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又提起伤心事,眼中已略略泛起些水光。李敢看了大是不忍,几乎要退缩。只是想到霍去病殷切双眼,实在退却不得。若是这次听了父亲,怕日后悔痛终生。顿了一顿,还是沉声开口:“敢本来就是虎贲营中司马,若是霍将军挑选,必然义不容辞。父亲也不必过于担心,敢一定小心。”
李广只道李敢年轻气盛,不晓得沙场凶险。待要再劝,忽然想起当日月下所见情景,明了几分。他越想越是觉得霍去病可恨之极,合该弃市。
这世上父母,遇到子女犯错,总是先想到自家孩子本性自然是极好的。恐怕是有小人挑唆怂恿,孩子不过识人不明一时迷惑。李广也是如此,所以仍不死心,开口又是要劝。却见李敢眼睛已调转开去,明显是走神了。
李广气的无法,几乎想要狠狠给李敢一个耳光。手臂已然抬起,终究是颓然放下。李敢还未察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仔细看着儿子侧脸,忽然忍不住心酸。
父子亲情,他早知道自己会是输家。爱之深,责之切。越是责备,越是不忍。最后还是败给了天性。
这世上最爱的人,总是最先受伤害。
第三十六章
二月底杏花已开,春风隐约拂面。虎贲营中却一片肃杀之气,人人挺直脊背目视前方,端的好气势。都源皇上亲自来巡军,身后还跟着虎贲营统帅霍去病。
皇上要巡军,自然人人不敢怠慢。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照的人昏昏欲睡,霍去病一路绷着一根弦一路回应皇上提问,紧张的额头沁汗。
纵然再有自信,第一次为统帅出征,总是难免有些忐忑不安。面上不能显露给人看,心里有如油煎。又兼皇上期望之中夹杂了威逼的目光,砸在脸上着实让皮肤都一阵阵发紧。
走到前面,皇上正好提到粮草的问题。霍去病从眼角看到李敢站在不远处,稳定了心神:“臣打猎素来喜欢轻装简从,这次也打算抛弃大部队的辎重。打到哪里便吃到哪里,这样能够提高行军速度,直击匈奴软肋。”
皇上质疑的目光慢慢软化下来,霍去病偷眼看李敢的脸色也缓和了。心里一阵轻松,唇角也泄漏出些笑影。皇上看霍去病自顾自的笑起来,心里疑惑,却觉得少年郎一笑,当比骄阳。也就跟着笑起来,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你说起话来,倒也有条有理。若是当初听大将军的话多读些兵书,岂不是更好?”
只是玩笑话而已,皇上随即转身迈步向前。冷不防听霍去病在身后说:“臣觉得兵法虽然是正道,到底怕失于纸上谈兵。战场上随机应变,兵行奇招,还是看将领的天赋决策。”
这一句话里可满满的都是自负奇才,皇上听了好笑,斥责的话正要冲口而出。忽然想到自己年少之时,不肯下功夫钻研兵法,用的也是这个理由。不由得心生亲切理解之意,将那一腔话咽了下去。
回头郑重的看向霍去病,看着霍去病褶褶生辉的面孔:“你和朕年轻的时候,还真是像。”
霍去病听了正要戏言两句,觑见皇上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他不知道皇上是感慨年华易逝,还是暗恨太子不肖其父。
霍去病恭送皇上上了御驾,低头沉思。他也勉强称得上是看着太子长大的,觉得那孩子确实和皇上的期望相去甚远。现在还小,皇上有舐犊之情自然还能容忍。若是日后诸位皇子都长起来了,越发衬得太子软弱,皇上免不了要动旁的心思。
这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事情。卫氏现已经成了大族,都是靠着皇后和大将军支撑。若是日后太子之位不保,百年之后卫氏若何?不是另一个窦家?
想来想去,满脑子都是复杂的关系,搅得头痛不已。还没有反应过来,肩上已被人轻轻一拍。他转脸过去,看着李敢带着笑脸站在身侧问他:“在这发什么愣?御驾已走远了,回去吧。”
霍去病见那笑脸,心头一阵温暖。他略点一点头,两人便并肩往大营外走。霍去病忍了忍,还是低声问:“你这次跟我出去,你父亲没有为难你么?”
