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已没有了抬手的力气,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听见濒死的最后一声呼喊。指缝间的鲜血凝固,无论如何也无法洗掉。
两只都布满了鲜血的手,交握了又能如何?
战场很快清理完毕,这是获取并在这次出征灭掉的第三个匈奴部落。将士们虽然疲惫,但是群情激昂。霍去病的剑指向焉支山的方向,接着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点亮。
焉支山后面,是匈奴主力,是让每一个大汉男儿想起都热血沸腾的匈奴主力。霍去病的大军已经扼住了匈奴人的喉咙,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所有人都在期盼下一场胜利。
长安烟柳正茂,踏青的人络绎不绝。只是朝堂上气氛紧张,绷成了一根笔直的弦。只要指尖轻轻一触,就崩裂开来。皇上脸色阴沉,眼角眉梢皆是戾气。骠骑将军依旧如同断线的纸鸢一无消息,不由得让人心焦。还是阳春三月,一场早朝便惹得众人汗流浃背。
皇上没有兴致,众臣也不敢多言。草草应付了便散朝,大臣们虽然都恭谨端然的退出了大殿,却在大殿外三三两两聚集一起。有不少武将又是叹气又是不满,个个说当时便说霍去病那小子实在是不堪大任,如何如何。
这里面心焦不已到近乎绝望的,当然有李广。因为李敢执意要前往,他已气了几日。气到李敢走的时候,连一个好脸都没给。然而眼看着儿子真是走了,心里实在不好受。这下一点消息也无,让人往不好的方向想去。若是真有捷报,大概皇上早就喜上眉梢,满朝文武都该知晓。可见事情大大不妙。
李广想到这里,既是凄怆又是愤怒。对李敢是怒其不争,气到最后只余满腔悲凉。若是没有这满朝的人看着,恐怕当场就要老泪纵横。抬眼见卫青慢悠悠的走出来,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李广按捺着自己的怒火,疾步走上去。卫青见他走过来,也就停住了与他作揖。李广心里再气,也不好拂了大将军的面子。勉勉强强的回了礼,沉声问:“大将军可看见骠骑将军传来的军报了么?”
卫青看李广面色不善,已明白了几分。听他开口问,也就挑了最万无一失的回答:“恐怕是路途遥远,消息还没有到。李将军还是静心等等。”
李广明知道此事与卫青无一丝关系,还是忍不住迁怒于他。此时不好嚷出来,近乎咬牙切齿的念出一句:“等等等,要老夫等到什么时候去!老夫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李广关心军报,只是为了自家的儿子。这话传出去,有些不好听。但是卫青亦为人父,设身处地也能理解。况且看李广鬓间白发,让人无法不心生怜悯。卫青也耐了性子,抬手拍在李广的肩膀上:“李将军心情卫青能够理解。不过消息还没有到,大家着急也没有用。”
李广横了卫青一眼,怒气冲冲的哼出一声转身就走。这下众人侧目,见卫青在原地苦笑不已。卫青仔细想了想,心底里虽然相信霍去病的能力,到底因为没有消息而有些迟疑起来。他今日好不容易来了早朝,见皇上脸上也十分不好,恐怕也是急的狠了。
他对自己摇了摇头,打消了涌起去见皇上的念头。两人已是月余不见了,皇上不传召,卫青也不便进宫去。若是论起来,他恐怕有些避之不及的意思。
他有时太清楚自己,只怕死灰复燃只是一瞬之间。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大将军,卫青恍惚着顿住。回头一看,原来是皇上贴身内侍。那黄门已经年老了,说话之间喘息不已。断断续续的说,卫青也不急。最后讲明白了,才知道是皇上找大将军。
卫青只觉得后颈冰凉。若是真有什么正事,朝堂上为何不讲?下了朝堂才叫去,必定不是什么好事。若是问责,只怕还好些。可是也无责可问,霍去病是皇上自己派出去的,皇上谁也赖不到。要让皇上承认自己做错了,简直比登天还难。越是无人可以责备,越是心里窝火不自在。
