动。

李慕啰嗦完,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过,便有些不好意思闭上嘴,又拿起棋子,和韩越之默默复完盘。

快到十二点,棋院陆续有人出来,尹若寒和杨文晴两个段位底,并没有人留他们,便趁机溜了出来,韩越之其实已经很饿了,三个人和李慕聊了两句,便先走了。

李慕静静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嘴角露出极为愉悦的笑容。心里的雀跃,难以形容。

十年前的希望杯,其实参加人数并不多,那时候交通也不是非常快捷,来得多半是家在附近省市,所以少年组人更少,围棋在国内还不是很热,一共六十三人,第一轮比完剩下一半,还有五轮便能比到赛末,因此赛程也不紧张,隔一天才有一场比赛。

第二次比赛和第三次比赛韩越之的对手年纪都在十岁左右,韩越之轻松取胜,心里难免有些得意,比完看到李慕,便也会凑在一起说两句,多半是和对局有关,但两个人却更满足。有时候李慕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一味逃避,那么有着共同爱好的两人,会不会现在更为亲密。

比赛还剩下八个人,由于人数较少,组委会只定了四强作为业余四段,八强是业余三段,韩越之想到自己已经是业余三段,觉得围棋之路,已经摆在眼前,他只需要大步走,便能一直走到路的终点。

然而,世上没有任何路,是一马平川的。

韩越之其实不想那么早就和李慕碰上,这次赛程表出来,他的对手是个叫王旭光的十一岁少年,他反而松了口气,心中默默称赞组委会的电脑来。

比赛只剩下八人,组委会用了更小的对局室,棋罐也变成枣红实木的,看起来就和草编棋罐完全不是一个档次。韩越之的排号是24,李慕是59,比赛的时候,偏巧李慕坐在韩越之旁边的桌子前,面孔正对着他,韩越之坐在位置上前还和李慕打招呼,李慕冲他轻轻笑笑,然后就低下头静静看着棋坪。

韩越之深吸一口气,然后看向自己的对手,王旭光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十一岁的男孩,还不如孙恬看着健壮,想必身体不是很好。

王旭光见韩越之看他,友好地咧嘴一笑,面孔稚嫩而羞涩,倒是个腼腆的孩子,他一头有些发黄的短发在阳光下很是明显,看起来更加病弱与可怜。

四强赛,用抽签方式决定先后手。韩越之抽到后手,抬眼看到李慕把黑棋放在自己右手边,李慕回视,两个人的眼中,都有着鼓励与肯定。

裁判宣布比赛开始,王旭光目光立时犀利起来,他捏起黑子,手势优雅地摆放在右上星,韩越之感觉得到他的变化,心中沉稳起来,聚精会神布起开局。

开局两人好似有些心照不宣,中国流加错小目平行的布局再度被摆了出来,韩越之注重在左边角打实,而王旭光却已经开始在中央腹地布围。

他下棋时快时慢,布局零散,时而声东击西,时而全火力进攻一点,韩越之第一次同这个类型的棋手下棋,着实有些费力,不到四十手,他就感到脊背有些汗湿,他努力告诉自己,不要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但无奈王旭光步调调节很好,一点一滴,牵着韩越之,在十九道棋盘里,穿梭游弋,韩越之的布局,被他轻易破坏掉了。

第41手,黑棋突然插入白左下实地之中唯一断点,韩越之有些着急,赶忙上去拼杀,妄图做出两个活眼保住左下优势,黑棋根本没有放过他,接连阻断白棋联系,终于第59手,黑棋反过来打劫吃掉白棋三子,左下实地被黑棋成功挖走,韩越之额头上的汗水也慢慢渗了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同自己隔坪相坐的不起眼男生,低头在短袖上蹭了蹭汗,右手在裤子上抹掉汗水,重新抓起白子,由左向右,决心要在中央展开攻势。

他没有再被牵动,坚定立场死死抓住中央阵地,不再随着王旭光的速度和方向布棋,虽然大局势已经被破坏掉,但他仍旧没有放弃,执着的想要率先攻占中央一大块腹地。

王旭光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随即又有些不经意地撇了撇嘴角,捻着黑棋的手虽然纤细,却很稳健,第67手压,第69手断,第71手打吃。