李敢踌躇了一刻,默不作声。霍去病一颗心被吊得甚高,急的只差要抓着李敢肩头摇出一句话来。等了一会,李敢才沉声说出一句:“这事情我有分寸,你不要管了。”
说出这么一句,本来是好心。本来李广对霍去病甚是看不上,若是霍去病又来搅局,少不得又勾起父亲怒气让自己前功尽弃。听在霍去病耳朵里,却不是这个意思。好像把两人撇的甚是干净,霍去病自觉自己也算是炽热真心了,结果兜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想到此处,火气就来了。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我才不管你的闲事!”他将“闲事”二字刻意咬的极重,手上却下意识的发软往李敢那边靠去,等着抓住恼羞成怒而去的李敢。
没成想李敢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就不理会了。霍去病疑惑了一刻,还是不甚清楚李敢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一路暗悔自己失言,赔尽小心。
李敢说出那话,便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霍去病本是好心,却被自己一句话推远了。再看霍去病撂了一句狠话,却又伸手要把自己拉住的样子,实在好笑又可气。他平日里被霍去病让的多了,自觉过分,也就不在乎这一句两句了。见小路僻静无人,就顺势勾住了霍去病的手,面色泰然的往前走。
很久之后两人渐行渐远,霍去病想起的都是最后争吵,面红耳赤到心灰意懒的模样。只是有一日好像回到了从前,拉着那人的手走在和煦日光之下。岁月静好,让人神伤。
却只是一梦而已,醒来之后望着帐子顶,慢慢阖上眼睛。身侧有个人蜷缩着安睡,连呼吸声都轻微到近乎消失。霍去病闭着眼睛摸索,一下抓到身侧人的手。
触手可及并不算真正的拥有,只有真切的抓在手中的,才是真的。那些抓不住,还是算了。
皇上在虎贲营中转了一大圈,疲累的靠在座椅的背上。霍去病挑选的都是精兵强将,气势逼人。他见了就心喜,觉得胜算似乎有加了一分。
霍去病是他的一张底牌。他藏在手里,日久都不敢轻易示人。天子门生的光环在头顶环绕,霍去病确实有些年轻气盛。众人都质疑霍去病的能力,皇上却颇欣赏那锐气。不止是欣赏,似乎还有些嫉妒和羡慕。
还有一句,便是慧极必伤,刚极易折。这一把趁手锋利的宝剑,能够伤人,也能够伤己。皇上想到这些,不由得有些头痛。他有些让卫青退居幕后的意思,毕竟已经一时风头无两,再多更是太过。皇上指尖轻叩檀木扶手,思考到底把卫青安排到什么位置上去。
将国家大事细细想过一遍,就轮到儿女情长。皇上今日看到霍去病挂帅出征的模样,仿佛回到当年他亲送卫青时。当年皇上手中无兵权虎符,不过一二亲信而已。卫青才是他真正的王牌和支柱,虽然必须让宝剑出鞘,但他每每还是忐忑担忧卫青的安危。
想到这里,皇上又将前日事情勾起来。卫青也颇不识好歹,纵然自己多日冷落,都亲自低头去道了歉,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皇上蓦然觉得无趣,又是生气。手狠狠拍在扶手上,将近侍们都吓出一头冷汗来。
内侍们都觉得皇上近日实在脾气古怪,喜怒莫测。刚才还挑眉与霍将军谈笑,现在已阴沉着脸怒气冲冲了。内侍们都暗自叫苦,心下担忧自己项上人头。眼见着快到了安处殿,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安处殿中隐隐有歌声传来,果真绕梁三日让人一月不知肉味。皇上眯着眼睛听了片刻,就徐徐的笑起来。自己在宫门口下来,信步向里面走。回廊几重,两侧都是梧桐树影。庭院之中更是栽种了众多花草,流水淙淙。
李延年对着流水抚琴,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皇上驻足听了片刻,越听越觉得凄绝。一首曲子李延年来回唱了几遍,皇上才注意到那歌词。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曲子实在是引人动容,将人生与朝露相比,不由得使人惆怅。底下一句,更是心惊。露水周而复始更而复落,人死却不能复生了。
皇上第一次觉得恐惧。
恐惧于死亡,恐惧于现实。高祖从草莽到一代帝王,心里只想着要将这现世安好无限延长下去。才有了“长乐未央”之说,长乐宫与未央宫尚在,高祖却已为冢中枯骨。想来多年以后,人人想起武帝,不过也是感慨而已。
可是皇上并不要那感慨。
他要长生不老,永不失去。他要青春永驻,能够将世间繁华都一一留住。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快乐没有享受。堂堂帝王,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垂垂老矣时候的衰弱么!