卫青也算做惯了出气筒的,细想之后也就罢了。整了衣冠同黄门进去,被领到偏殿稍等片刻。这一等却着实的长,直等到月明才罢。卫青时间也多,本来不急。转念想到平阳长公主还在家中,便有些迟疑起来。刚想要叫人去禀报皇上,见一个小内侍急匆匆的过来。说是皇上在后室召大将军,卫青一听之下,有些不自在起来。
这后室,从前便是皇上兴起叫卫青去欢好的地方。卫青以前就对那地方又恨又惧,今日重去,更添几分不自在。但一想皇上早就左拥右抱,李延年绝色面容,哪里轮得到他。恐怕皇上是一时生气便要折磨他一番。
这般忐忑不安的走到了门口,小黄门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一时间空旷廊檐之下只余卫青的呼吸声,卫青止不住自己心跳略微加速,抬手推开了那门。
本来用了很大的力气,却不想那门原来是虚掩着的。门砰的一声响,伏在案几上的人却毫无反应。卫青在门口顿了片刻,看着那人将头埋在袍袖之中,只看得见乌发。
卫青犹犹豫豫的叫出一声皇上,那人依旧毫无反应。案几上翻倒了几个酒壶,皇上的手还按在一个壶柄上。卫青在皇上身边坐下,又叫了一声皇上。
皇上缓缓地直起身,一双迷离醉眼看向卫青。皇上酒量其实不好,满朝文武知晓的恐怕不多。卫青却是最知道这人一壶就能醉的人事不省,况且今日酒香浓郁,恐怕是陈年好酒。白日里就纵酒,不知道要惹得多少谏臣絮叨。
皇上喝的眼睛都有些花了,眼前卫青变成了两个。抬手就要去抓卫青的肩膀,被卫青躲了开去。他已醉的连什么时候叫了卫青来都忘了,于是迷迷糊糊的问:“仲卿来,有什么事啊?”
卫青被这一句问的哭笑不得,对着醉了的人胆子也大了些:“是皇上叫我来的,皇上忘了?”皇上侧头想了想,依旧毫无线索。看到卫青垂在身侧的手,想要去握住却又有些迟疑。两人都静了一刻,听皇上幽幽的说:“从什么时候开始,”
卫青莫名其妙,听着皇上补上一句:“我们都无话可说了?”
一句话让卫青心头大震,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答。皇上要去握卫青的手,被卫青一挣扎整个人跌过去。卫青下意识抬手接住他,接着觉得灼热呼吸并着酒气吹在耳边,又痒又麻。皇上在耳边反复重复一句:“朕是真的,真的……”
卫青慢慢阖上眼睛,他发觉自己并不想听。但是皇上还在耳边重复,最后略带着一丝遗憾和了然的问他:“仲卿你是不是恨朕。”
原来是个陈述句,并不是个问题。卫青看着皇上已陷入了沉睡的脸,忽然脑子里闪现一幕幕场景。才发觉他人生最好的二十年,点点滴滴都与这人斩不断关系。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你。
也许从你在我面前漫不经心提起李延年,也许从你说我无法攀龙附凤。也许从你说我看透了你,也许从你说我是逼宫的乱臣贼子。
还有可能更远,从二十年前你在马上对我俯身。后来上林苑的并马同游,到再后来的唇齿相依。
我一直在努力想要抓住那一片衣襟,以为是救命的稻草,最后才知道太过用力只能让我更快的沉下去。
我曾经想要忘记,奈何这一切都历历在目成为我最重要的一部分。人世间有太多笑忘,有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卫青看着皇上在熟睡中露出笑意,恍惚间想起那年南山上的星雨。少年天子用力的握住他的手,在他身侧熟睡。卫青小心翼翼的指尖抚上那人的眉宇,害怕到手指都微微痉挛。
天子以为自己看着卫青熟睡,不知道卫青那样痴迷的看了整整一夜。
皇上醒转的时候,看着身边战战兢兢的小黄门。酒醉之后头痛欲裂,便吩咐免了早朝。小黄门走开几步,忽然被皇上叫住。转身发着抖看向皇上,皇上静了片刻说:“大将军有没有来过。”
小黄门几乎吓得想要跪下,但是想到卫青的嘱咐,咬着牙挤出一个没有。皇上轻轻的叹息一声,摆摆手就让他走了。小黄门走出了很远,才敢回想皇上脸上的神情。
似乎与大将军的神情,非常相似。
第四十章
折兰王和卢胡王大约也没有想到,明明是牲肥水美的好时节。这天还是万里无云,草原上少有的舒适天气,竟成了死期。
远见大旗上一个“霍”字,好像一副催命符一般。顷刻之间,汉军就如同一阵狂风席卷了整个部落。两个昔日里威风八面的草原之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妇女呼号,天地瞬间昏暗。