这三手下得极快,韩越之一瞬间有些错愕,又有点不敢相信,看似简单的三手,把韩越之全盘压制在了左边,叫他妄图围靠中央的幻想破灭了。

他感到脸上的汗水,顺着鼻梁滑下,滴落在自己藏蓝色的裤子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看了看那匀开的水渍,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向李慕。

可能因为早产的缘故,李慕身体也不是很健朗,虽然大病是不曾有,但小病却也不少来折腾他,他的体温常年偏凉,炎炎夏日,身上的汗很少,此刻有些闷热的对局室里,他处在比赛之中,竟然额头光洁,一滴汗都没有。

他稍稍偏着头,手里抓着棋子认真看着盘面,浓密的睫毛挡住了视线里的微光,韩越之看不到他的眼睛,却也知道他瞳孔中显露出的坚定,他不能这么早就认输,李慕会在后面的场次里等着他。

韩越之咬咬牙,狠下心放弃了被堵住的路线,转而从上方研究起攻法。

王旭光无声地笑了,这几场比赛下来,也就韩越之有点意思,没有被他逼得不到一百着便放弃,倒是个不服输的人。他眼睛里深深的幽暗掩饰了内心里的不屑与阴狠,不服输,哼,倒要叫你亲口说出来。

韩越之74手右上挂星,王旭光二间高夹,“村正妖刀”亮出血色刀锋。两人第三次交锋在一处,韩越之慢慢冷静下来,76手大飞誓死一战。

王旭光挑眉,接连几手靠长以求变化,韩越之不甘示弱,跳、顶深入黑子实地,终于在第88手立,小小挖走黑棋上边领地,王旭光坐直了身板,他眯起眼,没有立马接下手,而是垂首沉思起来。

韩越之稍稍松了口气,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向窗户外面望过去。八月火辣的阳光,穿过浓密树荫的缝隙,点点洒在庭院里,隐隐有些虫鸣嗡响,却并不令人烦躁。他自己坐在棋坪前,好友就在身旁,同样为着未来打拼。

他的对手换了个姿势,把他从冥想中召唤回来。

王旭光动了,黑93手挡,再度把战火引到中央位置。那点小地方,对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他有绝对自信,叫韩越之亲口认输。

韩越之的面容,从未有过这般冷峻,正巧被看向他的李慕瞅见,后来据他说,那一刻的韩越之,就像未出鞘的刀,犹自锋利,却未见血光,空余冰冷锋芒。

第15章:输……

起手,捏棋,落子。

第94手刺,切断了黑93刚刚布出的局,王旭光不甘示弱,紧接上手虎,想要阻止韩越之继续深入黑棋腰腹薄弱地带。

白棋置若罔闻,第96手直接打吃。

王旭光狠狠咬住下唇,刚才得利,仅这十手之内,眼见便要被白棋翻盘。

他再度长考,韩越之低头认真看着棋局,脑中不停算计,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仅仅两分钟,王旭光再度拿起棋子,他表情前所未有凝重,再也没有开局时那种戏谑。

黑第97手挡,局势悄悄在逆转。

韩越之皱了眉,白98手断,妄图保有刚才的布局。

王旭光哪能叫他得逞,紧接一手压,一瞬间阻住了白五子刚寻到的出路。

韩越之拿棋的手略微颤动,他感觉好像有一口血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进去,偏偏熬人。

还有机会,韩越之对自己说,他停了片刻,紧咬牙关,白100手,碰!

单这一手下出,王旭光脸色骤变,如果一旁有大盘解析,估计观众都会拍手叫好。

孤军一子,却好似带着千军之势,不顾一切深入黑棋刚布下之局,绝对好手!

王旭光深吸口气,心中赢念更深,101手,双打吃!

比赛进展异常缓慢,这时李慕已经赢了,见韩越之满头是汗,估计艰难,便静悄悄站在一旁看。刚刚那第100着好手,他是看见的,心中颇为吃惊,随即又甚觉可能,下出这样好棋的人,是韩越之,怎会不能。

不过黑棋实力却着实强劲,用子精准,变招灵活,已然高手。李慕仔细看了,心中有些急,盘面虽然稍有复杂,但黑仍占上风,韩越之要想顶到最后,确实艰难。

不过,他认识韩越之那么多年,知他不到最后,必不会认输,这局棋,谁输谁赢,还是未知。

但如果是他执白,那……李慕心中算计,却想不出黑棋应对,想必那王旭光同他不相上下,那么韩越之呢?