老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思维混乱,双眼浑浊。须发皆白的时候,看过来的人目光都是不屑和怜悯。再多的耐心,对待一个老人,总有一天会磨光。尤其是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简直能让人发疯!
耳边还是那首曲子,却已经换了歌词:“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谁说人命不得少踟蹰!这世上任何都是朕的!鬼神虽然足敬,朕却不信朕斗不过他们!
想到这里,皇上颇觉得那乐声厌烦。他在空中猛地一挥手,似乎要生生扼断什么:“别唱了!”
李延年想要立刻停住,却因为吓得一抖而滑出一个破音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放下抓住自己的膝头,缓缓回过头去。
皇上见那脸上两抹绯色,衬得人有些羸弱,又妩媚风流。一颗心顿时软了下来,把训斥的话语都抛在了脑后。走过去坐在李延年身侧,伸了手臂揽住李延年肩膀。李延年也乖顺的靠过去,脸上露出十足的笑容来。
皇上看了,心里又高兴起来。卫青你不稀罕,自然有人巴望着朕的恩荣!况且你又有什么好,朕还不看不上你!
皇上越想越觉得畅快,眼角轻跳露出喜色。李延年见了才松了半口气,更加往皇上的怀里靠了靠。他也伺候了皇上几个月,皇上虽然有些喜怒不定,但平常还不至于不能说话。若是能引得皇上高兴,也能看到皇上和颜悦色。这已经是不寻常了,众多内侍看向他的目光里,都是一派敬畏加上嫉恨。
他现在已经冷笑着坦然经受了,再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宦官。在这皇宫里,皇上的宠幸就是一切。李延年一笑,就能够间接决定一个下人的一切。
这种掌握人生死的权力,不由得让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心里的得意与畅快无法言喻,能让人上瘾。
李延年想到这里,脸上笑容又加重了几分。皇上怜惜般吻上他侧脸上的笑涡,低声问询:“因为什么笑得这样?”
李延年眼波流转,指向庭院之中一干花木。现在还只是入春,院中还没有盛开的花朵。只是大多抽出了新芽,看起来也是生机盎然。临水的那一片有些苜蓿草,却生长的极为茂盛,几乎将整片花园的风光盖过。
本是不入流喂马的杂草,和这些尊贵花木比较起来很是碍眼。李延年听闻这是皇上亲自交代栽种下去的,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皇上心情甚好,他就斗胆提了一句:“这苜蓿草在院子里,实在不应景,看着也碍眼。不如找人除了吧?”
皇上的瞳孔蓦然一缩,接着看向李延年。李延年素来听人说,皇上一双凤眼生威。直视皇上的眼睛,他才发现这紧缩的瞳孔里面透出的寒光,就像是野性难驯的狼。
驯得了的狼,便成了摇头摆尾的忠犬。不为任何人动摇的,才是笑傲草原的狼王。
皇上脸上还是笑容,眼中却殊无笑意,和风细雨般低声说道:“这苜蓿草,你是除不得的。天下除了朕,也没人能动!”