接着便是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
霍去病顺手结果了冲上来的一个匈奴人的性命,皱着眉头点数剩余的士兵。此战杀了匈奴人足有九千,亦是伤亡惨重。战士们的虽然因为胜利而精神兴奋,也因为紧张显出疲劳之态。霍去病略略看了一眼,便决定到此为止。
七千精兵葬送草原,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再战下去,恐怕得不偿失。皇帝老在长安里大约也早等的急了。
霍去病想到这里,唇角泛上薄薄的笑意。转眼去看地上散落着的战利品,似乎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他用鞭子拨开,俯身拿在手里。竟是个人形的雕像,单手拿着有些吃力。霍去病打量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就随手抓来一个匈奴俘虏。那俘虏见了霍去病手上的东西,脸色大变。喉咙里作响,却连一句整话也吐不出来。
霍去病觉得这匈奴人的反应有些奇怪,便对这奇形怪状的东西留了心思。叫了匈奴向导来,那向导仔细打量了片刻,才大喜过望说明。言下之意霍去病实在是立了奇功一件,这本是匈奴人祭天的金人。
这祭祀一类的事情,霍去病本不上心。对他来说,鬼神之事实在不足挂齿。一个祭天的金人不如一个头颅来的令人满意。但有言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连这祭祀的金人都被汉人掳走,对匈奴人的精神可是个不小的打击。霍去病想通这一关节,便含笑打量手中惟妙惟肖的金人。心想这也算给那皇帝一份厚礼。
一个金人加上两个王的头颅,也算值得了。
剩余的将士正有条不紊的打扫战场,匈奴俘虏也被看管起来。经过前时的喊杀声惊天动地,此刻草原上寂静的出奇。霍去病忽然觉得有些疲倦,抬头去看炽烈日光,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忽然听得有人在不远处高声叫骂些什么。霍去病心里正烦,这声音好似给烈火上加了油一般。
亲兵见霍去病皱眉,便心领神会。那俘虏被亲兵推搡着到霍去病的面前,走近了才看清,衣着似乎不凡。那人也高傲的很,被压着肩膀也不肯跪下去。一边挣扎一边用生硬的汉语高声叫道:“我是浑邪王子!谁敢对我无礼!”
霍去病听了倒有些好笑了。他在马上对那浑邪王子略俯身,用几乎讽刺的口吻说:“浑邪王子又如何?在本将眼里,不过头颅更值钱一点。”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浑邪王子仰头见马上的人一双狼眼危险的眯起来,直觉不妙。但是仍不死心,梗着脖子叫嚷:“你若伤我,我父王定然让你偿命!”
汉军笑声已止,几千双眼睛瞬间看向霍去病。霍去病只觉得血冲上头顶,烧的眼睛发烫。怒极了反而笑起来,对着挟持着浑邪王子的亲兵点一点头:“杀了。”
亲兵愣了一下,欲言又止。霍去病心头怒火更盛,抬手一鞭抽在那亲兵脸上:“叫你杀了!”血登时从伤处涌出来,那亲兵却动也不敢动一下,摸着腰间长剑却迟疑不能抽出来。
李敢闻声已赶了过来,听见那一句暴喝,更是心里发颤。所幸来的不晚,亲兵还没有下手。连忙将马停在霍去病身边,急促的低呵:“去病,不可。”
霍去病转过脸来看他,李敢只觉得浑身一僵。霍去病脸色青白,竟是气极了样子。李敢见他的手已经搭在剑柄之上,抽出剑来一瞬就能结果了人的性命。李敢不能再犹豫,便硬着头皮用最恭敬的语气说:“将军,降俘不杀。杀一人是小,动摇军心是大。”
两军交战,斩来使,杀降俘都是极其不祥的事情。刚才亲兵不敢下手,也是存了敬畏之心。霍去病脸色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手上却丝毫不停。那刀一寸一寸的拔出来,光芒耀眼能灼伤人的眼睛。李敢眼见那刀倏地掷出去,阻拦不及,失声大叫:“霍去病!”