李慕走神功夫,韩越之已经出手,接,断!两手攻守各不耽误。

王旭光出棋异常快,韩越之接手不甘示弱,一时间,安静的对局室里,“嘭咚”声不绝于耳。

奈何王旭光终究技高一筹,韩越之心中太急,漏看两处弱点,没有能先手补上。

终于,黑147手,点杀白之大龙,韩越之稍稍失误,便被王旭光死死抓了,狠狠打击,白棋已经再无生还可能,韩越之一脸汗水,动了动干涩的唇,低声道:“我输了。”

王旭光闭上眼睛,他背后已经湿透了,颤抖着手,轻轻擦了擦发际的汗,没有说话。赛至今日,他才感到那种用尽全力后的虚脱感,韩越之,他心底默念,我记住你了。

韩越之坐在那里半天没动,李慕掏出蓝格子手帕递给他,见他还是没反应,就直接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韩越之仰起头,见是他,嘴角露出疲惫的笑容。

他的眼睛异常黑亮,李慕心中一瞬间被触动,他捏着手帕,轻轻从韩越之额头下滑,擦干眼周,脸颊,最后来到唇角。

韩越之感柔软的棉布在脸上挪动,他认真看着李慕低垂着的眼,伸手握住了在自己脸上忙活的手。

李慕僵住,他抬眼看向韩越之,眼里有着些许不知所措和焦急,韩越之笑笑,他了解他,知道他想安慰输棋的自己,他没有放开彼此拉着的手,站了起来:“走吧。”

他单手拎起书包,拉着李慕往外面走,李慕默默走在他身旁,时不时用余光看他,韩越之淡淡看他,小声说:“我没事。”

李慕到底还是不放心,一出了棋院,便赶忙开口:“越之,你才刚开始学棋,输了实属正常,不要太在意。”

韩越之把他拉到上次复盘的地方,把额头猛地埋进他颈窝里,用力蹭了蹭头发里的汗水。

李慕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只能任由他弄湿自己的衣领,然后僵硬地伸出手拍了拍韩越之的背,说出来的还是那套话:“越之,一开始下棋都会有输多赢少,你才刚开始,就下得这样好,未来的日子还长,有更多的比赛在等着你。”

他说着,感觉韩越之的肩膀在手掌下微微颤动,李慕更不知所措,不会把他弄哭了吧,这可怎么办。

以前都是韩越之笑嘻嘻扮怪安慰他,现在转换过来,难度有点大。他觉得自己都快哭了,看着他难过而毫无办法,那种感觉特难受,无力感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压在自己心尖上。

“越之,越之,你别这样,这局棋你下得很好,真的,只不过输在时间和经验上,假以时日,你一定会赢他,你……”他越说越急,没有听见韩越之的闷笑声。

韩越之笑着抬起头,脸上并没有太多的难过,反而很是轻松自在,除了眼睛稍稍有些红,李慕几乎都要觉得刚才输的人是王旭光,而不是好友。

“我没失望,真的,他很强,我能感觉出来,”他顿了顿,对着李慕认真说道,“他那种强,强在心中十足的自信,强在棋中深厚的功底,我才刚刚起步,输给他,其实并不冤。”他说着,拉着李慕坐下,仍旧是上次的位置。

李慕没有回答,静静听他说。

“但不可否认,我们今天下了一盘好棋,对吗?”他问,心中却在这时有些忐忑。

李慕笑着点点头:“这局棋下得相当好,你第100手碰,切点相当精妙,当得好棋!”他语句肯定,透露出些许的佩服,韩越之这次真的开心笑了,那种被好友肯定的感觉,分外宽慰了他输棋的郁闷心里。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说:“我也能下出好棋,不是吗?今天虽然输了,却也学到了更多,我只是遗憾,不能跟你一起,打入决赛,好小子,你要是碰上王旭光,一定要狠狠打败他,叫他亲口跟你说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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