说完皇上起身走开,随侍的内侍不明就里,只能匆匆跟上去。留下李延年在回廊上目瞪口呆,慢慢抱紧了手臂。
手指嵌入了血肉,痛的钻心。李延年丝毫顾不上,只是狠狠的盯着水边那气味浓郁的苜蓿草。总有一日,总有一日要除了那些碍眼的,卑贱的草。
他微微眯起眼睛,又想到了自己的妹妹。接着唇角泻出一抹笑容,让底下众人一并看痴。
我做不到的事情,总有人做得到。以色侍人,拼的不过就是容色罢了。天底下能够比得过我妹妹李妍的,还没有生出来。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第一卷·青青子衿·完——
第二卷:悠悠我心
第三十七章
元狩二年春,骠骑将军领一万羽林精兵,出河西。
天子车驾送到了城外,百官也尽数到场。骠骑将军和皇上共喝了一碗酒,皇上拍着骠骑将军的肩膀说:“朕等你大胜归来。”
霍去病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影,点点头。身后是一万羽林郎,面色凝重。出征的号角已经吹响,如同利剑直指人心。霍去病本来已经转了身,忽然看到人群中的卫青。
卫青还是大将军,威望声名还是有的。也颇受人敬重,本应该站在百官前列。卫青自己却很自觉的拼命往人群里藏,以至于皇上在黑压压的一片玄色朝服中没有找到卫青的影子。
霍去病顿了一下,还是毫无顾忌的往人群里走。人们下意识的给他让出一条路。一双双眼睛看着,最后都落在卫青身上。卫青硬着头皮从人群里走出来,看着霍去病走向他。
霍去病身上的玄色甲胄,深沉的颜色在太阳光下闪着光彩,仿佛是黑豹的毛色。全身上下都是端凝气势,只有头盔上红色的长羽,显得鲜活。卫青仔细的打量那张脸,觉得很意外。
活在他记忆里的,是一个明明很跳脱却常常想要装严肃的小孩。有最漂亮的一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闪着微光。头发散着,经常被上林苑里高高低低的树枝挂上。偏偏还喜欢往密林里面凑,每次打猎都死皮赖脸的跟着。卫青脾气好,皇上有时候嫌烦,就他往卫青的马上一丢。卫青搂着那孩子,还能闻到孩子身上灰尘和阳光夹杂着的气味。打猎中难免有磕碰,孩子从来都不哭。咬着下唇,忍得很辛苦。
他那时候觉得这孩子真可怜,下意识的当成自己亲生的来疼。他倾囊相授,几乎把什么都教会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曾经嬉皮笑脸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也要挂帅出征。
他怔怔的等着霍去病走到他面前来,霍去病已经长的比他高了,对着他微微俯身。卫青眼睛里好像有些什么东西阻隔着,让他看不清东西。模糊中霍去病对他说,舅舅没有什么要嘱咐去病的么?
嘱咐什么,卫青绞尽脑汁。凯旋而归这种话太多人说过了,他实在说不出口。闷了片刻,他其实很想说,不要学那西楚霸王,觉得无面目对江东父老便自刎乌江。不管你胜了还是败了,我都是你舅舅。
这里总有人等着你回来的。
可惜不能说,就极其简短而隐晦的说:“万事小心。”说完了自己先舒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徐徐的笑起来,笑容里还有些顽皮的意思。
旌旗已动,霍去病矫健的上了马一挥鞭子。大军开拔,马蹄声震耳欲聋。离霍去病最近的,是鹰击司马赵破奴。霍去病下意识的回头看,找李敢的影子。见李敢在队伍的尾处,不停的回头看。霍去病也顺着那方向看过去,看见已经模糊了面容的李广。
霍去病心里酸疼,又等了半天。等到他们已经出了长安五十里,才拔了马往回走。他这一动不要紧,全军阵形都一乱。亲兵莫名其妙的看着骠骑将军往回走,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勉力跟上。
李敢见前面乱了,心里立刻就明白过来。无可奈何之下踢了马向前走,直接走到队伍首端。霍去病看了才略微笑起来,也重新回到队伍。侧眼去看李敢脸上似乎还有泪水冲出来的痕迹,想要安慰。开口却是近乎恐吓的一句:“你以后都跟着我,不许到队伍后面去。”
李敢偏着头躲开霍去病的视线,对李广的愧疚感和对霍去病莫名的怨气夹杂,让他低声爆出一句:“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