刀划过仰着头的浑邪王子面颊,不偏不倚插进他脚边的地面。浑邪王子瞬间经历生死,已抖得说不出话来,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但此刻无人顾及他的反应,众人都因那一声“霍去病”而失了神。李敢在众人面前这样直呼骠骑将军名讳,以骠骑将军的心性,事情恐怕不能善了。
然而霍去病脸上渐露出古怪笑意,抬手指向地上抖如糠筛的人,轻飘飘的说出一句:“李司马替你求情,你的人头先记在账上。回长安,等我闲了来取。”
说完便转身就走,留下一众人惊得半晌无言。李敢感觉众人夹杂着惊异和敬畏的目光投在身上,只能苦笑而已。
大军班师,离了匈奴势力范围。比起来时的雷霆之势,现在倒显得不疾不徐起来。若不是一个个都疲惫不堪,倒像是春日里到郊外巡游。一日里也没有行多少路程,天黑就驻扎下来。众人围着火堆庆祝胜利,大多心情不错。不过此时个个风尘仆仆不似人形。来时意气风发,归去时却余者寥寥,不由得有些悲凉。
李敢听着众人唱《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歌中大有苍凉之意,让人不忍卒听。环顾四周也没看到霍去病的影子,索性起身去找。
找了周围几百步远,都不见人影。李敢心下不安,有些彷徨无措。冷不防身后被一个拥抱结结实实的环住,吓了一跳。衬着月光见霍去病脸上一脸促狭笑意,骂人的话都停在嘴边。
挣扎不过,霍去病湿热的吻已在耳边逡巡不去:“白天我听了你的,晚上你可得听我的……”李敢脸上发烫,刚要出言就被堵住了嘴唇。
出征在外人多眼杂,李敢本来连多看一眼都是小心。两人已多日没有亲近过,更加上李敢今日在众人面前驳了霍去病的面子,颇觉得不安。此刻夜色浓重,便百无禁忌。霍去病只不过想偷香一二,却被李敢按住了回吻过去,顿时情怀炽烈如火。
少年人情炽,一个吻也像是打仗一般。牙齿碰了牙齿,连唇舌都胶着在一起。一不小心便咬破了唇角,满嘴的血腥味道。偏偏还放不开,纠纠缠缠吻到气竭才罢。
李敢没有霍去病那般气长,挣扎出来喘了一会才好。霍去病捧着他的脸,觉得掌心滚烫。若不是夜里,就能看清李敢脸上那一层红晕,有如桃花开处。想想已是心痒,便凑过去吻李敢的耳后。一边吻,一边绕到身后去解那盔甲。
李敢早就意乱情迷,已经软了下来。只是那盔甲许久都解不开,倒惹得他恼羞成怒。耳边听着众人歌声渐渐消弭,更恐怕一会便有人发觉。抬手扣住霍去病的手臂,恨恨的压低了声音:“你够了没有!”
霍去病只恨老天甚不与他方便,本来是大好的机会,被一个盔甲弄得束手束脚。李敢素来面薄,现在已经恼了,再闹下去又不知道几天的不理人。霍去病只好松了手,转而将人抱在怀里,在耳边调笑不已:“李司马今天可好大威风,我都被训斥的无话可说了。”
李敢虽然听得出霍去病不过是玩笑,到底心里有些愧疚。听了这话,语调就软和下来:“我只是一时情急,不过你也太过分。”
明明是错了,偏要死咬着不松口。霍去病低声呵呵笑起,捏着李敢的下巴又要吻下去。遥遥听着有人叫了一声“将军”,两人俱是一顿。李敢“嗤”的就笑出声,被霍去病狠狠瞪了几眼。
拖拖拉拉的行了十日的军,才走到长安边界。早有人飞马给皇上报信,霍去病只缓了缰带着不足三千人慢悠悠的赶路。身后一群人早就归心似箭,望眼欲穿。唯独霍去病不急,甚至可以说不想回去。